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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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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至佑……
想起他的时候,会觉得整个世界都起了雾。夜色还未褪去的清晨,从海里升起的铅灰色大雾,冰冷而浓厚,越过围墙而来在操场上翻滚着,滚滚的淹没一切,所有的建筑、道路和树木都隐藏其中,唯有路灯在半空中散发着一小团橘色的光芒。
琴声就流淌在大雾之中。
每天五点半起床去上早自习,我朦胧着睡眼穿过校园的时候,总是会想到底是谁在弹琴,在这么冷又这么早的早上。来到同安中学的一周之后,我经历了第一次周考,成绩很快贴出来,巨大的纸张,写着整个年级五百多人的排名,张贴在走廊里。据说200名以内都有希望考上重点。我挤在人群里,在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中寻找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周围的人是火,而我却是人群中的冰。
“看这次周考的成绩,你得更努力一些才行了。”班主任在办公室里训话。
我说,“我会的。”
“虽然你是借读生,不影响我们的升学率,但你既然来到这,我们就希望能把你送去一个好学校,这也是对你负责。高考是影响一辈子的事情。你回去再考虑一下,是不是把心思收一收,都放在学习上。”
第二天我比宿舍的人起的更早。
走出宿舍楼的时候,头顶的星光还在闪烁,手表显示着凌晨四点半,空气很凉。我快步走向教学楼,三楼上教室的玻璃窗透着一点点光。我知道班里有几个人是每天四点左右就会去教室自习的,还没有电,就点着蜡烛看书。穿过小花园的时候,琴声遥遥的从操场另一端传来,是肖邦的《幻想即兴曲》。我站在花园里听了片刻,忽然想去看看到底是谁在练琴。
我循着琴声而去。操场的尽头是一幢二层的小楼,砖木的结构,看样子是70年代或者更早的建筑。走过黑暗的楼梯,琴声越加清晰,潺潺如流水。一排的房间只有第三间透着灯光,一线灯光从门缝里露出来,像是一道金线镶嵌在地板上。
我慢慢靠过去,透过门缝看到一个低头在弹琴的男孩子。房间很小,堪堪够放得下一架钢琴的宽度,坐在琴后的少年背着灯光看不清样子,只在墙上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弹得很好,不像是在练习,像是在演奏。我暂时忘记了身在简陋小楼的走廊之中,暂时的陷入他的琴声营造出的华丽世界里。夏天的早晨天亮的特别早也特别快,听完了两只肖邦一只巴赫,头顶历历的星空已隐没在透亮的晨光中,沉睡的校园也渐渐苏醒。
琴声暂歇,我想起自己这么早起是为了去教室读书,在整个校园响起起床铃之前快步跑下了小楼。身后有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我跑到了操场上,回头望见刚才我站着的走廊上出现一个男生的身影,是个清瘦颀高的男孩子。他一定听到我跑下楼时的脚步声。我扬起手向他打了一个招呼。
那是我唯一一次四点半起床去读书。之后的整天我都因为睡眠不足而晕晕欲睡。真不知道那几个每天四点来教室读书的人是怎么撑过一天又一天的。早晨或者晚上,依然能听到琴声,在大雾弥漫中,在晨光或者夜幕中。
来到同安晚自习回来的宿舍里一片喧嚣杂乱,女孩子们纷纷忙碌着洗漱聊天。我在阳台上读邓凯的信,大雾中远处港口的灯光朦胧,浓雾的另一边是一遍一遍又一遍无休无止的悲怆曲第二乐章。
邓凯在信里说他在上外阿语系的新生活,也说系里有女孩子喜欢他,说他们几个人在搞话剧社,他提到了那个女孩子许多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阳台上没有灯,我借着宿舍里和隔壁的灯光看下去,雾气湿润了纸张,握在手中软软的,塌陷下去。悲怆曲的第二乐章重复到了第无数次。
我穿过宿舍跑出去,身后有舍友大叫,“郁罗,你去哪里,马上要熄灯了。”我没理会,快步的穿过一层一层热闹的楼层。同安这样多雾,悄无声息,不知不觉,大雾就瞬间从海上移动过来,汹汹的将小岛淹没。跑过大雾中的操场,好偶像是跑过无限深的海底。
我气喘吁吁的推开琴房的门,“你能换首曲子吗?”
钢琴后的男孩子诧异的抬头看着我。
刺耳的熄灯铃响起来,长长久久的响着,我们一时谁都开不了口,只好维持着互相凝视的姿态。铃声停歇的那一刻,灯光熄灭,琴房顿时陷入了黑暗中,只有路灯微弱的光线从我身后透过来,显出这个房间的轮廓。
“你要不要先进来坐下?等我点起灯。”
钢琴后的男孩子先开口,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笨拙的翻来翻去。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倚在门口看着他略显尴尬的手忙脚乱,远处的宿舍楼已沉没在黑暗与大雾之中。熄灯,反锁……今晚回不去了,我反而平静下来。
“你平时都不点灯吗?”
“是啊,趁着黑正好盲弹背乐谱,哎,找到了。”
一团小火苗在他手中的蜡烛尖亮起来,跳动着,向整个房间散发着昏黄黯淡的光线。他放好蜡烛,拖了张椅子给我,“我弹得有那么差吗?让你穿着拖鞋就跑出来阻止我。”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穿着拖鞋的双脚,然后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郑凯来的信,握的太用力,信纸都皱在一起。我松开手,方才堆积在胸口的烦躁难耐都消失不见,就像海水每一次涨潮后都会再一次退却露出嶙峋的礁石和沙滩。
“没有啦,你一直抒情抒情抒情,就好想打断你。”
他笑起来,“你这人挺好玩的啊,郁罗。”
我诧异扭过头去,隔着钢琴和蜡烛看着他,“你知道我名字?”
他比了比头发。
我正穿着当一直睡衣的灰色T恤,披散着一头长发,马上明白他是说全学校只有我头发这么长,他见过我一次,当然知道我是谁。
“杨至佑。”
“啊?”我愣了一下马上条件反射的回答,“很高兴认识你。”无论是我是多么性格别扭的人,自幼被训练的客气和礼貌还是会自动运行。
杨至佑笑了一下,“我们其实是同班同学呢。”
“怎么会,我从来没有在班里见过你。”
“艺术生嘛,这一年都要攻专业课。”
那个晚上我和杨至佑像老朋友一样聊了很多。我没有说是什么令我不顾一切,穿着睡衣拖鞋从宿舍楼冲过来要他别再弹那么抒情的第二乐章,他也没有问。
郑凯的信团成一团放在钢琴上,他彩色斑斓完全没有我存在的新生活包裹在皱巴巴的纸张内,陷在蜡烛影下的阴影里。我不再多看。
杨至佑本来可以回去宿舍,他有男生宿舍大门的钥匙,但他说没办法让一个女孩子整夜自己留在琴房,何况他也不是第一次在琴房过夜。
“弹一晚上琴?”
“我有一次连续弹了15个小时。”
“不是吧,手都要断了。”
“还被校长谈话。”
“说什么?”
“就是我们大家都很希望你考上中央音乐学院,希望你能成为钢琴家,弹一晚上琴这种热情值得鼓励,但是大家也是需要睡觉的。”
他惟妙惟肖的学着校长严肃古板的语气。
我被他逗的笑起来。
“你笑起来好看多了。”
“我不笑的时候不好看?”我越过烛光看他双眼。
“没有啦,”杨至佑尴尬的低下头去看琴键,“都挺好看的。”
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昨晚不知何时倚着墙壁就睡着了,身上还披着一件外套。晨光朦胧,杨至佑还像昨夜一样坐在钢琴后面,而蜡烛早已化成一滩蜡油。他低头看着琴,肩膀微微的动,但却没有琴声,房间里只有不远处树枝上宛转的鸟雀啼声。我知道他正在弹一首曲子,却没有按实琴键。
“我醒了,你弹出来吧。”
他看了我一眼,如水的琴声在他手底流泻出来。
帕赫贝尔D大调的卡农。
宁静清新如这样初秋的早晨。
我把外套放好,悄悄的离开琴房,直到我走到了很远的地方,卡农轻柔的旋律一直跟着我。教室内已来了不少人,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我站在红砖路上,打量着四周,第一次发现校园里种满了梧桐树,青翠的浓荫漏着清早细碎的阳光,操场上黄沙澄净,在围墙外面,不远处的港口,巨大的货轮露出一半的黑红相间的船身。我好像第一次正视同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