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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

  •   康熙十四年,公元1675年,即使是在正月里,北京城也弥漫着挥不去的阴霾气氛——只因上一年的光景着实说不上好。

      康熙十三年二月,广西孙延龄叛乱,三藩之乱升级;

      十三年三月,耿精忠叛乱,并与台湾郑经勾联;

      十三年五月,皇后赫舍里氏崩于坤宁宫;

      到了十二月,皇帝居然意欲亲征三藩,幸而被太皇太后劝下,打消了念头。

      三藩的叛乱和青年丧妻的哀痛,让仅有二十二岁的康熙皇帝完全消去了青年人的活泼与意气,多了沉郁忧愁,以至于康熙十四年的新年节庆亦闷闷不乐。元旦早上,康熙皇帝罢了大朝,率领三殿三阁大学士往各处拈香完毕后,驾幸乾清宫东暖阁,副总管太监刘进忠、李进朝进前点了香烛,总管太监顾问行高举御笔过头奉上,康熙写了“福”字分赐各宫殿、王公贵胄与御前近侍,又写了“宜入新年万事如意”、“三阳启泰万象维新”等几句吉祥话赐予亲近,才算完成了清宫特有的“开笔”仪式。

      除夕封笔,元旦即开笔批折,三藩事多,康熙定神又恭恭敬敬写了“福”字、“寿”字、“宜春迎祥”、“一年康泰”等吉祥语,亲至慈宁宫奉太皇太后。

      苏麻喇带着宫女们亲自迎出来,在宫门口下跪叩首:“恭祝皇上新禧。”

      平日不等康熙伸手,梁九功、刘进忠这些太监便会机灵地搀扶她,今日是元旦年头,太监们谁也不动,由康熙亲自扶她起来:“额涅新年好。”

      苏麻喇仍带着草原上的些许豪爽,笑得露出牙齿:“奴才不敢,谢皇帝隆恩。”康熙索性搀着她胳膊说笑了几步,方放开她,由着苏麻喇落后自己两个身子。

      掀开厚重宫帘,里头温暖如春,几盆白瓣黄蕊的水仙花在高几上默默吐露芬芳,染得一室香雾氲氤,伴着喜庆的红穗子、黄结子,几位宗室的太妃老福晋陪着,六十三岁的太皇太后精神尚好,早已装束停当,东珠朝冠、金约朝裙,因仁孝皇后赫舍里氏之丧,将明黄的龙袍换做了秋香色,端端正正坐在正位上。她身边站着三岁的大阿哥,旁边保姆手里抱着八个月大的二阿哥,见皇帝进来,均行了常礼。

      康熙向太皇太后二跪六叩,献上“福”字,口称“恭祝祖母玉体康泰”。

      太皇太后面带笑容,受了礼,待康熙起身坐在她身边,大阿哥上前三跪九叩,说了祝年的吉祥话,保姆抱着二阿哥也磕了头,方才给皇子们放赏,叫保姆们带着别处玩去。大阿哥在门槛内尚规规矩矩,待过门槛时被保姆抱起来,便伸着脖子去瞧裹在襁褓内的二阿哥,十分好奇的样子。

      太皇太后与皇帝不由都笑,由奴才们服侍着宽去了外面的大朝服,两祖孙亲亲热热挨坐在暖炕上说话。

      “二阿哥可还乖觉?”

      “好得很,吃得有劲儿,眼看一天天白胖了。”说到二阿哥,太皇太后笑容也不由加深了:“透着一股子聪明伶俐,相貌生的也好。大阿哥今天一来,眼珠子就时不时往他那儿遛,小孩子总稀罕比自个儿更小的,何况他们兄弟这才见几面,更稀奇了。”说着又叹口气:“委屈了二阿哥,也是仁孝皇后没福,这喜庆的日头,襁褓还是素蓝的呢,打落地起没着过吉祥颜色。”

      提起仁孝皇后,康熙沉默一会儿,才说到:“这是给他生母服孝,他的好日子多着呢。”
      太皇太后却似乎并没有领会到皇帝不想再提先皇后的意思,执意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二阿哥的日子自然还长,等出了孝,也该懂事了,也该知道‘额涅’的意思了。虽说皇子们不跟着生母长,但没额涅的阿哥过的日子,三阿哥还不知道?”

      这一声“三阿哥”,让康熙顿时打住话头,脸上浮起一丝痛苦,又被他咽下去。太皇太后似没看见一样,语重心长地:“如今南边儿三藩闹得厉害,皇上纵然心里闷,想与人说说知心话,也少往巩华城去罢!就是民间再恩爱的,也没有三天两头上坟的理儿,皇上见一回大行皇后的梓宫便伤心一回,偏又常去,不说像不像个皇帝的样子,像个孙子的样子么?”

      康熙看见祖母眉眼中隐而不发的疲惫,想起南边正打得如火如荼的三藩,心里熬油似的,终于低头应了:“累您担忧,是朕的不是。往后不敢了。”

      太皇太后点点头:“后宫不可无主,我也六十三了,还能给你操心几年呢?皇上心里可有了成算?”

      康熙到底与仁孝皇后少年夫妻走过来,摇摇头:“待大行皇后周年再说罢!总要顾虑着二阿哥。”

      想到出身高贵、血统纯净的曾孙,再想到烽烟四起、民不聊生的三藩地界,大清朝才立国多少年?满洲八旗才有多少人?眼下江山已是不稳,南人又念着明朝,一旦南边儿失利……太皇太后觉得自己心里隐隐揪疼,不由得握住胸口从不离身的一对胡桃坠子,待熟悉而微弱的暖流传过手心时,才微微松了口气。见皇帝犹沉浸在哀戚中,想起那一桩多年心事,再想想这两年盛京传过来的信儿,铁一样的太皇太后终于软弱起来,似不堪重负地向旁边靠倚在赭黄大迎枕上。

      外面悄悄进来一个宫女,蹑手蹑脚走到苏麻喇身边,在她耳朵旁说了什么。苏麻喇挥退了那宫女,凑到太皇太后耳边,用轻轻的气音说了几句话。

      康熙听见“咣啷”一声,太皇太后竟打翻了手边的茶盏,弄湿了身上的棉袍也不在意,平日因略微昏花而总是微微眯起的双眼睁圆,脊背挺直,欲起未起。

      “妈妈可是有不适?”康熙一急,将小时亲昵的称呼也叫出来,也顾不上忌讳,忙叫传太医,却被太皇太后抬手阻止。

      “不必了……”她重重松出一口气,看向苏麻喇:“格格,今年是康熙十四年了罢?”
      苏麻喇点头:“回主子,是十四年了。”

      “这么多年,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到这一天。”太皇太后的眼神甚至有些茫然,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炯炯有神,对康熙说道:“皇上安排吧,我这把老骨头,想回奉天老家散散心,见见关外的老王爷、老宗室,也祭告太祖、太宗,皇上有了嫡子二阿哥,血裔兴旺。”

      被老祖母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吩咐,又苦劝无果,康熙只好告退了。太皇太后看着孙子从容挺直的背影,突然说:“拿镜子来。”

      雕松镌鹤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苍老的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丽端庄,却早已被岁月侵蚀了年华。

      “太祖崩了,太宗崩了,福晋崩了,睿王也崩了……”太皇太后的脸上突然浮现出苦笑:“格格,就剩下咱们两个。”

      苏麻喇手捧铜镜,默然不语。

      奉天的风霜比北京更加寒冽,康熙陪着太皇太后坐在辇车中,他苦劝不住,恐祖母年事已高,只好陪着前来。此次出行也分外蹊跷,太皇太后坚持轻车简从,还不管不顾地让加急赶路,一日只休息短短时辰,似在赶着什么。

      离奉天越近,太皇太后的情绪便越焦虑不安。这样的情绪变化在她身上是微妙、不易察觉的,但皇帝仍有所感。苏麻喇也显出喜悦夹杂着忧心忡忡的复杂神色,甚至还偶有失神。连日赶路,视线中终于出现了奉天的城墙,镇守奉天等处地方将军和一些仍留守的宗室接到旨意,城外接驾,但太皇太后显然没兴致见他们,她等待的人——跟着她从科尔沁草原陪嫁到满洲,入关时又留在了奉天的忠心耿耿侍女已到了辇车上。

      这位侍女理应与苏麻喇一样,成为宫廷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然而康熙甚至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只是在祖母和苏麻喇的闲谈中,偶然知道太皇太后还有一名陪嫁的贴身侍女,连她是否还活着也不清楚——好似从来没有这个人存在一般。

      太皇太后却从来没有忘记过她的名字:“乌斯阿拉——真的结花苞了么?”

      乌斯阿拉显然比苏麻喇要美貌,从她苍老的面庞上可以看得出,年轻时绝对是个美人儿,否则也不会叫这个名字了——“乌斯阿拉”,蒙语中是“水灵灵”的意思。她也许有汉人的血统,面容白净,带着温柔沉默,俯下身子回话:“是,奴才日夜看守,天天都看无数次。一夜之间,就结出了花苞,似碗口般大,像冰一样透明,又微微散发着光芒,只要靠近,就闻见异香扑鼻。奴才估计——开花,就在这两天了。”

      这天晚上,康熙皇帝终于见到了让他们祖孙在正月里丢下朝政和宫廷,赶来奉天的原因:

      在奉天皇宫的东面,是一片连绵的宅邸,居住着宗室贵族、官宦眷属,每一座宅子都至少有三进院子,其中的一座宅子便是乌斯阿拉住了几十年的地方,也是她的职责所在。顺治入关时,她和丈夫受了当时圣母皇太后的赏赐,居住在这所宅子里日夜不敢懈怠直到如今,除了这所宅子外,周围十来所宅邸明面上归别人,其实也是他们的。

      又高又厚的墙壁,上面扎满了铁蒺藜;重重的铁铸大门深锁,每一道门锁都有特殊的钥匙和开锁方法。乌斯阿拉用令人眼花缭乱的钥匙和办法打开了至少五重大门,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株天上的仙卉——

      碧绿的叶片上洒满了银丝,碗大的冰晶花苞散发着微光,整株树上似乎笼罩着仙霭,弥漫的丝丝凉雾和香氛充满了整个院子,在外面却一丝儿也闻不到。

      康熙皇帝见过无数花中极品,却没有一株能与眼前的相媲美,瑶池仙品、蓬莱骊株,不外如是。

      “按当初估算的时候——我以为这辈子也等不到它开花——”太皇太后似也被这株花树的丽姿震撼,喃喃自语。苏麻喇已跪在地上,口称佛号,祈祷起来。

      “妈妈,这……”皇帝终于按捺不住,但还没等他问出口,那树上的花苞仿佛等不及了一般,又仿佛是迎接他们的到来,以相同的频率震颤着花瓣,轻轻盛放。

      太皇太后猛然挺直了身子,犹豫了一瞬间,便叫道:“乌斯阿拉!”

      乌斯阿拉早有安排,带进十来个壮汉,竟全都瞎了眼、哑了舌头,手里拿着镐、锹、锨等物,这群人经过了无数次的训练,即使眼盲,也准确地找到了各自的位置,毫不怜惜地将那刚刚盛放的仙卉砍倒,向下挖起来。

      最初的震惊过后,康熙拿出了身为皇帝的素质,迅速恢复了镇定:“妈妈,这是怎么回事?”他有震惊,亦有不解和愠怒。

      “三阿哥,”太皇太后不看他,只盯住地上迅速扩大的土坑洞:“这地下埋着的,是爱新觉罗家的机缘,也是大清的机缘——”

      地下的土似乎颇为虚浮,被十来个壮汉甩开膀子狠挖一通,土坑迅速扩大变深。突然“叮”的一声,壮汉们齐齐停下了动作,被带领着迅速走出去。

      在康熙皇帝不可思议的目光中,从虚浮的土层中缓缓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白嫩而圆润,在空中探了一探,又缩回去。

      泥土簌簌而落,土坑中坐起了一个少女,黑发如缎、玉肤如冰,从坑底仰起脸来看向他们——

      几十年的光阴一晃而过,虽有烦恼却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嫁人后诸多痛苦的婚姻时光、殚精竭虑战战兢兢的太后年景,直到现在,她已身为曾祖母,而她却依然活在几十年前,如同初见那样,含英咀华、冰清玉洁。

      土坑里的少女仰视他们,毫不费力地认出了她,伸出手示意她拉她上去,一点也不客气地对着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布木布泰,你老了哦!”

  • 作者有话要说:  汗,乱七八糟的新文。
    我尽量写好。另外做出解释:1.“孝庄”是谥号,所以本文中不会出现这个词。2.沈阳在顺治末康熙初哪一年我忘了,总之在那时候就由“盛京”改名“奉天”了。3.胤礽包子在此时还没有被册封太子,还是二阿哥。
    尽量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写,实在没办法的话……请考据党见谅。
    谢谢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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