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羽千落

8、Chapter 8

　　马厄斯从来不知道，区区三天时间居然能过得这么慢。凯瑟琳像是已经把这里当家一样住着不打算走了，而在国王、王后的要求下，他每天都得抽出点时间去陪她。他知道全大陆有无数英俊青年羡慕自己，但他心里——呃，也觉得自己挺值得羡慕的。
　　可是——这丝毫没有解决“区区三天时间居然过得这么慢”这个问题啊！！
　　好熬歹熬，他总算把这七十二小时熬了过去。这天晚上，他为了不引人怀疑，依然按照作息看了会书，早早上床。毫无疑问地，他根本没有睡着，一次次爬起来看时间，终于，老爷钟的指针指向了夜里十一点四十分。
　　他驾轻就熟地穿过走廊和厨房，从厨房后门溜出去，顺着长长石阶下到了海边。越靠近大海，他的心情越忐忑——那恍如暗渊般在平静下暗藏波涛的海洋，真的会给这个国家再次带来奇迹吗？越是这么想，他越感不安，忍不住在海边踱起步来，同时不断神经质地回头朝城堡张望——所有灯光都已熄灭，宫中的每个人都安睡了。
　　不知道又过去了几分钟，只知道离午夜越来越近。
　　突然，他的瞳孔轻轻一缩，凝聚目光看向暗蓝色的洋面——
　　——有什么东西游动在那里。
　　犹如一道苍蓝色的亮影在水面下飞速前行。它的动作如此迅捷，却又优雅绝伦，游动间仿佛咸水的阻碍根本不存在，只能见到光滑的背脊在波浪间时隐时现，几让人怀疑是月光的残影。马厄斯盯着那朝自己迅速靠近的生物，过于专注，甚至忘却了呼吸——
　　——那就是……海豚……
　　海豚游得近了，一霎间，马厄斯似看到一点极亮的蓝光在海水下一闪而过。不等他分辨清楚，亮蓝光点陡然冲破海面，携带着“哗啦”水响与飞溅的泡沫，它直刺长空，放射光辉、不断翻滚，在夜色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最终坠落在——
　　马厄斯的脚下。
　　年轻王子身体僵住了。
　　他凝视着白沙间光芒潋滟的长剑，目光慢慢下移，停落在剑刃底部的宝石上。
　　盛夏星空般深澈辉煌的蓝宝石。
　　不远处，小珊瑚静静地从海水里浮起了上半身。苍蓝绻发依然紧贴在她脸上，她看着岸上的少年，眼底有着人类无法触碰的温柔。
　　过了好几秒，马厄斯猛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低声道：“你……从人鱼的手里……”
　　小珊瑚轻轻摇摇头截断了他的话，只朝他扬起脸，单纯的笑意在眉梢弯如勾月。
　　“……”
　　四目相对，马厄斯心中的震动与惊讶一分分消散。不知不觉地，他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你啊……”一语未完，他看到了从少女鬓角缓缓渗出的鲜血，心脏顿时抽紧：“你受伤了？”
　　珊瑚立刻又摇了摇头。马厄斯顾不上海水浸湿裤脚，大步跑向前着急地说：“人鱼果然很强吧？书里都是这么写的。我看，你还是不要再回到海里去——”
　　脚下海水异样的波纹让他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几乎同时，珊瑚面色陡变！她顾不上告别，倏地转身纵入海里掉头就跑。但，已经晚了。
　　在马厄斯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发出异常波动的海水流动陡然加快，无视海浪的方向游蹿冲撞，激起白沫，与其他异常的海水相互碰撞、连接、愈散愈远，渐渐连成了……一张大网的形状！
　　“您果然已经沉迷于海豚不能自拔了，殿下。”
　　沉稳冷静的少女嗓音在他身后说。
　　马厄斯迅速回头，看到了黑发垂腰的凯瑟琳，还有——站在她身后的基特。
　　此刻，这个瘦高男人终于除下兜帽，露出了一张瘦骨嶙峋的脸。他低低吟唱着古老艰涩的语言，手中水蓝色的法杖为蓝光所笼罩。在咒语的驱动下，海水中的大网愈发坚韧！夜空下，隐隐传来了珊瑚凄凉的叫声。
　　“你……为什么……”马厄斯急切地瞥了一眼挣扎在魔法网中的少女，回头无助地看向凯瑟琳。公主丝毫不为所动，吐字清晰地说：“殿下，您正在步上老王的覆辙。基特是水系魔法师，他能读懂海的语言。他曾告诉我，老王离开海豚时，答应她会在十五日内回到她身边，可却被国事羁绊，最终失约。他迷上海豚却又辜负了海豚，因此被海豚惩罚，下半生从来没有笑容。殿下——”
　　她的睫毛难以察觉地扑扇了一霎，语声却静澈如初。
　　“——海豚是深情却苛刻的动物，您永远无法在她身上得到幸福。”
　　马厄斯的嘴唇动了一下，想要说“你胡说”，最终却只无力地喃喃道：“放了珊瑚，放了她……”
　　数秒沉寂。
　　凯瑟琳深深看了他一眼，移开目光轻声道：“殿下，我很抱歉。”
　　领会到公主的言下之意，基特垂下眼睑，吟唱咒文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刹那间，本来缓缓收紧的大网猛然飞出海面，像残酷的猎手一样朝着猎物扑去。马厄斯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下意识朝前伸出手——
　　——他的动作凝固了。
　　同时凝固的，还有汹涌波涛、寒冷夜风，以及漫天挥洒的黯月。
　　他听到了，它们都听到了——海豚的歌声。
　　像一只抛上半空的银哨，尖锐、亮烈而又悠扬，比人间一切动听的声音都更接近天籁。乘着海与星的光辉，海豚与歌声一道弹跃而起，在巨网关闭的前一霎冲入了自由。
　　她跃得那么高。
　　她跃得那么美。
　　苍蓝色的发飘扬风中，疾速舞动，折射开珍珠般明亮的色泽。弹跃的最高点上，她极轻、极轻地侧目，幽邃黑瞳浸满了悲伤。
　　——你骗我。
　　——马厄斯，你骗我。
　　——你把我们的约定告诉了别人。
　　——你把她带到这里，与她合谋想要抓住我。
　　——明明那么喜欢你。
　　——明明那样信任你。
　　——明明你说过……会尽全力保护我。
　　——妈妈是对的，人类都是骗子。
　　——骗子。
　　——我恨你。
　　——我恨你。
　　海豚的眼睑轻轻下阖，再抬起时，已经收敛了悲伤。那样冷漠的幽光，比大海还要冰凉。
　　最高点上，短暂的停滞结束了。她开始下坠。
　　发梢的流光愈发明亮光滑，随着坠落的速度，那光痕一分分变成了苍蓝色的背鳍、腹鳍、尾鳍、短吻……有着美丽流线身躯的动物，乘着歌声扑向大海，终于——
　　“哗！”
　　水花四溅。
　　一切都消失了。
　　马厄斯看着眼前黑色的海面，那浮动的泡沫，翻涌的浪花，无根的水草……终于，眼泪从他眼角滑了下来，滑落脸颊，滑落下巴，轻轻地——落在了长剑底端的蓝宝石上。
　　咔。极轻的声响。
　　比星空还透彻的宝石碎成了片。
　　凯瑟琳注视着这一切，良久，良久，终于走过来，蹲身轻轻环住了王子的肩。
　　“没事了。”她闭着眼睛低声道，“没事了，殿下，再也不会有事了。”
　　“我们一起……让这个国家强盛起来吧。”
　　弯月斜挂在城堡上方，用黯淡的光芒笼罩着大海，渐渐沉落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