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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渡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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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
季秋天气毕竟不好在露天坐上一夜,三更不到,我们便各自回营帐去,于是我搜索枯肠想出的那些可称作“赔情”的言辞也省下了大半。
次日大兵进关,收编降兵,开放府库,少不得又是诸事繁杂。虽然我本营的兵马有限,却也没得躲懒,早被师叔叫到帅府协理军务。将帅十多个人一直忙到晌午,却忽然听师叔道:“年纪果然是不饶人的,如今冷热也察不清——今天一早天气恁般阴沉,这会儿又起了大风,怎么倒不如前两日那般冷飕飕的?”
韦护笑道:“师叔‘察’得甚明,我也是如此觉得,大约是这帅府有墙桓砖瓦挡着,比之营帐严实些,故此不甚冷了。”
郑伦头也不抬地插言:“非但如此,今天也不知为何,还多了些阳春三月的气息哩。”
——这起人都是商量就了来挤兑我的,只好当没听见罢了。
安民,庆功,以及丧礼,在随后的三五天内终于都办妥了,人心也渐渐安定下来。据探马报知,除了东伯侯姜文焕取游魂关未下,其他各路诸侯大多往孟津会合,只待迎接西周大军。君臣将帅商议了一番,决定二十日之后发兵渡河。
待到起兵那日,已然入冬,此处虽非极寒的北地,却也风雪渐起,寒威益重。到了黄河岸边,各营奉了元帅军令,往渔家借办民舟,又有那大户和商贾,也将自用观览及运货的大小船只出让,共有数千艘可用。虽然如此,大军毕竟逾六十万之众,且大河波浪汹涌,非熟识水性者不能驭船,加之天寒,故此又是好一番艰难。
待到第二日晌午,姬发和师叔登上“龙舟”。——虽负此名,实则也只比寻常花船宽绰坚固些。众将纷纷请令随身护驾,却大多被师叔遣去看顾本营兵马,只留下几个门人而已。
龙舟离岸,往河心驶来,只听得舱外风声呼啸,波浪滔天,这艘大船在其中上下颠簸起来,真如同一枚落叶般。即便是自幼惯见急流险滩的我,也不禁讶异于如此水势。姬发虽然一向沉稳,此时也微露惧色:“相父,久闻黄河浪急,却原来是这般厉害的?”
师叔微笑道:“千岁,数番险恶阵仗,也俱经过了,相较那时的危殆,这又算得甚么。”
姬发思索了片刻,幽幽地道:“相父岂不知,那些险恶的兵阵,都是人力所成,即便凶狂一时,终须有破解的法子;这大河既谓‘天险’,便如面前摆下一道兵阵,却无既定的章法可破,只好祈求上苍庇护,胜负却依然是不能掌控的……”
师叔看着他,并未答话,又听他续道,
“天意无可猜度,也并非渡河这一件事上……”
师叔似乎不想再接续他的话,只是回头看着坐在舱门口的我,淡淡地笑了笑。
我退出内舱来,回手将门关上,只听武吉在一旁道:“千岁又在讲古了么?倒没见过这样人,明明坐船坐到河心,还这般指着‘天’说三道四的,难道不怕翻船么?“
韦护笑道:“大约作了王侯的,想的都和我们大大不同,好歹有师叔忍了他,我们就推耳聋也罢了。”
我还没答话,却见内舱一个护驾的侍从出来,又开了外舱的门,对我们拱手道:“千岁要看水势,将军们各有神通,还请护持着些儿。”
师叔随即和姬发来到外舱,但见白浪排空,将天日几乎也遮蔽了。君臣正赞叹间,忽然河里一条白鱼跃进舱来,约有二尺来长,左迸右跳。姬发一惊,转身问师叔:“不知此鱼入舟,主何吉凶?”师叔拈须道:“鱼入王舟者,主昏君当灭,周室当兴,正应千岁继汤而有天下,正该贺喜千岁。”
姬发的脸色从疑惑转为和缓:“既然上天有此垂象,乃大吉之兆,将它掷回水中罢,也当放它一命。”
师叔摇头道:“千岁岂不闻天赐不取,反受其咎,如今鱼既入舟,理当食之,不可轻弃。”便命左右将鱼送去烹煮。
一时他们君臣进去,依旧掩上舱门,韦护笑道:“这可好了,‘上天’有些好脸色,他也不那般缠夹不清了。”
半顿饭工夫,又有侍从端着食盒出来,奉与我们几个,只说“厨下方才献上的,大王不肯独享,请各位将军共食”。待他进去,韦护将盒盖揭开,见里面端端正正的五个盖碗,其中各不过二两鱼肉,汤比一茶盏略多些,憋不住笑道:“也不知这算早晚哪一顿饭食。——罢了,既然有这样面子,劳驾杨师兄把船头上两个看水吹风的叫回来,免得说咱偏了他们。”
雷震子听得前后缘故,虽然哭笑不得,却碍于“王兄”的面子,转身进舱中去了。哪吒却依旧坐在原地,冷笑道:“一碗鱼汤还有这么重大的干系,我可不敢领赏赐,万一被师叔说中了,岂不是也陪着‘顺应天意’去,这事大家捧场罢了,莫要算我一个。”
“你还当师叔是认真的?不过是见他自家纠缠罗唣得多了,借个彩头来哄他。”
“便是这样,我也不领。——谁少他这半碗鱼汤喝。”
其时朔风凛冽,这两盏鱼汤放在船头上,也终于成了两块鱼冻。
待到过河登岸,师叔带了众将先往孟津来,见了各路诸侯,少不得一番寒暄谦让,随后又命我们几个门人去请姬发。众诸侯先得了师叔的交待,在姬发面前并不提伐君吊民的话,但毕竟要尊西周为首。师叔说不得依然登了帅位,协领众人商议军情政务,又命我和哪吒各自换了正装,全副盔铠,随侍左右。这差事仿佛站仪仗,固然没人喜欢,然军令如山,加之如今四下里皆有生人,也不得不严谨护持主帅。
诸侯会集了三日,还是不免要言及讨伐昏君,另立明主;姬发一力谦让,不肯担当王号,只说周军此来,意在迫使国君一扫弊政,绝非有意取而代之。——这话莫说诸侯,就是我听了都要发笑,然则这样的场合,便是听了如何可笑的话,也只好忍着。旁边那素来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儿尚且无动于衷,难道我还忍不下么。
这天午间摆宴,我们刚刚护持师叔入了席,却听见门外燕语莺声:“请问大周的姜元帅可在这里?”
进来的是七八名女兵,拥护着一个戎装丽人。那女子不过十八九岁,金甲红袍,腰悬利剑,眉眼十分娇俏动人。座上的南伯侯鄂顺一见,连忙站起身来叱道:“湘儿,如何这般不懂规矩!不待通报,怎能擅自到这里来?”
少女上前行礼道:“姑丈莫要动怒。侄女也并非白丁,乃是南路大军的一名副将,我看这里坐着的将军,颇有几位官阶不及我的,如何我就来不得?”
鄂顺哭笑不得,离席来到师叔面前作礼:“姜元帅不知,此乃内侄女徐湘,因有些武艺,随军征伐。她本来年幼,不知进退,冒犯之处还请恕过。”
师叔笑道:“这位小姐既然也是将官,何妨请来席上同坐。——却不知小姐要找本帅,所为甚么事?”
徐湘的眼光在师叔左右扫了扫,旋即笑道:“久仰姜元帅大名,今日见了,也不枉千里迢迢来了一遭。——只因前些时,我姑丈在扬州驿馆见了元帅麾下一位威名远播的将军,不知怎的,便想起我的亲事未定,和这位将军提了起来。听说教人家回绝了,只说一心修道,不提婚姻。我却素来听说,同样是姜元帅手下的修道之士,也有成就姻缘的,故此今日来当面问问:是果然无意婚姻,还是未曾见面,就揣度徐湘有哪些配不上的地方,才推却了——请教哪位是杨将军?”
满座皆惊,纷纷相顾。师叔不禁有些茫然,旋即若有所悟地看向我。
我不禁有几分埋怨南伯侯:这样的前后缘故,居然也和女孩儿细说了?然而事已至此,闷声不响是混不过的,我离了座位,向那徐小姐行礼:“末将正是杨戬。南伯侯所言,字字不假。区区乃山野修道之士,实在无意婚姻。周营虽有得配良眷者,俱是各人缘法,未可并论。小姐花容月貌,武艺精熟,又生为金枝玉叶,日后自然得配俊才,哪里是末将高攀得上的。”
我原想这般一个金尊玉贵的王侯之女,当着众人闻得我这番话,不知要如何羞怒,自己须费怎样的气力才能圆场;岂料徐湘听了,嫣然笑道:“前面的话,都是道理,只最后一句蹊跷:我看将军人才非俗,又久闻你有腾挪变化的奇异本事,只怕这天下的‘俊才’,未必有几个及得上你,且说甚么‘高攀’,却不是来搪塞我的?”
“小姐取笑了,末将岂敢。”
徐湘敛了笑,思索片刻,柔声道:“我今日前来,也并非要逼迫将军应承亲事。毕竟如你所说,婚姻本是缘法,强求不得;徐湘自非那等愚顽女子,只听闻甚么人英雄了得,便死活要嫁了他。——再者,幼年偶遇一个游方道士教我观人面相,如今见了将军,仔细端详起来,只怕我还是歇了这般心思为妙。”
我倒突然好笑起来:“莫非小姐观我面相,果然是一世孤行,无姻缘之分么?”
“这倒不然。——阁下虽言辞上谦逊得紧,实则却是孤标傲世的样范,世间人多有不入你眼的;只怕将来能和将军偕行之人,纵然有擒龙缚虎的本事,也颇要忍耐些委屈辛苦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