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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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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紧,吹动雕檐下的九子金铃响作一片。梅稷领了圣命,这时却不敢抽身离开,只招来两名青衣内侍低声吩咐几句,便伺候着怀帝往殿中去了,匆忙之下,却未看见殿门背后一个轻盈的身影。
待众人走后,从禋手捧一方经盒自长幔深处转出,满脸惊骇之色。呆立片刻,她似是恍然惊醒,也忘了要将手中的经书送给皇兄,匆匆忙忙冒雪而去。
从祁入殿,两列侍女上前迎驾,被他目光一扫,复又骇得跪避一旁。梅稷在后摆了摆手,一众侍女并四周伺候着的宫人们如释重负地退了出去。发生了这般变故,从祁回宫之后,却鲜见地没有发怒,只是沉着脸站在案前,盯着案头一摞从未翻看过的奏章。
梅稷遣开所有人,亲自斟了热茶奉上,垂手站在一旁。过了会儿,忽听从祁问道:“外面又出什么事了,惹得他们今日如此大动干戈?”
梅稷垂眸道:“想是江左的灾情颇为艰难,诸位大人也没了主意。听说青州去年蝗灾之后,今年跟着闹起了饥荒,连带着封、贺两境都见了灾情。本月衡、岳二州又遭大旱,颗粒无收,怕也有些难过。”
从祁手指在案前古琴上轻轻一掠,琴弦发出一丝极轻的鸣颤,“接着说吧,还有什么朕不知道的?”
梅稷的声音不平不波,似乎无论何事也不能令他失了稳当,低头道:“北境巽国一直不甚安稳,这历来如此的。青州饥荒的赈济不足,始安王鼓动民心,借机反了,凤相也已然调兵镇压。蜀中的府兵自圣武年间便已收归朝廷管带,凭始安王素日行事威望,想必不足为惧。岳州那边流民作乱,杀了两名命官,但未成气候,算不上什么。”眼见从祁眉稍挑了一挑,梅稷停顿一瞬,再道,“还有件事,贵妃娘娘将前些时候陛下赏赐的三十万金舍给了司州的佛寺。”
“凝光?”从祁似是有些意外,转头道,“那些东西她本也不稀罕,舍给哪里不是舍。”
梅稷继续道:“那佛寺名作‘重山’,原本乃是昊帝年间天后赐资而建的凤氏家庙。”
从祁指下弦声微微一动,没有说话,稍后道:“这几年了,你见贵妃是个什么样的人?”
梅稷抬了抬眼,片刻斟酌,“贵妃娘娘乃是性情中人,亦是主子心头之人。”
“哈!”从祁一声轻笑,“你是想说她跟朕一样,行事但从己心,为所欲为。”
梅稷道:“老奴不敢。老奴只是觉得奇怪,贵妃娘娘为何要舍重金于凤氏家庙,赈灾。”末尾二字微微加重,带出些不明所以的深味。
窗下白衣君王听在耳中,却也不知是否听进了心。弦走琴动,商音生羽,一双修指数点金声起伏,从祁拂手送出,五弦余音将绝未绝,“赈灾,都是问朕要银子来了,一个苏家给他们补漏子,看来还嫌不够,必得要朕赶尽杀绝方休。”
梅稷道:“苏家的事出来,几州的灾情想必也解了。只是北境的军费怕还吃紧,巽国那边总还是要寻隙生乱的。”
从祁漫不经心一挑眉,“那你便去传旨,给朕继续抄,不拘是谁,抄到他们够用为止。”
梅稷心头一跳,小心地道:“如此只怕朝局动荡……”
话音未落,从祁猛地抬手,案上价值连城的古琴凌空飞起,哐当落地,琴毁弦断。“朕对他们一忍再忍,念得不过是君臣情分,他们却不肯罢休!他们不怕动荡,朕怕什么?”
梅稷见他终于发作,倒还略微松了口气,心中无奈却更添几分。眼前朝中这些大臣姑且不说,单据影奴的回报,边关大将几乎人人都在北境置有田宅外室,就连负责粮草押运的八品押运官,一夜宴饮都以百金计算,更不用说前去督战的官员。流到这些人腰囊里去的银子,便是再建几个仙华宫也绰绰有余,而今抄了一个苏家,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若说朝政,怀帝初登大宝之时倒也颇是上心,只不过这位主子自来高傲偏激,心地又清,浑浊世事人人容得,偏他眼下容不得,三年前掌政不久,便曾因边关粮饷之事与朝中武将僵持不下,险些激起兵谏。那时全靠二相合力内外周旋,稳持局面,才没闹出大事。而如今苏相问罪,朝中唯有凤相独立支撑,朝野之间这份平衡,眼见着摇摇欲坠,已是岌岌可危。
过了片刻,梅稷见怀帝心气略消,低声道:“都是仗着陛下宽容,此事确实过分了些,不过承平宫那边,是否要影奴先去查个明白?”
“查什么查?苏寐衣若当真有孕,便是该死,若与他们串谋欺君,便更加该死!”从祁霍然起身,踱到窗前,一抬眸,忽闻苑中丝缕笛音幽幽,凝风回雪,若有若无地萦绕殿阁。
满苑白梅与天光一色,霰雪纷扰无垠。吹笛之人不知身在何处,只将一曲清音作了幽怀浅思,飘飘乎沐雪,萧萧乎随风。
“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蔽,道远乎兮。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世浑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
从祁临窗聆听,随曲低吟,眼中神色渐远,便不复先时凌厉,“世浑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梅稷,你可听到了?这是一曲《怀沙》。”
梅稷躬身道:“贵妃娘娘的曲子是天乐,老奴哪里懂得这些。”
从祁道:“你是不懂,但她懂。你说的没错,她是朕心头之人,他们便是想挖了朕的心,所以才要她的命。”
梅稷道:“贵妃娘娘有主子护着,往后又有太子殿下,也不怕什么的。”
苑中笛声渐逝,归于一片沉寂。从祁遥望连绵不绝的大雪,身影修削逆了光阴,一片清冷颜色,“你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行事利索些。”
梅稷低头应了声是,方要转身退出,忽听从祁又道:“钦天监的旧档,你给朕找出来。”
梅稷愣了愣,道:“主子说的,可是昔年帝师莫不平主理钦天监时留下的那纸谶书?”
赤水出,琉璃光,漫漫九州千日雪,两分三十载,白衣荡青天……
圣武朝时便被称为奇门星相第一人的莫不平,钦天监尘封的旧档之中,有他亲笔封存的一纸谶书,两行朱砂词,写下无人堪破的预言。
暮色笼上宫苑,梅稷望向外面绵密如织的雪光,心中渐生不祥之感——自去年秋日楚堰江千里染赤,这一冬大雪断断续续,连绵数月,可就始终没有停过啊!
“掌灯带路,朕去看看太妃。”从祁亦是看着满苑雪景若有所思,末了吩咐一声,转身往外走去。
两列茜纱宫灯点缀雪中,仙华宫与北苑福明宫相距甚远,御驾到时,已是夜色阑珊,风停雪静。
福明宫中迎驾的宫人跪在道旁,但待从祁下轿,一名年老宫女却抬头道:“太妃今日身子不适,请陛下御驾回宫吧。”
从祁脚步顿了一顿,于阶前回头淡声道:“都下去。”说罢风氅微微一扬,便径自往殿内去了。
不同于其他宫室奢华之色,福明宫静室银幔低垂,别无点缀,只有丝缕沉香于幽寂的夜色中若隐若现。一个素衣老妇独坐灯下,手握佛珠,闭目入定。
当从祁的脚步声轻轻停在身畔,宜太妃手中佛珠亦停止了转动,低声叹道:“皇上来了。”
从祁在她对面坐下,抬手抚弄佛案上紫铜香炉,似是心中有事迟疑未决,过了会儿,道:“听说太妃身子不适,朕特来问安。”
宜太妃苍老却不失柔雅的声音徐徐响起,“垂垂老朽,将死之身,何劳皇上圣驾垂询。”
“太妃。”从祁低声道,“朕知道你不愿见朕,是怪朕前些日子未给苏家留余地。但你可知道,这一切皆是苏相亲口对朕的请求。”
“什么?”宜太妃身子一颤,案前灯火蓦然跳动,遗下明暗不清的光影。
宜太妃原本乃是怀帝之母苏贵妃陪嫁的侍女,昔年偶为肃帝所幸,生下公主从禋,封为淑仪。因苏贵妃早亡,怀帝年少时大半时间都在宜太妃宫中长大,是以即位后对其尊重有加,晋为太妃,供奉如母。在这福明宫中,天@朝第一狷狂任性的帝王神色宁静,似与往时判若两人。
从祁这时放开了手底香炉,于那暗影之中轻轻抬眸,“朕也不知苏相为何如此,但苏氏一族千余万家产,却当真解了国库燃眉之急。”
宜太妃双目有疾,几乎不能视物,闻言后一双失神的眼睛怔怔望着模糊的灯火,过了许久,方喃喃道:“尘归尘,土归土,如是因,如是果,他举族偿尽此债,却也不负苏氏一门数百年清誉了……”
从祁修眉微蹙,“太妃说什么?”
宜太妃摩挲着伸出手,摇了摇头,“没什么。皇上怎么瘦了?可是尚膳司的那些奴才们偷懒了?”
从祁微微一笑,便任她握着自己的手。福明宫里里外外阒然寂静,只有他的声音在黑夜里轻轻响起,雪中落花一般,柔和却又带了清冷的意味,“朕今日来,是有件事想跟太妃商量。”
宜太妃道:“九州万方,天大的事皇上都做得了主,我一个半瞎的老太婆,又知道什么。”
从祁笑道:“此事关系从禋终身,朕虽可以替她做主,却也得先同太妃商量。”停顿一下,再道,“前些日子西海于阗国世子来朝,上书求请和亲,朕应允了他们。如今宗亲之中,只有从禋已过及笄之年,下嫁于阗国世子似乎最为合适。”
宜太妃握着他的手一紧,“于阗……皇上要将从禋嫁去西海?”
从祁道:“于阗国自来与我朝缔结姻好,自当年朵霞女王之子迎娶圣帝朝娴和公主,凡我天@朝公主入嫁于阗,无不倍受尊重,几与一国之主无异。朕亦亲自见过于阗国世子,相貌才学皆是上品。从禋此去虽是远了些,但荣华尊贵,却可保她今后一世平安。”
宜太妃侧头道:“天都这么多英雄才俊,从禋留在这里,莫非嫁不得好人家?皇上贵为天子,莫非不能保她一世尊贵平安?”
从祁目光一窒,跟着柔声道:“太妃,朕必不会委屈从禋,此事朕明日便让他们拟旨了。”
宜太妃听着他虽然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语气,不由松开了他的手,默然静坐半晌,“听说皇上昨日已将从祤打发到江左去了。”
从祁笑了笑,道:“他来向太妃辞行了吗?朕晋了他的爵位,令他去统管七州,为的是要他多加历练,日后遇事方知稳重。”
宜太妃闭上眼睛,手中佛珠再次轻轻转动,叹道:“从祤这孩子,自小便比不上你心思细密,你能容得下他这么多年,始终待他如亲生兄弟一般,我也当真没有想到。不管怎样,你母亲当年也是被他母亲生生逼死的,唉……十几年了,再过几天,便又是她的忌日了。”
佛台前一盏灯火燃尽,晃了几晃,无声寂灭。从祁所在的一方黑暗,光影于白衣之前悄然止步,他下意识地以手抚过自己掌心的一道伤痕。十余年前金銮殿上一柄利刃,刺进了苏贵妃心窝,亦在天@朝年幼的皇子掌中留下了永久的印记。
肃帝十一年,大正宫中滴骨验亲,横生变故,苏妃殒命,肖妃抵罪,边关朝局,波诡云谲。昔时血溅深宫、惊心动魄的一夜,至今不时萦回于心。至高无上的王权,抹不净手中浓重的鲜血,每当步上那张龙椅,便似只身重回那吊诡深夜,满殿华灯游离如洇,委身于血泊的温柔女子,有着凄艳与惨烈之美。
从祁倏然合目,一阵剧烈的刺痛蔓延掌心。
“从祁。”宜太妃忽然低唤他的名字。从祁神色一震,似是自那血色的梦魇中惊醒过来,身边仅余的一星灯火自他眸心轻轻跳动。他定了定神,勉强一笑,“彼时从祤年幼,他亦因此丧母,他母亲的罪本也与他无关,朕又何必为难于他。”
宜太妃叹道:“你啊,自小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如今多少城府手段,其实心却总是软的,谁你都容得,就是容不得自己。”
从祁垂眸道:“自我具足,一切皆备,宿业缘法皆由己心。若一身修行,不见自性,却与他人何干?”
宜太妃手辗佛珠,低声道:“修无上菩提,不容自己,又如何容得他人?”
从祁似是一怔,宜太妃合上双目,道:“去吧,天下家国,多少事都等着你呢,这一大摊子,够难了。听说你着人寻先帝手录的《楞严经》,从禋给你送过去了。和亲的事,开了春再许她走吧,天暖和些,到了那里也少受罪。”
从祁沉默片刻,起身道:“我倒没见着她,想是两人走岔了。太妃放心吧,朕这做皇兄的,必是为她着想。”将出静室,他忽又停步回头,“太妃,除了经书,当年那密匣中的东西,您可还收着?”
宜太妃手指停顿,于孤灯之下抬头,一抹忧色笼上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