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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短篇]记忆诟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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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诟病》
——阳光雨露
那面湖是黑色的,似几个世纪前一块贴了车窗纸的巨大玻璃。人们永远也看不见湖的另一面,只能看到自己和天空的倒影,暗淡的灰色。所以少女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染了什么颜色的短发,穿着什么颜色的小内衣和短裤。
她看到湖中的自己,是灰暗的,有些消瘦,落了单的影子。
“无论怎么打扮,始终像个男孩啊。”
于是她笑了笑,几分恣意洒脱。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那些迟暮老人脑海中的回忆画面,已经褪色了,只有单纯的黑与白,却依旧有往昔美好流淌过的痕迹。
“很好,一直保持这种程度的微笑吧。”
眨眼间,她的笑脸于层层涟漪中水蚀了。一切,仿若突如其来的flashback。
喷气式飞艇逐渐下降,湖心的水一环接一环的泛向堤岸,很自然的隐遁。远远看着,飞艇滑行的姿态缓慢而优雅,划过浅浅水痕,一路落向彼岸。
“要走了吗?终于……”颇为无奈的感叹一下,少女迈开双腿,奔跑过去。
那似乎是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夏天。阳光惨烈的照耀整面死湖,以及留在湖畔的一行深沉的足迹。
很久很久以后,她回想起关于自己临死前最后的记忆,总会怀疑,诸神是不是把他们的灯都熄灭了?所以那一夜,谁也看不见,整个世界是如此的丑陋肮脏……
之后数十年,当地开始频繁的浸淫于太阳雨中,频繁到近乎异常。
仿佛,诸神在弥补或洗涤曾经犯下的错误。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你绝对会不得好死!啊——就算我死,也要跟你同归于尽——!”
已经嘶哑走调的嗓音,不断的,不断的,在黑暗的背后哭叫。疯狂的仇恨。不顾一切的毁灭。
黑暗的背后到底有什么?为什么那个女孩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痛苦悲愤?为什么叫到最后,她又渐渐停止哭泣,反而淡淡的黯然说出求死的话?
请让我死。
拜托,放过我吧……
一遍又一遍,机械的了无生气的哀求。
“我放过你,谁又来放过我?”
窒息。轻而易举的,一起堕入地狱深渊。
只要再走过去一步,再一步,睁开眼,她便能看见黑暗后面的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可是她不敢。可是她也不能。她无助的跪在黑暗跟前,害怕清醒,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为什么不让她就此消失算了?
然而,她还是很清醒。
躺在一尘不染如玻璃容器的封闭房间里,突然连仅存的仇恨都不再拥有。奥丁帮她洗去了整个世界,清洗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于是她了无牵挂。
无牵无挂,觉得自己并非幸存下来的。活着,又不是什么很幸运的事情。她只是漫无目的,无聊的存活。
“可是谁又在乎你无不无聊呢?谁又在乎过你的求生求死?别忘了,你现在活着,可不是为了自己。所有瓦尔基里,都是为奥丁大人而活的。”
她恹恹的自我嘲解:“是的,我是瓦尔基里,我是为奥丁而生也将为奥丁而死的。为什么呢?因为,至高无上的奥丁大人控制着瓦尔基里的命呢。”
怨,日积月累,无处宣泄,最终只能借由憎恨强迫自己复生的奥丁来获取些微的解脱。
醒来之后,作为备用品的她开始接受大量的数据传输及局部机能修正手术,然后日以继夜的进行各类训练。要把所有记忆体中的信息资料都应用自如,要适应并充分利用自身的机能优势,要服从,要竞争,要做到最好……
从今以后,都要继续这样的生活。
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
如果“淘汰”只是意味着“死亡”,那么也无所谓呀。然后她亲眼目睹前几日没能顺利完成野地暗杀演练的失败者出现在研究所里,或浸泡在药水中,或插满线缆导管。她们已经成为丧失自我意识的样本,对药剂、电波、机械运作等刺激做出最真实的反应,为接下来的研究提供各类实验数据。而那些试验台前的研究人员与试验台上的样本,其实曾经是一样的。在最初的最初,作为一具具被回收进入神殿的尸体,静静长眠在冷藏箱里,等待奥丁安排她们的生死。有些回收品,如奥丁所期待的那般成长;有些回收品,最终让奥丁失望。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让他失望的。”
可是至少,她不想沦落到那种连自我意识都没有的地步,至少,在那之前……
瓦尔基里第7号,Hloekk。最终形态是二线的前锋支援型,擅长远距离零死角的狙击。
实验初期,她的各方面表现都远超过预期标准,属于罕见的全能型后备品。中期详细精密的素质分析和资格判定共耗费1个月时间,研究决定以二线瓦尔基里的方案安排其进行改造与培训。仅用6个星期她便适应了新改造的义体且使用自如,同时顺利完成系统的实地回收测试。在同期备用品中以高效、高速、高学习力的出色表现引起上层的充分关注,之后,她收到奥丁的直接指示,提前结束训练,开始执行第一份正式任务。从作为后备品的复苏到作为正式成员的上任,前后不超过10个星期,堪称瓦尔基里历史上的天狼星。
从此,奥丁座下有了一位无往不胜的女武神。
实际改良程度第一,综合能力评定第一,任务派遣率第一,完美达成率第一。
Hloekk用数个“第一”脱颖而出,成功塑造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完美”形象,谁也无法看出这样出色的光芒下掩盖了怎样小而深刻的心理瑕疵。更何况,谁又会真正关心?
我们只要完成奥丁赋予的使命就好了,我们只想自由的呼吸或安心的闭眼,我们也只剩下自己还能关心自己。
多悲哀。
感激奥丁赋予她们重生机会的瓦尔基里成为亲奥丁派,而憎恨奥丁令她们继续痛苦挣扎的瓦尔基里则成为反奥丁派。
Hloekk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反奥丁派。
恨着他,恨着他,恨着他。
因为你让我活着,让我面对痛和苦,却又让我忘记了仇人,我的恨无处容身,所以只能恨你。
基因修改之后,她几乎不需要睡眠,偶尔闭眼的几次却总延续着之前的梦。诸神熄灯了,黑暗中充斥着女孩得不到救赎的愤怒、悲痛及绝望。她看不见,也不去看,但隐隐有些预感,自己迟早会看清楚的。
真可怕,迟早有一天,她将无路可退,不容救赎。
在处理没必要存在的“废品”时,在引导回收亡灵进入神殿时,在一步一步将自己推向充满罪孽的绝路时……
别人叫她Hloekk,7号,瓦尔基里,天狼星,女武神。她听到这些名称,觉得全都是陌生人。
自己原本的名字是什么?
忘记了。
真糟糕啊。
印象中,圣诞节似乎每年都是千篇一律的。
有些国度在狂欢,有些国度在沉睡。
外面的风雪像一层厚重的隔音罩,将短促一声枪击闷响严严实实包裹在这间简陋斗室。少女把枪支放入密封袋再借衣兜完全掩饰中,逐一回收室内的影像记录和身份文件,平稳且仔细的抹杀掉一个人曾经存在于此的痕迹,然后若无其事的离开这个房间。谁也不曾想到,风光一世的西半球罗生财团创办人会悄无声息死在贫民窟的危房里,当然,从现在开始,这具被瓦尔基里回收掉的尸体也没有足够令活人们在意的价值了。
踏出门的时候雪下得更大,留在地上的脚印很快就会被新雪掩盖过去,Hloekk看见那个一动不动靠墙站立的小女孩身上已经积了一层雪,自责自己这次工作花费过多时间,于是对她伸出手作为补偿:“等很久了吧。”
果然,女孩展开腼腆的笑颜,回握住眼前的手,一边乖巧摇头,一边随高自己一个肩身的姐姐走向窄巷尽头。
昏暗肮脏的尽头,迎接她们的是奢华,是富丽,是五光十色。
一张张陌生的面庞,同样的热情洋溢,兴高采烈。
为什么这样开心?
那个人死了,你们都幸灾乐祸?
如果早几年,那个掌握半个世界经济命脉的人死了,你们还会笑得出来吗?
Hloekk由衷的厌恶圣诞节的气氛,想呕吐,或者索性昏迷。
隔着恒温薄手套,感觉有什么硬物塞到自己手中。摊开在眼前,掌心原来有一枚巧克力。红绿相间的圣诞包装,细长的圆锥形,弯曲的小柄,像一把收拢的伞。
听到女孩说“Merry X’mas”,知晓她是真心在祝福自己,Hloekk莫可奈何:“圣诞礼物?好小气,居然送我街头派发品。”
一指利落的挑下整个外包装壳,一口不客气的咬去整块巧克力,咀嚼在嘴里,却是一愣。丝丝酒味在唇齿间流转,劣质,但清甜。原来是酒心巧克力,濒临灭绝的老古董。
不过,她喜欢,偏执的喜爱着酒的味道。
只有酒,是钥匙,可以解开她身心上的桎梏,让她伸手去触摸柔软的秘密。
含在舌尖,舍不得吞咽,一直等到最后一点迷醉也融化殆尽,Hloekk拂去女孩发丝上的雪花,手掌像一顶撑开的伞盖在小脑袋上,不再离开。
“好好吃啊……”就跟记忆中的味道一样。
下次,还是不要在圣诞节接受外出任务好了。
这种日子应该比较适合借酒精遗忘,然后,身边有谁陪伴着,不需要多余的动荡。
很祥和平静,足矣。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十一。
Hloekk原本是打算讨厌自己的搭档的。
奇怪的11号,Randgrid。在瓦尔基里中算是最明显的奇葩,平淡沉默到近乎木讷的性格,完全不受众姐妹的欢迎,却独得奥丁的青睐。
——蝴蝶有几支翅膀?
——一对。
——是的,所以11有一对翅膀。而我们每一个姐妹只有一支,需成对,才能展翅高飞。
没见到11之前,便已耳闻了她的格格不入。当时从没料想这个主人的宠儿会跟自己以后的生活联系在一起,毕竟,按照长久以来的惯例,与7号成对存在的瓦尔基里是8号。
可是奥丁说:“Hloekk,我把Randgrid交给你了,用你的方式教她活下去。”
主的神谕,婢女怎可违抗?
Hloekk立下誓约,领走Randgrid,把Heerfessel留在背后孤寂冰冷的培植槽里。
瓦尔基里中或许再也不会有8号Heerfessel的苏醒与存在了。失去命定的“对翼”,Hloekk对Randgrid有了一点先入为主的恨意。
如主所愿,她教她如何在瓦尔基里的世界生存下去:“知道我是怎么活到现在吗?”
因为恨。
那女孩的第一反应却是空洞迷茫:“恨是什么?”
是啊,恨是什么?
大概也是一种毒吧。让人痛,苦,离不开,放不下,一旦失去便蓦然惊觉自己已不能活。
饶是如此,还是有很多人离不开它。
比如说她自己。
“如果这能让你活得好受一点,那么就继续恨下去又何妨?”
只要活着,总是好的。
那个孩子竟是说得如此坦然。
Hloekk居然有种荒谬的想法,比起世上许多一无是处且一无所有的人,自己至少还拥有恨和被奥丁利用的价值,也该知足了。
她曾经恶意的舍弃她。
在大范围任务的结束阶段,Hloekk回收完任务目标后直接撤退,全然忘记自己还有个搭档在地下三层进行善后工作。她是我行我素惯了的,过去她曾独自执行过无数次类似的任务,的确有经得住推敲的理由可以忘记自己微不足道的搭档。
那个时候,离自动爆破的启动只剩91秒了。
反侦查式静音飞行器盘旋在大气层的最底端,Hloekk摄影留下灰飞烟灭中盛开巨大火莲的悲壮画面作为任务记录的备档,切断与神殿总部的汇报通讯后,心情很平淡。反正自己身上已负罪累累,再多一条生命又何妨?错了,瓦尔基里也不算生命,充其量是改造过的尸体。结束那种死也不得安息的悲哀痛苦,她也算行善,问心无愧。
搞不好,老3还会骂她是个滥好人吧?瞥见屏幕反光中自己自嘲的苦笑,原来比哭还难看,她暗下决定以后绝不再露出这种破坏形象的表情。
却在此时,一条波段异常的频道信号突然被探测到。扩音器里传出尽管因干扰而嘈杂断续但依然耳熟得令人心惊的声音:“……在B7FU区……有误……爆破范围没cover到这……需要二次设定……等我确定完全销毁……1730的AC9D再接头吧……”
“Roger。”用机械般完美冷静的声音结束简短交流,脸上的表情似幻影一晃而过,Hloekk叹出连自己也不明意味的一口气,缥缈,且空虚,“……真是个走运的孩子呢。”
11,可知我们这些姐妹其实一直是很羡慕你的?
父亲大人给了你许多我们所得不到的东西。
关爱,记忆,自由。
你拥有的实在太多,多到让我们不得不嫉妒。
包括我,包括老3,纵然亲近你,接纳你,仍是忍不住对你既喜爱又厌恶的。
或许只是我们掩饰得太好,不像其他姐妹那般赤裸裸,你便从来没察觉吧?
圣诞夜里一块巧克力的安慰,紧急逃生时一个肩膀的依靠,还有每次任务中如影随行的陪伴与无怨无悔的配合。
总是等在我背后,仿佛愿意天荒地老的等待下去。
为什么你要给我这么多?这么多,这么多,我无以回报的贵重礼物。
所以到后来,我自己都分不清不经意守护你的举动是出于信守对奥丁的誓言,还是发自内心的……
也可能,只归于习惯吧。
习惯了与某个人并肩面对生死关头的考验,或者牵手走过纵横交错的迷途冷巷。
耳畔时刻有声音在坚定提醒:“等一等,黑夜之后总有阳光。”
可怕的你,居然让我习惯了柔软温暖的日子,再也忍受不了以前那种独自一人的挣扎苟活。
所以有那么一瞬间,冲动的意识驱使我追随你跳下万丈高楼。
如果,知道等在坠落之后并非适于长眠的死寂,而是永不安宁的炼狱,我还会义无反顾的跟你一起下去吗?
至少那个时候……会的。
谁叫你,要把我同化?
上个世纪之末。
无能所里,没有人知道何若的来历,但没有人不知道何若的舞。
只有无能所里一身黑袍的舞者会跳骇人鬼舞,若能坚持看到最后,便有机会一睹恐怖面具后的动人容颜。
男人的样子够不上阳刚俊美的标准,但有吸引力。不可以多看,否则会致命的吸引力。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执意跳不太符合流行基调的讽意舞蹈,却不曾被老板扫地出门的原因之一。
烟花般的诱惑,可望而不可及,转瞬即逝。
就为了看上那一眼,不少人趋之若鹜,心照不宣。每个傍晚,逢魔时刻,无能所直通正门的空庭大堂宾座常满。
啪的一声,舞步踩出终结势,面具随惯性在地上画出一圈又一圈的圆。何若仰首,世界只有镁光灯笼罩到的那么大,狭小但安全。无能所的隔音设备很好,世界之外的黑暗中任何声音都寂灭了,死一般的静。
没有谁能坚持看他跳舞到最后,他庆幸着,至少自己每天都能保有片刻恣意,清醒的恣意。
“以后……不要再跳这种舞了,好不好?”
在更衣室里褪下上衣时,一具温软如玉的身体小心翼翼的贴上他的背脊。女人踮脚,枕靠他光裸骨感的肩,吐气如兰。那根本不是舞,却是利器,是对人世的尖锐控诉,毫无留情的让人从内心深处痛起,崩溃全身。她迷恋于他若即若离的神秘,更怜惜他莫名的苦楚悲痛。只可惜,他从不知情识趣,或许也是故意视若无睹吧。
“这个工作可是你介绍给我的。”
“我后悔了。”
“那我待会就辞职,”他无所谓的笑笑,借着取衬衫的动作躲过对方抚摸自己的手,“好聚好散,嗯?”
她惊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的挽留:“不——让我养你!”
“凭什么?”
凭什么。
轻描淡写,却彻底的拒绝,言简意赅得近乎残忍。
“因为……”她也发觉自己刚才急切得太过口不择言,连自己都想给侮辱玷污了他的自己这张嘴一巴掌,面对日益冷漠疏远的背影,只能怯怯的卑微的嚅嗫,“因为你救过我……”
“你已经给我一份工作作为报答了。”
“可我收回这份工作,就必须用其他方式重新补偿你!”
“被辞退,并不等于你的报恩无效,应该是我的个人过失。”他对她微笑,有礼而冷淡,相较于她的一厢情愿,他的置身事外仿佛一种反讽,“不能胜任这份工作,抱歉,辜负了你的细心照顾。”
“何若!”
一只手漫不经心的拍抚她的脸颊,指尖残留在嘴角的温度总给人柔情万千的错觉。她被迷惑,恋恋不舍的贪享他恩赐的错觉,再不忍心逼迫强求。
有谁能去奢望留住一阵不可捉摸的风呢?
风一旦停下,便是消逝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