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阿明明

1、第 1 章

　　他熄了火，小心地把汤从锅里舀出来。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忍不住擦了擦头上的汗。他回过头去，看了看床上的病人——那衰弱的老妇正微笑地望着窗外。他又匆忙地回过头来，关注着他手里的汤盆，好象，好象捧着宝箱一样，捧着，像捧着他的整个世界。
　　蒸汽冒了出来，他并看不清什么，只闻到扑鼻的香气。这真是一碗好汤，他想，又抬起了胳膊，擦了擦头上的汗。
　　他只有二十一二岁，真是个英俊可爱的男孩。让他下厨房真是件不幸的事。可他现在的确是这样了，围着围裙，戴着套袖，身上一股油烟的味道。
　　病床旁有小小的床头柜，那上面已备好了饭菜。他看了看，只差这碗汤了。
　　汤上了桌，他又拿来了筷子和勺子。
　　“辛苦你了，”老妇人怜惜地看着他，“来，坐下。我们吃饭吧。”
　　他走过去，把衰弱的老妇扶坐起来，然后坐在了床边。
　　一碗汤端到了老妇人的面前，他的嘴唇动了动，笑得很勉强。
　　老妇看着他，微笑着，慢慢地说：“孩子，真难为你了。我知道一个男孩如果不是因为碰到了什么难事，是不会干保姆这一行的。其实你做的不错，真难为你了。”
　　男孩低下头，目光垂了下来。
　　老妇接着说：“我那个老头子呀，想当初还怎么也不愿你来呢！当时我就劝他，你该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子呢……”
　　男孩抬起头来，眼里含了些泪水。
　　“太太，”男孩咬了咬嘴唇，挤出一丝笑容，他把碗举起来，“太太，请喝汤吧……”
　　老妇看着他，叹口气，说：“对不起啊，孩子，我怕是又让你想起什么伤心事了吧！”
　　她勉强接过汤碗，又想起了什么，微笑起来：“你这孩子，我不是让你叫我奶奶吗？”
　　奶奶？他仿佛是受了什么震动，愣住了。忽然，他看见老妇用勺子舀了一口汤伸向嘴边，他猛地站了起来。
　　“奶奶！”他大声说，“奶奶……汤……汤太热了，您先吃菜吧！”
　　他又笑了起来，颤颤地接过老妇手里的汤碗。
　　老妇吃了几口菜，吞咽得有些困难。她笑起来，指了指牙齿。
　　“这牙啊，”她说，“老了，不中用了，想当年，我老伴和我都年轻了时候，这牙可漂亮了，不知迷倒了多少英俊的男孩呢！”
　　老妇顽皮地说着，放下筷子，一刹那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脸上尽是幸福与幻想的笑容。
　　“想当年那，他简直棒极了。笑的可爱，笑的活泼，连走路都是一蹦一蹦地。他见到我呀，就像小姑娘似的，那脸上马上就红透了，却总想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天啊，真是可爱极了……那一幕好像就在眼前，我是怎么也忘不掉的。
　　我们的婚姻不知是顶住了多么大的压力才保全的呀，那时的我，心里直想着为了爱情我什么都肯做…… 那段日子里，我真是什么苦都吃过，现在想起来，那还真是很甜蜜地呢……”
　　老妇说着，脸上，脸上笑得动人，那简直是十七八岁年轻女孩的笑容。
　　而他却听得呆了。爱情？他问自己，为了爱情什么都肯做……
　　他的手指有些冰凉，却又举起了汤碗，微笑着说：“奶奶，可以喝了。”
　　老妇却好像还未从沉思中走出来。她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怎么就这么走了呢？”老妇叹着气，眼里溢出泪花，“这个倔强的老头子，怎么就这么走了呢？唉，也是他的错，这么老了，车让媳妇开就是了，可他非要自己开车…… 这不，他走了…… 就这么走了……”
　　男孩的脸色有些发青，他问：“青青她，是她的车……”
　　“是啊，”老妇人接着说，“老年人哪开得了年轻人的车呢？真是的……”
　　他又呆住了，呆住得那么不自然。
　　老妇止住了泪花，笑容又绽在她脸上，是的，她总是那么笑着的。
　　“对不起啊，孩子，又提了这么多不相干的事。青青？我那媳妇啊，脾气有点怪，你吃了她不少亏吧！没事的，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然而老妇又叹了口气，悲哀地说：“我儿子都死了两年了，她还守着我……”
　　老妇举起了汤碗，准备端向嘴边。
　　“不！”他大声喊到，“奶奶……汤……汤凉了……”
　　他去抢老人手里的汤碗。老人用那种安祥而慈爱的眼神望着他，说：“怎么了？孩子，没事的……”
　　手一松，汤碗碎在了地上……
　　他在想着什么呢？他颤动的嘴唇要说什么呢？他不知道，只是哭了。
　　突然，他看到老人的眼神变了，好像因疼痛而不能呼吸的样子。
　　“药……”老妇用微弱的声音喊着，声音小得他几乎听不见。
　　但他却看见了，他流着泪冲到床头柜边，四处乱翻着，全不顾自己的膝盖浸在汤水里。
　　“等一下，我马上……马上……”
　　他呜咽得听不出声响，他尽力地翻着。终于，他发现了那个黄色的药瓶——由于他的慌乱而滚到了一边。他惊喜地拿着它，回过头来。可是，老妇眼中的生命之火已经熄灭了。
　　他哭了，哭得无助，哭得伤心。他听到了电话铃声。他抬起头来，慢慢地拿起话筒，机械地问了一声：“喂？”
　　一个女人的声音：“亲爱的！是我呀，我是青青……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药下了吗？别怕，亲爱的，只要混在汤里，让她喝了就是了。那老东西一死，我们就解脱了。我们可以结婚，这家里所有的财产都是我们的了！怎么样，亲爱的，高兴吗？”
　　他哭了，话筒掉了下去，女人的声音还在询问着。他哭着，不仅是哭他的奶奶，也哭他一如秋叶般败落的爱情，和在污泥中盛开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