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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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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踏过落叶漫过月光,最终进入一处荒废的宫苑。
荒苑无灯,四下里断石残草,枯叶满地,但在两人入内时,却突然亮起一行幽亮的灯火。
僧人走向院内残留的石凳,拂袖轻扫落叶,“请坐,可惜此处无茶待客,否则静苑明月,也算得清幽雅境。”
他说话时自己在另一方石凳上落座,温文笑谈,仿似身处琼楼玉苑会客访友,令得四周枯败之气平生韵致。影奴不由自主地向石凳走去,但他一路暗运功力,欲要解除禁制,此时猛提一口真气,竟然在落座的一刻生生止住身形。
“好功夫,好骨气。”那僧人目中微光一闪,手指于膝上轻轻敲动。影奴被银针锁入要穴,此时气血逆行,不啻身受凌迟之苦,汗透衣背,但却始终不肯就范,死死提气相抗。
僧人笑道:“果然是条汉子,我一向敬重阁下这般人物,便不为难你了。”言罢挥手,影奴低声闷哼,终是跌坐石凳之上,但周身禁制已解,惨白着脸大口喘息。
“你……你是……医僧九幻!”
对面之人适然闲坐,白衣不染纤尘,仿若荒苑深处一抹微寒的月光,一直淌入人眸底心头,“幻者,虚惑也,我想你可能更愿知道凤释这个名字。”
影奴闻言震惊,抬头直视其人。凤释含笑道:“前些日子你们的人去过司州,亦到过重山寺,如此不远千里大费周章,不就为了寻我吗?”
影奴猛然起身,“可惜我们未曾想到,医僧九幻便是凤释!”
凤释倏忽一笑,月下容色成谜,叫人看不真切,“你错了,凤释是凤释,九幻是九幻。凤家苦心保守了二十年的秘密若是就这样拆穿,未免也太无趣了些。”
影奴曾奉梅稷指示前往司州调查重山寺,深知此人非同小可,但却摸不清他今夜来意,“你夜闯行宫,究竟想做什么?”
“我方才已说过,欲借怀帝陛下密旨一观。”
影奴抬手摸向胸前,发现藏于怀中的密旨早已不翼而飞。而凤释将袖一扬,殷红朱砂展于掌间,原来方才替影奴解除银针之时,那密旨已然落入了他的手中。
“你无需惊慌,我不过想看一看怀帝陛下的字。你可听说过,一个人的字迹可以透露很多东西,比如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坐于月下侧眸扫视,片刻后笑道:“人皆道怀帝精音律、擅书画,当世无人能出其右,果然名不虚传。”
影奴沉声道:“逆贼,主上御笔岂容你任意评判!”
凤释道:“笔致收放如行云浪荡,转折起落似风起九天。你主子写这道旨意时显然心绪不平,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他是个性情中人。”言罢轻轻抬眉,唇角微微晕开冰冷的颜色,“你方才叫我什么?”
影奴此时功力恢复,提刀前指,“凤氏一族谋逆罪证确凿,如今凤毓已然伏诛,你若束手就擒,或可得免一死,否则便是逆贼同党,当以同罪论诛!”
凤释眼梢倏掠,徐徐道:“这么说,怀帝暗中处决凤相的消息并非讹传。”
影奴道:“谋逆之罪本无可赦,凤毓乃是咎由自取。”
凤释道:“人若真被处死,未曾明旨发丧,何以宫中不见他的尸身?”
影奴道:“乱臣贼子,纵凌迟碎身亦不为过,你还妄想得见全尸?”
四周倏然一阵风起,刮得枯叶飞旋,僧衣似雪迎风瞬舞,对面一双冷异的眸子,看得影奴周身凛然。
“你可知道他是谁?”
影奴在他逼视之下,一句“逆贼”已到嘴边,竟然生生止住。
“我幼时为亲族憎恨,是他自父亲剑下救我,护我性命。世人远我惧我,他却待我亲善,如严师慈父。他是我凤释最为敬重的兄长,一手护持天@朝多年,如今你们敢杀他,便要做好举国陪葬的准备。”凤释手中那道密旨寸寸割裂,随着飞叶化成无数碎片,如水被雪般消失在风中。影奴暴喝一声,“大胆!”挥刀前劈。
这一招蓄势而发,快如疾电惊闪,刀势,带着一丛犀利的寒光,催得尘雪纷飞,直迫眉睫。凤释眼中异芒倏闪,大袖一挥,左手拂出。
白衣如同飞云,蓦地吞噬了那道夺命的刀光。
刀锋落下,入他指间。
影奴身随刀走,反手撞向他胸口。这一式沉稳狠辣,甚是凌厉,若给他当胸击中,必然心摧骨折,命丧掌下。凤释轻声冷哼,身形忽动,月光微微飘晃,夜色里如生幻魅。影奴攻势蓦地落空,与此同时,手底传来一阵阴寒的真气,长驱直入穿彻心腑,顿时周身剧震,向后跌飞。
一招夺刃,亦可一招毙敌。
影奴踉跄着地,口角溢血。数步之外,凤释手执其刃,眉眼幽森,竟生慑魂之色,“我从不亲手杀人,但你对凤相出言不敬,却是该死。你速速自行了断,免得我改变主意,那时你若求死,便难了。”说罢扬手将刀掷出。
这影奴曾经听说过医僧九幻的传闻,却未料到对方武功如此诡异。今夜他丢失密旨已是死罪,早便存了搏命之心,接刀在手,后退半步,全力催发内息。
刀气贯空,四下灯火应声而灭,枯叶漫空疾旋。凤释首当其冲,被这刀气激得衣袂飘飞,却忽然侧首,似在聆听什么。
弦月深处,隐隐一缕琴音遥至。
隔着暗夜萧瑟,携风引雪,那琴音薄雾般缦回于残阶断壁之间。幽风过,浮雪落,七弦如缕轻泣低诉,似无尽悲声幽泉来,哀生离死别之境,痛黄泉陌路之伤,说不出的凄怨悱恻。
一弦悲切一弦恨,声声入耳。凤释伫立听琴,脸上神色变幻,渐有戾气隐现,那琴声愈悲愈长,他眸色愈寒而杀机愈重。
影奴执刀相对,只觉有种深渊似的真气自他周身翻涌席卷,仿佛随时便将化作滔天巨浪,灭顶而来。如此气机牵引,杀意弥漫四空。那琴声恰于此刻转折高拔,弦危情动,急急如金铁交迸,血海生波,切切似狼啸孤月,猿啼千山。蓦然间,凤释闭目长啸,影奴同时身动,人随刀势,化作一抹玄光凌空扑下。
凤释霍然转身,目中寒芒大盛!
袖动,掌吐!一只冰冷修长的手,在绝不可能的情况下循着诡异的角度破入刀光。刀尖至眉心,杀手抵心口,影奴蓦地口喷鲜血,身子像牵线木偶一样不断颤动,刹那间被他连击一十八掌,震断周身经脉,败絮般重重落地。
凤释出掌之时,琴音陡然而起,弦声崩裂。凤释趋身前飘,白衣倏忽,只手按上影奴头顶。与此同时,身后一阵破风声响,一张古琴拦腰飞至,而有一道人影似乎比那琴势还快,一掌拍向委顿在地的影奴。
眼见琴身及背,那人一掌亦将击中影奴。凤释身子忽然闪了一闪,只听砰地一声闷响,那人影于一天残雪中飘然后退,夜色下白衣徐落,早已重伤的影奴七窍渗血,软绵绵瘫倒在石凳之旁。
古琴错失目标,凌空飞回。那人抬手接琴,落在残阶之前,叹道:“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不过送他个痛快,你又何必这么辣手?”
凤释于月下回头,冷冷道:“是你。”
这抚琴之人,竟是两国江湖举足轻重的人物,大巽朝使节,重策公子。
“上次说过有套古谱请你鉴赏,今夜人静,恰是逢时。”
重策盘膝而坐,蓝衣俊雅裁云织玉,衬他眉目如星一身风流。然而月影下一人坐,一人立,那目光深处笑意背后,却有种异样的气氛隐隐流动。
重策手下琴弦若有若无,不似先前幽凉,声虽轻,金戈之气隐生,明刀暗箭,杀机里试探。方才他欲杀影奴,凤释分明怒意已生,杀心已动,然此刻听琴看招,却是眉心微锁,神色不明。
云移月走,徐徐投照荒苑,琴音渐生,游走于夜色之渊。凤释蹙眉闭目,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不知何为,面上竟现痛苦之色。忽然,他抬手抚额,身形微微不稳。
便在此时,重策手中琴动。
锦袖中玉雕般的手,世上任何东西到了这只手中,皆能成为可怕的武器。琴上弦,发出一阵细微的颤鸣,凭空洒开了一张无孔不入的网,飞旋着袭向黑暗背后那抹白衣。
衣飞,人隐约。
恍惚间,凤释身子飘晃,不早不晚恰于此刻后退了半步。就这半步之差,令得漫身袭来的劲气全然消泯,好似千川万流直坠黑渊,瞬间消失得涓滴无遗。
古琴飞至身前,又一只手轻轻一晃,抵上琴身。
凤释倏然抬眸。
七丝琴弦幽光迸,只见七点针芒,犹如毒蛇一样沿着琴弦疾蹿而出,夜色下看去竟似琴弦凌空爆起,直向对手咽喉射去。
医僧九幻的针,重策公子的手,究竟谁更快?谁又更狠?
月色忽而隐入云中,暗夜里两道人影一触即分,不闻丝毫声响,一股潮水般的劲气自两人中心向着四周狂卷而去,所过之处木断石裂,长庭荒苑净如水洗,顿时片尘不余。
重策退,五步而止,月下拂袖抬手,目光凝于指尖。
六枚细针轻光隐隐,映他衣上银丝透出锋芒冷意。七弦琴,六枚针,一缕血痕自他眉梢无声掠向鬓角,第七枚针。
从没有哪一个人哪一种暗器,能从自己的手中错过。重策眼中光影如澜,经久不变的笑意终有一瞬收敛。非是担心针上染毒,医僧九幻从不用毒,只因他若用毒,便没有人能自这针下生还。
重策与凤释相交多年,虽知他真正身份,却始终摸不透他底细。如今天@朝政局动荡,变起肘腋,巽国有意南犯,一面暗陈大军于边境,一面却遣使和谈以探究竟。
今次重策以使节身份南下,较之旁人,他更加清楚天@朝唯有一人的举动将会对巽朝,亦对自己此后布局造致命影响,所以除了派人暗中打探大正宫中的消息外,今夜更是亲自出手,务必要弄清对手虚实。
月色不出,天色不明,风雪又至,寸寸缕缕吹向庭前。重策扬手拂袖,手中银针消失无踪,抬眸笑问:“这便是真正的玄通心法?甚好,重策再请教三招。”
树下雪飞,凤释徐徐睁开眼睛,一身白衣无风漂浮,像是在他身边形成重重暗流,而他人如在水中,便生出飘流不定、无从捉摸的感觉。
“今日是你自找,莫怪我不念旧情。”
随他眸中异芒闪过,不约而同,雪中蓝衣倏动。这一次无人能够看清两道人影间的招式,但闻弦声急拂,金丝铮然,白衣蓝衫于浮雪中闪烁,渐渐化作薄练云气般的两抹烟色,夜色中诡异万般,惊心动魂。
风雪间游斗生死,重策步步为营招招试探,只觉玄通功法莫测高深,吊诡处如幽夜长风,却又浩渺无极仿若重山沧海,此时森然阴戾好似古潭寒洞,转而睥睨开阖又如极峰月明,清朗无垠。
这种变幻无定而又极端矛盾的感觉予人莫大的压力,若非修为非常,恐怕早已心志崩乱溃败无余。然重策多年以来深知凤释性情,先前已然察觉玄通功法中似有一个极大的破绽,今夜铤而走险,便是要逼得他全力出手,长笑一声道:“古曲名为《舞雩》,莫若请君细听!”
错手拂弦。
弦动龙吟风起,摄人魂兮动人神。凤释眉心一蹙,低声道:“寻死!”忽然变招。
一张琴数尺间险象迭生。琴音若断若续,始终不绝于耳,四下里飞雪如缕,起初未及飘落便化为乌有,但随着凤释白衣飞拂,渐渐却没有丝毫能够飘至近前,皆在丈余之外便凝作冰粒,窸窸窣窣覆落满地。
重策越战越是心惊,面露凝重之色。他与凤释修为相当,武功各具所长,胜负实则生死,若不收手,甚至两败俱伤都不无可能。但此时他们任何一人先退,必然重伤丧命,却已是身不由己的局面。
袖底催琴,掌下凝雪,慢慢地,两人身形渐缓,但背后都有轻烟般的白气出现,更令得冷雪成雾,如坠迷境。
夜空雪势愈急,映出漫天微光。数招相交,两人间那张古琴受掌力震荡向上飞起。凤释拂袖击琴,重策面色微变,纵身出手。凤释目光生寒,一声长啸,身形诡变而起,两人同时抢向半空中的古琴。但就在两人手触琴身的一刻,飞雪中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破风声,一道剑光,随着一个缥缈的身影凌空飞至!
雪中魅影,剑若流光。那一人一剑,就在凤释与重策手触古琴的刹那抵上琴身,剑尖一挑,七弦寸断!
琴身崩于剑气,来人身姿绝尘,出剑极快,一招辄止,抽身即退。可是重策的手似比她更快一瞬,挑断琴弦的软剑未及收招,已落入了他双指之间。
指动、剑断、敌伤,几乎只在瞬息。来人手中软剑铮然断作两截,同时闷哼一声向后落去。
风雪闪烁,一袭柔纱挡住了来者面容,只见几滴猩红飘落。凤释凭空转身,伸手接住来人,冰琢般的面容霍然色变。
“走!”那人坠入他怀中,轻声低喝,反手扣住他手腕,五指纤纤直透骨肉,斩断他目中冷意杀机。
长风狂卷大雪,满苑飞白无垠。当重策落地之时,两人的身影已全然消失在雪夜之后。重策沐雪而立,右手向侧一挥,半截断剑没入雪中。无人见得之处,一缕血痕自他指尖蜿蜒,滴上白雪,换来一声淡淡的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