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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老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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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病床上,眼睛越过二叔望着病房里唯一的一台电视机,听着风扇在顶上呼啦呼啦地响,烦躁莫名。
而在我的面前两三米的位置,二叔的淡定与我的烦躁形成了鲜明对比。看,他甚至还搬来了一整套茶具,在我的面前——泡茶。
一边对我讲解泡茶的技巧及如何鉴别普洱的年份,见我魂游天外漠不关心,又闲闲地与我聊起了时事政治。
二叔对于时事政治的见解相当独到,我平时很爱听。可是此刻的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
在第N次将注意力转移到电视上放的《金太狼的幸福生活》未果之后,我终于忐忑地开口了:“二叔,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二叔比三叔难套话。这几天的防守换成了二叔,我就知道是又对我加大了防御力度。
果然,二叔像是早就料到似的,满脸都写着“懒得鸟你”,“这熊孩子”。
“你小子。以前喊你读书像是皮球一样,要踢才会动。现在倒好,哭着喊着要去上学了。”
“你现在出院可能会留下后遗症,还要观察一段时间。想吃什么就让王盟给你去买。”他看了我一眼,放下茶杯冷笑,“滋味儿不好受吧?看你以后还敢过马路不看红绿灯。”
我表面上连声点头称是,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呼啸着奔过。
过马路不看红绿灯?我操,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像我这种三从四德五好四美青年,过马路会扶老奶奶的红领巾,挡路了会给美女让路的标准砖头慢,真的至于因为忘看红绿灯而被一辆刚好疾驰而过小汽车撞飞么?
但事实就是这么狗血。
我当时一定是脑抽了。
我叹了口气,看向床头堆满了的花篮,慰问信,辣干子面筋甚至还有一堆篮球杂志,据说都是我的哥儿们带给我的。还有我母后给我做的爱心便当和鸡汤,比病号餐好了不只一点半点。我醒来后的这半个月也陆陆续续地有男生女生来看我,我还感慨了一下我在学校的好人缘。
可惜的是,虽然赔笑赔得嘴都歪了,这些人我却一个都不认得。
没错,一个都不认得。
我突然有点想念小时候和我一起调皮捣蛋的老痒了,至少他还是我现在在高中唯一还认识的人。
这个白眼狼,是不是还被他妈按在家里抄写呢,我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妈也不来看看我。连电话都没有一个。给他打电话也打不通。
你能想象这么操蛋的人生吗?
我,吴邪,今年十六岁。汉族。共青团团员。性别男。爱好女。信仰马克思主义。除抽烟外无不良嗜好。最大的罪过无非就是跟朋友打打游戏泡泡(网)吧,居然就在前几个月遭遇了只有电视剧里才能出现的桥段:出车祸,顺带失去了整整一年的记忆。
苍天啊大地啊小天使啊,你一定是拿错剧本了吧。现在的电视剧都不这么演了啊。你还不如一道惊雷把我劈死我省事。
我刚醒来的时候确实浑身都像碾碎了一样,痛得不是自己的,像是拆开再重装了一回。值班的护士看到我眼睛动了之后像见鬼了似的去叫人。然后一群医生围绕着我检查这个检查那个,我透过一点眼缝看着他们像走马灯一样连轴转,脑袋晕乎乎,心里昏沉沉,好似这人世间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一样。真真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我后来一直在休养,能开始吃一点流食。休养了一个多月才逐渐痊愈。
我爸妈一直在我床前照顾我,端茶倒水,擦身又倒尿的,倒像他们才是当儿子的那个。我很是唏嘘,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报答二老。暗下决心长大之后一定要好好孝顺他们,领的第一笔工资全部充公。
等到我身上的伤都好了之后,我就待不住了。
病房就这么大,每天待在里面看电视上网,也没机会出去打球,我浑身都要长蘑菇了。
我申请出院,被家人拒绝了。我又申请出去散步,护士陪我去散步,但是总有一两个熟人跟在后面陪我。这是怎么地?还怕我跑了不成?
人就是这样,越是不让你做的事情,你越是想去一探究竟。即使别人一直对你说是为你好,不会害你,只要盲目相信他们。
我当然不会甘心。更何况我那时还未成年,一身反骨,最大的爱好就是挑战封建礼教。
想着想着,我打开了一包果脯,一脸讨好地递给二叔。他没接,我又悻悻地拿了回来,往自己嘴巴里塞。
“二叔……”我一边吃得两腮鼓鼓囊囊一边含糊地道,“我是怎么失忆的?”
二叔猛地眨了下眼睛,差点被那口茶噎到。
果然有猫腻!上次我问起三叔这个问题,他的反应也很大。
然而二叔和三叔不同,他是我认识的人中城府最深、最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他是CEO,老板和他比起来都段数太低,只有他玩儿别人的份。
到底是什么样的变故惹的他这样的人精都没能控制好表情。
他放下茶杯,淡淡地道:
“你出车祸伤到了头部,大脑中掌管记忆的部分中枢受了损害。”
我嚼了嚼果脯,装作漫不经心地道:“哦。”又道:“那我是怎么出的车祸?”
“我怎么知道?你小子过马路横冲直撞……”
我眼见他又要开始教育我遵守交通规则了,立刻打断道:“我想知道过去的一年发生了什么,我能不能回去看看?”
“你需要休养。”
什么休养一天24小时毫无间断的?这分明就是监视。
我脾气再好也怒了:“记忆是我的,我想恢复记忆是我的事,你们也得尊重一下我的选择啊!到底有什么是不能让我知道的!”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又感觉有点伤心。
“二叔,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很害怕,很空,感觉周围没人能说得上话……”
“生活中突然缺少了一块,你不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干了什么,这种恐惧你能体会到吗?”我低落地道,“我他妈都快不认识我自己了!”
二叔目光闪了闪,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离开时他板着个冰霜脸,只是让我好好休息,别老想些有的没的。
我一看这个反应,就知道撬不出什么话来了。
我快给好奇心给折磨疯了,决定下一次再有人来探监的时候,一定要问问他我以前的事。
很快这个人就来了。
这个人叫齐昆,戴着墨镜,挺帅的。脸总是挂着笑。虽然我很好奇在室内戴墨镜有什么用。虽然经常笑,但是笑得一点诚意都没有,还不如王盟真诚可爱。
虽然他看着不靠谱,可是眼下也没有其他选择。
……唉,算了,就他了吧。
他说他是我马子的朋友。
我惊奇地问我以前还有马子?我什么时候这么出息了?
“嗯。”他笑着说,“你马子是校花,还是全市空手道冠军。”
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确定是校花不是霸王花?我没被她摧残死真是幸运。
然后黑眼镜跟我讲了个三分钟能讲完、他却讲了整整两个半小时的故事。大意是: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诚意感动上天,追到校花,从此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可是想不到校花和另一个混黑的小混混有着不可不说的纠葛,最后混混找上了她,并且和我单挑。我在单挑中失败,校花被混混抢走,我伤心欲绝,在寻找校花的过程中由于太过心急,穿过马路的时候被迎面而来的汽车撞飞。
虽然没有我说的这么夸张,可是也八九不离十了。
我的嘴角抽了抽。
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哥儿们,有没有看过一部电视剧?”
他“嘶”了一声,斜看着我,“……啥?”
“《玉观音》。”我面无表情地道。而且我还是佟大为的那个角色。“有点像。”
他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膀,笑了笑,安慰地拍了拍我:“生活就像电视剧,你节哀。”
太惨了。如果我真的有这么惨痛的过往,那么二叔阻止我也是情有可原的了。
接下来的几天陆陆续续有人来看我。说的都是黑眼镜的那个版本。
我在心里冷笑。如果不是编出了个这么扯淡的故事,我或许还不会那么执着于追寻那些记忆。
不过我想黑眼镜的故事里或许还有真实的部分。就像红楼梦一样,“真事隐,假语存”。
打了好几个电话给老痒都关机,这小子莫非真的到外太空去了?现在我能指望的只有他了。
我有些失望地放下手机,倒回床上继续捶胸顿足。
这时候,手机响了。
我立刻从床上翻身起来,爬去接手机,看到屏幕上赫然映着两个绿色的荧光字:“老痒”。
我喜出望外地按下了收听键,那一刻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冷风在后脖子吹过。我哆嗦着说出:“喂……”
我举着手机,眼睛望向窗子。医院的墙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带着一些霉斑。窗帘动了动。
真奇怪。我想。
周围的温度仿佛下降了几度。
罢了。一个人待惯了就会有疑心病。
我晃了晃头,只听那边连珠炮弹地道:“老——老吴!你怎怎怎怎么样了?没没没没事吧?”
我骂了一声。
“朕精神旺健龙体安康,你怎么说的好像希望我有事似的?倒是你,最近怎么也没消息,还不快滚过来见朕。”
那边顿时一阵杂音,非常吵,好像有很多人同时在说话似的。
众多说话声中我听见老痒骂了一句什么,叽里咕噜的,我被他过分阴沉的语气吓了一跳。——骂完之后,他捂了捂电话,道:“在听吗?”
“在。”我道。“你在哪儿啊,这么吵。”
他笑了一声。
“……学校啊。”
“吵死了。这都快逆天了,教务处主任没有说你们?”我扶着额无奈地道。
他似是笑了一下。接着又是杂音,又是一串话淹没在杂音中。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我想你了,老吴。”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无比顺畅,还带着深切的怀念。我被他恶心地一个激灵,鸡皮疙瘩全冒出来了。
耶……
就算是发小,大难不死之后也不用这么肉麻吧。
“你没被烧傻吧?”我怀疑,“还是说你暗恋我?!快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没什么。”他道。
“你好久没回来,大伙儿都挺想你的。”
耳旁似乎有一阵风轻轻地拂过鼻翼,细细的,痒痒的。好似还带起了一阵轻盈的铃声“叮铃铃玲玲……”
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我就知道,小爷别的不行,人缘还是有的。于是道:“我也很想回去上课,不过我爸妈现在不让我出来……”
“为什么?!”
我被老痒激动的反问吓了一跳。
“没啥……只是我被他们监禁了……”我摸摸鼻子,耐心地道,“别担心,我一定会克服重重困难与组织会合的。”
“还有,”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失忆了。”
挂了电话,我就开始策划逃跑。
这也许是我一生之中最后悔的决定。
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不知道我还会不会那么做。如果可以让我自己选择,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希望遇到他。
因为有些真相,的确不是我可以承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