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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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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停止的雪,永不停止的梦。梦里不断晃动的灯火,无数宫人追逐着飞奔的马车,向着黑洞般的宫门逃去。四面利箭呼啸而至,车中溅出猩红的血迹,洇开在茫茫白雪之中……
从禋猛地惊醒,坐起身来大口喘息,梦中可怕的情景仿佛仍旧在眼前晃动,惊得人满身都是冷汗。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远处禁卫军搜查诸宫的声音似乎早已不再,也不知是寻到了要找的人,还是暂时整队休息。
想起这一夜宫中变故,从禋再难入睡。她自幼随宜太妃持斋诵佛,温顺守礼,昨日一时情急私自出宫报信,令得从祤救走苏寐衣,心中一直忐忑,如此辗转半夜,眼见天将破晓,遂悄悄起身来到偏殿的佛堂。
殿外雪深,黑沉沉不见光亮。从禋点燃银灯,待要于堂前念诵佛经,以期心安,忽闻身后几声轻微的响动。她回头去看,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蹲在殿门外面。
从禋认得这是仙华宫那只西海进贡来的紫瞳雪猫,伸手将它抱了起来。外面除了飘摇的风雪,唯有几盏宫灯隐在雪中透出朦胧的光亮,显得四下里更加黑暗。从禋不曾注意近旁有什么动静,伸手抚着怀中猫儿,想这整整一夜,禁卫们借此因由搜遍了皇城,无论如何,还是将它送回仙华宫去妥当。
此时的仙华宫,千百盏莲华金灯彻夜燃亮。一对对朱衣宫人守在重帘楹柱之下听候差遣,如果穿过金玉镶就的槅门进到殿内,还能看到御医们忙碌的身影。经年不散的药息仿佛是永夜梦回,在深远空旷的大殿中徘徊如缕。
内侍省监梅稷奉旨在此,亲自看着肖文骋替太子开方子下药,因此阖殿内外都格外谨慎小心,谁也不敢弄出半点声响。待药熬制出来,便由所有医正一一尝过,梅稷再亲自看着奶娘喂下。卯时初伺候太子服了药,大家都稍微松了口气,除了肖文骋外,其他人都得以轮值休息。梅稷亦踅回偏殿暖阁,坐在灯下闭目养神。
从禋来此时,天色将明未明。九曲游廊上两排空荡荡的鸟笼在风雪中摇晃,四下里霰雪漂浮,令得九重宫阙深影模糊。那黑暗背后似是隐着某种不祥的气息,仿佛有巨兽暗伏于前,又似张开无底的黑洞,正在慢慢吞噬着什么。从禋停下脚步,心中颇觉不安,正犹豫是不是该着人通报,忽闻殿中传来一阵骚乱。
风雪扑面,带来女官的哭声,跟着便有内侍尖了嗓子叫道:“太子殿下!”从禋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披风下的猫儿亦似受惊,猛地从她怀中蹿出,一晃便失了踪影。
黑暗中传来几声凄厉的猫叫,蓦然一阵风吹灯灭,宝合殿哭声越来越多,无数人影匍匐着退到了门口,伴着内侍省监梅稷严厉的喝问,“出了什么事!一个个嚎丧吗?”里面有侍女颤声答道:“梅公公,小主子不好了,快请皇上和娘娘吧!”
从禋闻言大惊,越过众人往殿中赶去,未行几步,便见梅稷带了两名内侍自黑暗中快步而出,迎面遇上她竟然视而不见。从禋急忙赶上两步叫道:“梅公公!”
梅稷回头见是她,匆匆行了个礼,“公主怎么在这儿?这里待不得,老奴立刻叫人送公主回宫。”
从禋拦住他道:“梅公公,太子殿下怎么了?”
梅稷摇头落泪,面色惨淡,“小主子……小主子不行了,老奴得立刻禀报皇上,公主快些回去吧。”说罢就那么三步并作两步冒雪而去。与此同时,两队侍卫奔上殿前,将所有御医押了出来。御医令肖文骋被按在阶前,面上一片绝望。
西山寺前,一夜雪霁。天光在云层背后隐隐透出亮意,很快便在满地积雪上落满了晨曦。分明是同样一个天都,屏倚岐山的帝宫之上却似乎始终压着一层厚重的乌云,与此处风和雪晴的景象形成了奇异的界限。
寺中晨钟隐隐,僧人们早课已毕。寺门开启时,附近一群出来玩乐的孩童纷纷跑上台阶,扒在门前向内张望。“师父师父,九幻师父今天在吗?”
尚带稚嫩的童音七嘴八舌地询问着门前扫雪的僧人,几个僧人皆是修行有素,不过合十微笑,摇了摇头,不作多言。当寺中传来踢踏踢踏的木屐声,一个白衣僧人手提酒壶自山门而出,孩子们欢呼一声,争先恐后地跑了过去。
阶上雪厚,前面一个年方四五岁的小女孩跑得快了,不慎一滑,眼见便要跌在地上。雪中白衣一晃,方才还在阶上的九幻不知怎地便到了近前,那身穿红袄的小女孩已经坐到了他的臂上。
木屐声仍旧不紧不慢地响着,酒壶在宽大的白衣间摇晃。后面几个僧人转头对视,叹道:“唉,坏了寺里的规矩。”
“方丈都不管,且随他去吧。”
小女孩免于摔跤,趴在九幻肩头咯咯直笑。另外一个孩子凑上前来道:“九幻师父,我阿婆今天已经能下地了,这是阿姐自己酿的酒,让我给你送来尝尝。”说着将一个酒壶递了过来。
九幻伸手接了,在孩子们的簇拥中坐在石阶上。两个稍大的孩子抢到近前,道:“阿爹让我们给师父磕头,多谢师父医好他的腿伤!”说着便要往雪地里跪下。
九幻随手一抬,“男儿膝下有黄金,岂可说跪便跪?”衣袖轻送,两个孩子双膝不曾落地,便在半空翻了个身,稳稳站在一旁。四周孩子们一起惊呼,红衣小女孩扯着他的衣袖道:“九幻师父,再变戏法!”
“你想看什么?”
“变大鸟。”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道。
“变凤凰!”旁边一个男孩子叫道,“我阿爹说,凤凰有五色的羽毛,双翅一振,便能飞上九霄云外。”
九幻唇角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凤凰出世,天地是要换颜的,如今时候未到呢。”
小女孩扯了扯他的衣服,伸手指向天空,“不听哥哥的,变大鸟。”
林中似有飞鸟的痕迹。九幻笑,随着他大袖一拂,一只白鸟倏地出现在手中。九幻松开手,那鸟儿拼命振翅,却无论如何都飞不出他的掌心,只在半尺高的地方挣扎。孩子们拍手叫好,欢声四起。待到他们玩得尽兴,九幻挥手一送,道声“去吧”,那鸟儿方才脱开他的掌力,蓦地冲向云霄。孩子们嘻笑着追赶过去,跑向雪地里玩闹。九幻含笑起身,忽然脚步一顿,扭头向近旁看去。
山门前有两株合抱来粗的菩提树,白雪皑皑,一望无垠,有个白衣女子寂寂立在树下看着九幻和孩子们玩闹。雪地里她素净的裘衣仿若与天地融为一体,然而在远处帝宫暗沉的背景下,却又显得极是刺目。
风吹雪落,花谢花开。
九幻站在山门前与她静静对望,她看他的目光似是透着入骨的哀伤,又似缈远虚空,一场无言的幻境。九幻不过站了片刻,徐步上前,“七日未至,夫人的凝脂玉露还未制成呢。”
那女子低声道:“我想听你给我讲一段经。”
九幻道:“寺中早课方毕,想必方丈仍在大殿,不如我陪你一起过去。”
那女子道:“我想听你,给我讲一段经。”
九幻眸色轻微变化,就在这时,整个伊歌城中突然响起浑厚沉重的钟声。
景阳钟响,为国之大丧。那女子浑身剧震,回头遥望帝宫。她似乎开口想说什么,但随着唇边一缕鲜血浸出,身子便无声无息地向下倒去。
裘衣染血落入臂弯,九幻低头注视女子苍白的容颜,轻声叹息,抬手将人抱了起来。
时近正午,帝宫上方似乎依旧暗无天日,琉璃台下万顷湖水成波,带着阴沉压抑的微光泛动不休。自昨夜皇太子意外薨逝,宫中掀起惊天之案。短短几个时辰,内廷司密奏流水一般送入这座以万方美玉筑造的宫榭,却无不被怀帝随手丢开,伴着宣纸卷轴散落满地。
当最后一名内廷司官员将两卷供状呈上,战战兢兢地禀明审讯过程后退出水榭,梅稷望向自顾在案前作画,一言不发的怀帝,挥了挥手令外面的侍从全部退走,亲自俯身收拾地上的东西。纸卷微动,一个带血的手印顿时映入眼帘,那是御医令肖文骋的画押。案卷中供认凤相指使御医院谎报废后苏寐衣有孕,暗中谋害太子,缓施药毒致其毙命,并牵出三年前合德宫呈妃急病暴毙,实因奉命毒害贵妃,事后为免牵连凤家,而被秘密灭口。
此案事关重大,如今除了太子夭折的消息,其余诸事皆被严禁外传,整个内廷司亦遭禁军封锁,任何人不得出入。梅稷忧心忡忡地蹙眉,感觉到风雨欲来的气息,一抬头,隔着飞桥望见内廷都尉田戎匆匆而来。
梅稷心中一沉,放下案卷转出。田戎迎面登殿,来到近前压低声音道:“梅公公,内廷司有要事禀奏,肖文骋在狱中服毒,已然无救身亡。”
梅稷闻言一震,“肖文骋乃是要犯,不是早已传旨严加看管,怎会令他自尽?”
田戎道:“不敢欺瞒公公,那肖文骋乃是单独监禁,并在之前经过严密搜身,确保他未藏凶器毒药,但不知何时竟有人送了剧毒的药丸进去,看守者一时不察……另外,宫门外现在有不少大臣们在候旨请见,听说有人已写了保奏凤相的本章……”
话音未落,忽听里面怀帝将笔一掷,扬声叫道:“来人,将这里的东西统统扔了,打水洗墙洗地!”
“陛下!”梅稷顾不得再问田戎,急忙转回殿中。一幅画卷迎面落地,其上笔墨淋漓,恍若狂风吹血雨,一重重绘出狰狞鬼魅、凶面獠魔。乌云滚滚昏瞑,四周赤焰奔流,洪水漫天,似有人陷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被利刃虿虫包围,受万千恶鬼纠缠,狂致的笔锋化出人间炼狱之景,令人望之心寒,亦从那阴森与血色中感觉到浓重的杀机。
“给朕洗干净!朕见不得这般肮脏!”从祁掷了画卷,头也不回地向湖心平台走去。雕栏前湖风扑面,吹动他广袖如舞,亦将满室纸张卷得四处乱飞。梅稷递了个眼神,内侍们七手八脚地赶来收拾,并从湖中汲水冲洗宫室。从祁走到一半,蓦地回身,望着那狂舞于风中的字画,道:“凤凰飞,展翼遮尽九重天,梅稷,你看到了吗?”
梅稷驻足低头,“老奴候旨。”
“该传什么旨意,立刻便去,就在宫中办。朕倒要看看,我天@朝是不是当真有干干净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