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俏]微温》千成

1、第 1 章

　　温皇梦到俏如来死了。

　　白衣的少年人倒伏在地上，像被折了枝子的莲花。血污盖了满头满脸，连额头的佛印也一并遮去。人死万般成空，先前无论是美好慈悲或是残毒狠辣，都化成一抔黄土。温皇伸手撩开白衣佛者的凌乱不堪的发丝，触到那光洁冰冷的额头。

　　到这个时候竟然就醒了。毫无征兆的睁眼，眼前是一片混沌不明。才想起是靠着廊柱小憩，不知不觉便睡了。晚风透着温顺的凉意沁入全身，羽扇弃在一旁，随后被人捡起。

　　“主人醒了？我以为你这一觉定要睡到太阳晒屁股。”

　　“唉，女孩子家家，说话如此粗鲁。”温皇动动双腿，酸麻无比，恰巧浑身慵懒，便仍不舍得起身来，“凤蝶，将扇子递我。”

　　“你将来若死，定是被懒虫吃尽骨头。”

　　“哎呀，蝴蝶便好好地当蝴蝶，莫要学那惹人厌的马蜂，蜇人一下很痛。”

　　温皇将羽扇收在怀里，又靠着廊柱软成一滩烂泥。凤蝶收拾了冷茶，走的时候冷不丁撂下一句，主人，你有心事？

　　心事？

　　温皇眯起眼来。

　　心事心事，什么算是心事？夜阑人静天高云淡，明日起来惦着做了桂花糕来吃，算不算是心事？

　　温皇拈起面前重新换上的白玉茶盏，指尖处传来温热触感。忽地眉眼一凛，剑气破空，杯盏刹时在风中化为齑粉。

　　万万人的白骨垒在身后，一抬脚便不知踏碎老人或是孩童的头颅。这样被定义为冷血无情居心叵测的温皇，若被传出去竟然惧怕死人的温度，会不会被笑掉大牙？

　　所幸并没其他人知道。既然知道的只有自己，也可以装作不知道。在意得过了头，也只是棋逢对手的程度，难得碰到有趣的落子，若对局早早结束，岂非无聊。

　　可有着温顺眉目的少年人却说，前辈，很寂寞吧。

　　温皇抬起眼，月光洒在树下一片婆娑的阴影，映在那细长的眸中，连着其中蕴藏的情感也一并晦暗不清。

　　俏如来在神蛊峰上住的时日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昏迷。醒后便立刻就要去西剑流营救史艳文，前前后后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

　　少年人显然思父心切，计划方定，便急急要行动。一抬脚却已被人扣住脉门，心下一惊，回身却看见温皇似笑非笑的眼。

　　“时机未到，你这般冲去，是想陪你父亲一道被关吗？”

　　俏如来登时红了脸，忙匆匆低头：“是我心急了，让前辈见笑。”

　　有趣的年轻人。温柔美好，全无城府，赤诚得近乎愚蠢。温皇打量着俏如来羞红绵延至耳却依然强作镇定之态的模样，只觉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罢了，你先在神蛊峰歇息一日，等待时机。”

　　“是，多谢前辈。”

　　到底是期望还是失望？将真心这般全无防范地交托自己，连一丝自保的余地也无。仁义之士必得天怜惜，可若当下站在这里的是史君子本人，披着温良好人面皮的神蛊温皇又是否还能泰然处之？

　　温皇唇角微牵，待俏如来身影远去，唤道：“凤蝶。”

　　俏丽身影乍然显现，口气里有着明显的不屑：“主人是又无聊了吗。”

　　“耶，出口便是如此伤人，真真叫人寒心呀。”

　　“看你那般笑容，便知道是有人要倒霉了。”

　　“哈。”

　　温皇轻摇羽扇，一阵淡淡白雾乍起，掩去了眉眼间那别有用心的笑意。

　　“你怎知道，不会是有好事要发生呢。”

　　俏如来虽是留下，却也无法在房中静心，心绪纷杂，便到院中散步排遣，脑中却仍是止不住思及西剑流与中原僵持不下的局面，以及五年未见的父亲的安危，思来想去，反倒是忧心更甚了。

　　“喵呜~”

　　一声婉转浅柔的鸣叫传入耳中。俏如来循声望去，草丛中悉悉索索似有动静。

　　“是谁？”

　　俏如来踏前一步，凝神片刻，却随即放松下来，露出了然笑意，同时俯下身去。

　　“别怕，来。”

　　俏如来朝着那方草丛伸出手，只见草中安静了片刻，赫然出现一只毛茸茸的纯白猫爪。

　　“来，我不会伤害你的。”

　　俏如来耐心地将自己周身的武者气息降至最低，心下也不禁好奇：来神蛊峰拜访数次，并没见这种寻常活物，难道这小家伙是凤蝶所养，走失到这里？

　　沉思间猫咪已探出了大半身体，朝着俏如来喵喵地叫了几声。其耳朵尖儿带点莹莹的蓝色，神态憨然可爱，更让俏如来心下一软，情不自禁地探手去摸它的脑袋。

　　未料触碰到它的那一刻，猫咪闪电般伸出爪子，在俏如来手背上一抓。俏如来忙缩回手，已多了三道血印，伤口隐约渗出血珠来。

　　俏如来蹙了蹙眉，却并未显出恼怒神色，向着呲牙的猫咪歉然一笑。

　　“抱歉，不知你怕生，吓到你了。我叫俏如来，曾蒙凤蝶姑娘和温皇前辈多次帮忙，你可是与他们走散，我带你回去好吗？”

　　猫咪此时仿佛是通人性一般，全身毛发渐渐平顺下来，随后咪呜了一声，竟是一下窜到俏如来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起身子，惬意地蹭了两下。

　　俏如来不禁失笑，将它小心抱起，迈步向神蛊峰的而去。走了两步便觉手背上传来温热的痒感，低头一看，怀中猫咪正用小舌头细细地舔舐着已经凝固了的血珠。

　　“哈，多谢你。”

　　先前缠绕内心的阴霾和不安竟已渐渐消散开去，俏如来内心只觉许久未曾体会过的宁静喜乐，不禁将脸埋在猫咪柔软的皮毛中蹭了蹭。

　　“我相信一切都会好的，你说是吗？”

　　是吗。

　　话音未落，漫天火光拔地而起，猫咪一跃跳下，倏然不见影子。风云变色，天地翻覆。温柔慈悲的少年人此刻眉眼凌厉，杀伐决断，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

　　你仍相信吗？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相信总有免于牺牲的方法，相信我佛慈悲，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你仍相信我吗？

　　棋局胜负，棋子生死皆无所谓。然而总会在触手冰冷的那一刻，想起曾经某个怀抱的温暖，想起那双紧握念珠的手，如今是否沾满血污，还有没有人再会替他细细拭净？

　　立场不重要，生死不重要，这只是一场游戏，我让了你无数先手，只为等你拥有与我对抗的资格。然而谁也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在无边崖上，白衣佛者心无杂念地踏出的那一步，才是这一局真正的先手。

　　温皇唇边牵起笑意，羽扇轻摇，拈子拍上棋盘，发出清脆声响。而对面白衣少年抬起头来，神情坚毅，眉目凛然，翻袖便是应手，气势立起。

　　“前辈，请。”

　　“……哈，不必了。”

　　温皇忽地按上俏如来行子的手，随即起身，宽大衣袍扫落一地棋子，掩住了白衣少年人讶异羞红的侧脸。

　　——我终究，还是更加贪恋这人的温度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