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心》初月如觞

3、第三节

　　再次清醒时是在一个清晨。

　　葬心惊讶地发现自己躺在简陋但很温馨的山间小舍中，周围没有人只是散发着清新的气息。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对于中毒后全部的事，对于她是怎么过的夜，怎么到的这里，都没有印象。

　　这里应该是宇文彦的地方吧。

　　她于是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感觉通体疲乏。她依然戴着面纱，衣物都没有被动过：“果然是医者父母心。”他还是个君子。葬心笑得有些无奈。

　　忽然有人的气息靠近，她赶忙躺回去。莫非他知道她醒了？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手在为她诊脉……然后，那只手摸上她的衣领……葬心突然睁开眼睛，一把抓住那只手：“你要干嘛？”不出她所料，是那个男人。他的身形很好认。

　　“你误会了。”他鄙夷地冲她笑笑，脸上是满不在乎的表情，好象这样“扭捏作态”的病人他见得多了，“你已经昏迷了两天，我知道你应该醒了，所以打算为你做下一步的检查……”

　　没等他说完，葬心用力地甩了他一个耳光。

　　不是宇文彦的行为有什么不当。是她自己在心虚……

　　她忽然有一种意识----要是和宇文彦走得太近，自己可能会失去杀他的勇气！于是葬心用那一记粗鲁的动作，和他划清界线。

　　“用不着你管我这么多。”她努力爬起来，却走不了几步就软在他怀里，“你放开……”

　　在那一瞬，似乎有一种很舒服的气味，不可预示地包围住她……

　　那是什么，为什么随着宇文彦的怀抱将他圈在其中？

　　这感觉……非常……讨厌……

　　葬心一边暗自咒骂自己的错觉，一边狠狠地瞪着他。

　　“看你打我的力气就知道还没复原。我是大夫，你必须听我的！”奇怪的是，宇文彦似乎并不介意她的羞辱。他把她丢回床上，还蛮用力的，好像在惩罚她不听他的话，“知道疼就乖一点，我没那么空照顾你！”

　　的确，就是以她现在的体力也应该量力而为。

　　僵持了许久，葬心还是禁不住他坚持的目光的逼视，伸出手让他继续诊脉：“热毒上火，焦躁攻心，气虚血若……”。

　　这是她头一次这么顺从除了尊主以外的人。他是她的猎物，却要她先委曲求全。

　　“是‘四味绝’！你怎么会中这么阴毒的毒？你究竟惹了什么麻烦！”他赶忙给她诊脉，说的也是头头是道，“这种毒不到发作是不能显现的，你好好回忆一下是怎么回事。”

　　闻言，葬心不由得一楞，他真的如此精通解毒之道？

　　“那你说我会不会死？”

　　“不会。”当然不会，她怎么会把自己毒死。“四要绝”是她身上唯一不会致命的毒，但它毒就毒在……“它毒就毒在就是服下解药也要让人在一个月里接连失去嗅觉、味觉、听觉、视觉，伴以剧痛，以此将人折磨得心力憔悴。”又是全中……难怪尊主会以他为患。

　　“那我是不是要待在你身边一个月？”这便是她的真正目的，可以不用急着杀他，有一个月的时间让她好好准备，更何况还有解药的方子要找。

　　“总之这一个月里你不许离开我的药庐一步，这毒很难解，我只能尽力让你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疼痛，一个月后就会过去。总之你的问题很棘手，若是感觉消失了就告诉我，没什么好怕的……”

　　他说着出去了，随之离去的，还有那缕像山谷里纯洁的馨香般的气息。

　　那似乎是草药的气味，从那个神医的身上飘散出来。

　　葬心有片刻失神……

　　“草药的味道果然比毒药要好闻多了。”她开始糊里糊涂地羡慕他。他是真的值得羡慕的。无论是谁，只要习惯了毒药熏制的烟火硫磺和蛇虫鼠蚁的气味，那么即便是冬天里肃杀的气息也是芬芳迷人的。她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的生活是不是太愚蠢了，若是一切都能从头开始，她宁愿守着这样一间小药庐也不想身怀致命的绝技。

　　但是已经发生的一切是不可能改变的，这种味道已经不是她葬心所能承受的重量。

　　她……不配了。

　　忽然间，她感觉气味变得很淡，淡到几乎闻不出来。

　　可惜可惜，“四味绝”的药力已经透过了一味，她失去嗅觉了。恐怕剩下的三味也快了吧。葬心很少感觉有这么可惜。她曾经执着的唯有性命----当然至今未有损失，也就鲜少体会失望和惋惜。她没想到，就是寻常的气息也能让自己有所执着……恐怕连她对“寻常”的渴望也是自己所未知的。

　　一个天大的讽刺。

　　此刻她有一点点恨----不知道在恨谁，总之是恨。

　　“你在想什么？”是宇文彦端着一碗汤水走进来，“把它喝掉。”

　　“是什么？我不喝。”随便喝不明来由的东西是十分危险的，以往经商时也有遇到过想用食物毒死她的奸商，“你先说明白。”

　　“你闻不到？一味已经没了。你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何必幻想每个人都要害你。还有你脸上的面纱，不觉得太奇特了吗？”

　　你怎么会懂我这种人的生活呢？

　　葬心暗地里笑话他。她已经没有嗅觉是事实，所以看到黑糊糊的东西自然有戒备。

　　“怕了？当它是红糖水喝下去就好了。”他倒当她是小孩子了，吃药也要哄的。

　　葬心只好掀开面纱一角，一口气喝了药，只觉得苦涩难当：“怎么这么苦？”

　　“你没喝过药？药哪有不苦的道理。”他又揶揄地笑笑。他不知道葬心确实没吃过什么药，跟了尊主后整日和毒药为伴，对药的滋味根本没什么印象。“含着它。”他递给她一小段甘草，“除非你倔强到喜欢和大夫较劲。我有得是苦药让你喝到麻木。”他走了，留下的话也像是威胁。

　　“哼！你会为你的话付出代价的。”葬心咬着嘴唇诅咒他，当然并没有那个意思，因为她知道他是为她着想。

　　难得有人为她着想……

　　死亡之旅才刚刚开始，葬心却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姑息他的愿望。

　　多么可怕的愿望！

　　一连几天，葬心为了保持距离几乎不说话，宇文彦把床让给了她，自己和草药为伴睡在药堂里，可惜她再也闻不出他身上的气味了，那一定很舒服吧。可惜的不只如此，每天对着喝不完的苦药，她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觉得甜的滋味是那么值得回味，于是一小段的甘草就成了她由衷的盼望。

　　入夜时分，葬心独自坐在空荡荡的药庐里----宇文彦出去采药了，前一天已经煎好了她所有的药。它们就放在他的药堂里。

　　翻箱倒柜找不到药方，葬心无聊得只好躺在他睡觉的干草蒲团上，望着对面贴满的记号的大橱—--她知道里面放了很多的草药。桌上放着六碗黑糊糊的药汁，她却一口都没有喝过。

　　生存的必要让葬心素来习惯浅睡，一点声音就能把她吵醒。半夜的时候她已经睡了，又隐约听到动静。是他回来了，她却故意不出声，任他把自己抱回里面的床上，放下，又替她盖好被子。

　　“我没有喝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话，睁开眼睛看到他刚要离开又转了回来：“我看到了，为什么？”“没有甘草我就不喝。”葬心这样说着，却莫名地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你不在我就不喝”，这是怎么回事？

　　他叹了口气，把外面的药一一端了进来，当然还有甘草。看着葬心听话地喝完所有的药，他才把甘草给她：“甘草就在左边第三个柜子里，要的话自己去拿。”说完就走了。

　　可是葬心没有告诉他，在喝最后一碗药的时候她已经尝不出味道了。

　　四味绝……

　　但含在嘴里的甘草却好像依然是甜的。

　　有多久没有人对她这么好了？虽然她知道他也只是因为那句“医者父母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