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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001.

      我开始觉得自己是愚钝的。
      依然是因为手冢国光。

      002.

      冬日清晨的风很是刺骨,就算我用围巾帽子和手套将自己全副武装,也还是冻得牙齿都耐不住轻颤起来。

      前夜下的那场雪被踩成了薄薄的一层冰,此刻街上寥寥的行人要很小心,才能避免跌倒的难堪。我将手里已经拿得牢牢的报纸攥得更紧了一些,生怕它会被风吹走。

      有些庆幸现在不是夏天,因为那样我一定会将报纸捏得汗渍斑驳——它是我一直以来的向往,日后亦很有可能成为我此生最重要的念想,绝不该受此虐待。

      晨雾渐散,天空变得明澈起来。
      等待的人还未出现,我靠上了一旁的电线杆,小心翼翼地展开手中的《朝日新闻》,视线在不同的版面扫过,最终定格在一篇关于福岛核电站相关人员的后续追踪报道。我的名字尾随着前辈,出现在标题之下。
      终于告别了诸如“高温天气导致多位路人晕厥”“某公司职员因精神压力巨大多次自杀未遂”这类无关痛痒的新闻,这本该是一件令人欢喜的事情。然而目光所及之处的另一篇由人独立撰稿的深度调查报告,却给这纯粹的欣喜中添加了几味别的感觉。例如佩服,沮丧和……嫉妒。

      尚未辨清不同的心情各占了几分,我便看到那篇报道的记者——也是我在此等待着的人——从前面的路口拐了出来。

      “绀野?”看到我等在这儿,他的神色有一瞬的意外,然而很快他就恢复了平日的淡定,以至于方才他微挑的眉毛于我成了一种若有似无的错觉。

      即使上一秒我的心里还有沮丧和嫉妒的情绪在作祟,但是看到他,心情就会变得平静起来。于是我冲他点头微笑。

      “早安,手冢。”
      003.

      我与手冢国光相识于幼稚园时期,一路同班走来,到如今我们正在同一家新闻社实习。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关于缘分的奇迹,感叹的人多了,连我自己都生了这样的错觉,以为冥冥中自有神明安排,要我们并肩同行。

      然而真相是,没有人知晓我费了多大的力气,知晓我如何拼着命让自己变得更优秀一些,才勉强跟上他的步伐,让自己的身影,可以也那么“恰好的”,出现在那些注视着他的视线的余光里。

      我记得很久以前,我也如所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孩一样,以为自己是一个聪慧更甚别人的天才。
      是手冢的存在,让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有点小聪明的人,是一个普通的人,甚至是一个比普通人更笨拙一点的人。
      即使在他远赴德国的那段日子,我也可以在辗转从他人口中听说的消息里,得出自己曾经的自以为是无异于一个跳梁小丑的结论。
      他的光芒与生俱来,并且在时间的打磨下愈加耀眼,轻易便让周围的人变得暗淡无光。
      对于这样一个人,如果我没有选择讨厌他,那么我便只能喜欢他。
      很喜欢的那种喜欢。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喜欢,我必须在一路苦苦追逐的同时谨慎地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唯有如此,我才能免于被属于他的光亮所吞噬的危险,成为另一点渺小的、但却是独立的光源。

      我因此失去了与手冢成为亲密无间的青梅竹马的可能,却也得以保全了继续追梦的资格和勇气。

      004.

      “我看了昨天的晚报,手冢的报道,写得很棒。”尽管心底的羡慕和挫败再次蠢蠢欲动,我还是忍不住提及这个话题。

      “唔。”他应了一声,并不多言。

      我有些黯然,又近乎可笑地在心里庆幸他没有更加客套疏离地对我说声谢谢,只是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小心地在冰面上保持着身体岌岌可危的平衡。

      “绀野你也要全力以赴……小心!”

      走出两步,手冢的声音突然响起,被吓了一跳的我也就顺势在抬头的一瞬间丢掉了最后的一点平衡感,朝前摔去。幸好手冢反应敏捷扶住了我,才没有当众丢丑。顾不了他因我的疏忽大意而微蹙的眉头,我重重点了点头。
      “嗯,一定会加油的。”

      做一名记者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朝日新闻社更是我梦寐以求想要进去的地方。习惯了费尽心机打听手冢要去往的方向,然后用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跟着他走。这是我第一次越过他,决心为自己的另一个梦而努力,然后幸运地成为了朝日新闻社的一名实习记者。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手冢。
      那天他穿着白色的衬衣,走进了朝日新人记者培训的学校。我看到他目光沉稳而坚定,在看到我的时候朝我颔首打招呼——就好像从国中开始,每个学期的第一天他走进教室一样。
      只是“偶遇”带来的惊喜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很快就得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朝日将对新人们进行分组,每一组到最后都只会有一个人留下来。
      我所在的组里会有很多强劲的对手,而其中一个,叫做手冢国光。
      在那一个瞬间,这个名字几乎就已经成为了我要放弃的理由。

      但我终究不甘就此认输,只能选择迎难而上。
      尽管国小开始,我家就搬到了手冢家附近,不过由于他常常需要到网球部参加早训,生物钟也和我不尽相同,我们从不会刻意等对方一起上学。
      然而这一次,在彩菜阿姨的提议下,每天早上,手冢都会准时在我家门口等我一起去新闻社,母亲也乐得将我“托付”于这个她眼里最可靠的年轻人。长辈们自然不会知道,这一段同行的路于我来说,既是我为一个渺茫的希望而咬牙坚持的理由,亦是我无数次想要做个逃兵的罪魁祸首。

      手冢,也同样不会知道。

      005.

      早在上个星期谷口前辈就安排了我和同组的千叶今天随她去做一个人物专访,所以一到新闻社就直接去了前辈的办公室,却不料会被告知千叶昨天已经申请退出培训的消息。

      谷口前辈并不给我为这消息惊诧感慨的时间,在说完这件事情的下一秒,她就将相机塞到我怀里,拎上自己的包率先出了办公室。我愣了一下急忙跟上去,恰巧看到她临时将正在校对文稿的手冢抓做了壮丁。

      采访对象小川津一郎先生,年轻的时候是一名职业网球选手,几度在全国性的网球比赛中杀进决赛,而后进军国际网坛,成绩却只是寂寂。两年后他宣布退役,回国经商。而十多年后的现在,他已经成为一名商业大亨,亦在慈善界赢得了一致的好口碑。

      我想手冢一定是知道他的,但我还是将前段时间收集整理的资料递给他,好让他利用在车上的时间再多了解一番。手冢接过资料,冲我道了声谢,便低头认真看了起来。

      “手冢你知不知道,千叶是因为你才申请退出的?”
      在车子遇到一个红灯停下时,谷口前辈突然开口问道。

      谷口前辈年近四十,却仍然在做跑一线的工作。我从未听过她对此有所怨言,虽然这很有可能只是因为她工作之外少有言语。我被她突然又直接的话吓了一跳,身边的手冢也抬起头来,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千叶认为,”前辈顿了顿,才接着道:“你的存在让她的一切努力都成了无意义的浪费。”

      “我很抱歉,让她有这样的想法。”
      手冢的语气平静,在我听来,较之歉意,更是礼节。
      他又低下头去看我给他的资料,神情认真,偶尔会拿出自己随身带着的笔记本写些什么。
      因为谷口前辈并不爱聊天,我又将笔记本借给了手冢,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我只好靠在椅背上默默闭目养神。

      车轮与地面摩擦产生的隐约而微妙的颠簸是最好的催眠曲,很快我便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
      “绀野。”迷糊中听到手冢叫我,“不要在车上睡觉。”
      我本能地直了直身子,可是不过片刻就又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到了目的地,我拍了拍脸颊用最短的时间清醒,随着谷口前辈和手冢走进了约好的茶室。小川先生是很幽默健谈的人,采访进行得很顺利,就连过程中抓拍的几张照片效果也极好。采访的最后谷口前辈在与小川先生商量后,决定给我和手冢一个锻炼的机会,将最后的十分钟留给了我们。

      我想同为曾经在网球场上奋斗过的人,手冢一定有很多的问题想问小川先生,因此中规中矩地问了几个问题后,我便将剩下的时间都交给了手冢。我以为他一定会问很多关于网球的事情,例如小川先生曾经的目标与遗憾之类,可是他并没有。他只是问了小川先生关于他新办的一个公益基金的问题,并且就其操作流程和受益群体做了深入探讨。
      他的见解严谨而独到,我看到小川先生流露出赞许的目光,那是长辈对于年轻人一种最含蓄也最真诚的肯定。

      一直到采访结束,他也没有提到网球,反而是小川先生在道别时主动提及,“我其实认识你,我看过你的比赛。”

      “我也看过前辈的比赛,您的截击,非常漂亮。”

      “哈哈——”小川先生笑得爽朗,道:“我也这么觉得。”

      出了茶室我忍不住问手冢是不是真的对小川先生在国外的网球生涯全无好奇,他顿下走向车子的脚步,看着我的目光沉静如水。
      “网球这条路,无论是小川前辈还是我,都已经走完那一段了。”
      不等我咀嚼消化这话的涵义,他又道:“还有,绀野,你应该珍惜前辈给的机会好好表现的,而不是把时间都留给我。”

      我一时愣了,直到谷口前辈叫我,才回过神来,慌忙加快了脚步追上前去。心里涩涩的,并不是因为手冢没有接受我的好意,而是我的表现又一次在他的优异面前相形见绌。

      无论是出于我对手冢的喜欢,还是出于我对朝日新闻社的向往,这都是一次令人沮丧的,挫败。

      006.

      下午又外出跑了一条新闻,回到社里便按照谷口前辈的吩咐,准备连夜将专访和新闻一起赶出来,手冢则被叫去和社里其他前辈商量报社下属一本月刊的选题了。
      我没有时间理会心底泛起的小小酸意,埋头在桌前写起稿来,待到将工作全部搞定,已是到了“月明星稀”的时分。社里已经没什么人,但是谷口前辈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我不敢耽搁,赶紧将稿子送了进去。

      再出来时,我才发现手冢也还没走。

      “手冢?”走近之后,我注意到他并没有在工作,而是在看书。听到我叫他,手冢合上书本,站起身来。

      “忙完了?”
      “嗯。”
      “那走吧。”说着手冢又拿起椅子上的外套,关掉了大厅里的灯。

      一直到走出了新闻社的大楼,我才小心翼翼地得出一个结论——手冢是在等我。

      我应该意外到失神,惊喜到无措,然后一路回味方才他对我说的短短几个字中是否潜藏着我未发觉的温柔。
      可是当我看到路灯下他好看的侧脸,脑海里却只有刚才交稿时谷口前辈对我说的那句话在来回冲撞。

      “写得很不错。但是绀野,我认为千叶的想法并没有错……有些东西,即使再努力也是勉强不来的。”

      我确信前辈的停顿是因为她想到了手冢,因我一路追随于他,再熟悉不过他的光芒。
      从得知自己将和手冢成为竞争对手起,这是我第二次心生退意。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我每一次遇到愁苦的困扰时,我都会在心里问手冢:“手冢,我该怎么办。”
      而后我又会在心里猜测他可能会给我的答案,然后循此去做。长久以来的默默观望让我不自觉地一次次在坚持与放弃之间选择前者,而我也因此得以一步步地,成为一个可以被赞许的人。

      可是这一次,他却成了让我想要放弃的缘由。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完全没有心思看路。

      “绀野,走路的时候不要大意。”听到手冢的提醒,我才注意到脚下被扫在一起的雪堆。他顿了顿,又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地方,不必客气。”

      我仰起头看他,橙黄色的灯光透过他的镜片,给那双漂亮的眼睛镀上了一丝暖意。

      “对于千叶的退出,手冢是怎么想的呢?”问题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全力以赴或者放弃,是每个人的自由。但与此同时,可能会有的风险或遗憾,也必须自己承担。我认为较之风险,后者更让人难以承受。”

      我无从辩驳,只能点头应是。
      手冢亦不再多言,重新迈开步伐,向公交站牌走去。
      一直到将我送到家,他才又开了口。

      “早点休息,明天见。”

      007.

      谷口前辈在一个月后辞职跳槽,新单位是一家小型的杂志社。知名度自然远远不如朝日新闻,但给出的是副主编的诱人职位。
      我到这时才知道,原来编辑才是谷口前辈真正想要做的。在她去杂志社任职的前一晚,我接到了她的电话。
      她说:“绀野,在朝日做一名编辑是我从小时候就在想的事,所以应聘时前辈告诉我有人比我更适合做编辑时,我选择从记者做起。但是这么多年来,朝日总有人比我更适合做编辑。我不够优秀,再坚持也不过是一场空。绀野你已经很棒了,但是无论是思想的深度还是逻辑的严谨,以至于对于自己未来在朝日的规划,手冢他都更胜你一筹。”

      在这一个月中,我努力压下对自己的怀疑,努力无视朝日不断退出的新人记者,将每一个采访,每一篇稿子都做到最好,可是谷口前辈的忠告,还是几乎要压垮我。

      008.

      决心变得摇摇欲坠,坚持的意义于我变得愈加模糊起来。

      能够每天早上出门看到手冢等在街口的身影,和对有改写结局的奇迹发生的期盼,我已经无法分辨是哪一项对我来说更加重要。

      身体里好像装了发条,又好像埋了一颗炸弹,不能也不敢停下来。
      我努力想把每一件事情做得好一点,再好一点,却终于还是因为内心的焦躁和迷茫而出现了严重的失误。

      我受命去采访国内一个小有名气的物理教授,在问了一系列关于其最新学术成果的问题后,为了放松一下气氛而提及他一位以前教过最近也开始在学界崭露头角的学生。不料因此触及了禁区,教授直接打电话到新闻社要求换人,毫无转圜余地。

      我于是等来了手冢,他刚在附近结束了另一个采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我们所在的咖啡厅。我努力保持镇定与自然,在手冢与教授问好后在他身后落座,准备做记录工作。未曾想教授怒气仍然未消,看我坐下他冷冷抛下一句:“我不喜欢这个屋子里有不专业的记者在,这样会影响我的接受采访的情绪。”

      我愣了一下,而后迅速站起身来,鞠躬道歉后冲出了门外。很快手冢就追了出来,他将一本笔记本交给我,要我对他之前做的采访记录做个整理,然后又进去替我善后。
      尽管我脑袋混沌近乎丧失了思考能力,但是因为是手冢交给我做的事情,我还是翻开了笔记本……

      “绀野。”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手冢叫我的名字。
      教授已经离开,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一个字都没整理过的记录,突然变得慌乱起来,只是一叠声地道歉。

      “没有关系。”手冢接过笔记本道:“但是绀野,你应该在采访前将问题的清单给久野教授过目一遍的。”

      “是,对不起,下次我一定注意对不起……”我又是连连道歉,甚至连方才忍住没掉的眼泪也开始争先恐后从眼眶涌出,扑簌簌地往下掉。

      “对不起,连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真的很抱歉……”没有人能够了解我的懊恼和难过——就算不能留在朝日,我也希望可以在手冢面前表现得很好。

      我以为手冢会皱眉叫我别哭,可是他却只是递给了我一张纸巾,没有说任何话。说不清楚是受了鼓励还是更觉委屈,我索性尽情地将这段时间以来种种的压力和不甘都哭了出来,直到天色微暗,才终于平静下来。
      这时我才觉出自己的丢脸,不安地想要解释,然而抬起头看向坐在我对面的手冢,才发现他似乎也有些尴尬。
      我想大概是因为手冢从来没有过将女孩子“欺负”哭的经历吧。

      想到这里我更觉不好意思,自嘲道:“真是太没出息了。”
      这才发现声音都有些干涩喑哑,再没有脸开口,率先站起来朝咖啡厅外走去。

      手冢亦是沉默不语,就仿佛他被我的眼泪吓住了。我一边在心里笑自己简直把智商都哭掉了,一边低下头去放缓了脚步向往常一样落后手冢一点点走在他的身侧,决心不再进一步丢脸。

      “阿叙。”手冢的声音骤然响起,“我刚刚,不是训你。”
      他的语气仍是沉稳,可是被那一声“阿叙”惊得怔在原地不得动弹的我,却错觉这沉稳之下,还带着一点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识过的,局促。

      009.

      晚饭时分母亲问及我实习的情况。
      我告诉过她竞争机制,却对跟手冢分到同一组这件事只字不提。但是几个月以来我的压力她都看在眼里,也常面露担忧,委婉暗示我有些事情不必强求。一起毕业的同学或顺利或坎坷,陆陆续续地都找好了工作,母亲偶尔与他们的家人闲话家常,听闻这些事情自然开始为我的着落心焦。而今看到我肿着眼睛回家,安慰一番后终于问我是不是该考虑一下换个工作,可以正式留下的工作。

      我心中烦乱,只胡乱应答了几句便搁了碗筷回到自己的房间。

      在床上瘫了一会儿,又爬起来从书桌的抽屉里翻出一张照片,是我和手冢少有的合照之一。
      那是国三那年的夏天,手冢终于带着青学网球部拿到了全国大赛的冠军。颁奖仪式之后,青学的拉拉队员们呼啦一下围了过去,笑着说尽了所有圆满的话。我终于找到机会,对手冢说了一句恭喜。一旁给大石和菊丸照完相的桃城恰巧转过身来,笑道:“绀野学姐,给你和部长照张合照吧。”
      手冢站得笔直,我也没有比划任何动作,只是我的左肩与他的右肩重叠,来自于他身上的热量几乎可以直击我的心底。
      照片洗出来后桃城第一时间送与我留作纪念,手冢和我站得很近,因为终于实现了目标他的眼里带着难得的温和笑意,然而他没有揽住我我也没有挽着他,我们之间看起来亲密又疏离。

      后来我又看了手冢参与的大大小小无数次比赛,直到他因肩肘的伤势反复而不得不告别球场,我也再未与他有过如此近的距离。

      我原来将照片搁在书桌上,为了掩人耳目还在旁边放了几张与其他朋友的合照,每当我失意沮丧的时候,我便是看着这并肩的距离寻找继续坚持的勇气。及至后来手冢因伤退赛,照片上他那身蓝白相间的制服和脸上的温和笑意便开始刺痛我的目光,我于是将照片收入抽屉里,才渐渐缓下盘亘在心里为他而生的难过。

      一直到今天,我已觉自己走向“穷途末路”,终于忍不住再次翻出这张照片。我久久注视着照片上自持有礼的少年,耳边又一次响起他方才唤我的那一声“阿叙”。

      喜欢手冢那么久,无论是一路追逐还是保持距离都成了一种本能,几乎错觉以后的日子都应该如此度过,再不会有所变数,包括他叫我“绀野”这件事。
      突然的改变让我心里泛起近乎酸涩的欢喜,继而又有些无所适从的感觉,思来想去了半天,还是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个意外。

      第二天早上六点,我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我用毛巾裏了茶叶包在还未完全消肿的眼睛敷了一会儿,又将自己拾掇清爽,准时出了门。

      手冢照例已经等在街口,看到我向他走去,率先开口问好。
      “早安,阿叙。”

      他的语气不复昨日的局促,沉稳自然得仿佛这是一直以来他对我的称呼。
      我又一次没出息地呆怔在了原地,昨晚好不容易用“这不过是一个意外”压下的心底的涟漪再度泛起。

      “早,早安。”
      我没能成功彻底地掩藏突如其来的紧张,多年前刚刚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他时的敏感与忐忑似乎又回来了。

      010.

      实习已经接近尾声,组里的十个人只剩下四个,走的人不是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就是觉得留下无望不愿再浪费时间。

      而今天,四个人又成了三个人——当我和手冢到新闻社,正巧看到同组的青田在向前辈告别。看到手冢他故作轻松地捶了他一拳:“同为男人,我可不会给你最终亲手打败我的机会。”又转过头来对我笑道:“绀野也很厉害呢,希望以后有机会再见啦。”

      “嗯,我也这么希望。”
      目送青田离开后,我又是一阵怔忡,只剩三个人了呢。

      “再不进去,就要迟到了。”
      “哈?”我这才回过神来,手冢已经率先进了新闻社的玻璃大门。
      我慌忙跟上前去,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开始工作。然而脑海中却仍是青田离开时说的话,又想到之前千叶离开的理由……我忍不住放下手中的笔回头看向后面手冢的办公桌。
      似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手冢抬起头来。偷窥被抓了正着,我来不及感到羞赧,便看清了他眼里的一点责怪,不用他开口,我轻易就能读懂其中的涵义。
      “绀野,你应该专心工作的。”

      说不清心里是懊恼更多一些还是惭愧更多一些,我迅速转回身子,重又提起笔来。几分钟后,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我诧异地发现是来自手冢的简讯。

      他说——

      “阿叙,敌乃己身。”

      011.

      我开始学着去忽略一些事情,好比一个月后可能的去留,好比手冢是我的竞争对手,又好比周围越来越多敲定了工作的同学……
      每天,我都努力地去做好前辈交待地每一件事,又跟着摄影记者学了一些皮毛,甚至厚着脸皮主动去为每周的特别专题伤脑筋——竟也有两个选题被前辈采纳,在他的指点和帮助下,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了首版。

      我确信自己在做得越来越好,因为我开始在越来越多人看我的目光中寻到一丝欣赏。甚至内敛严肃如手冢,也会“纵容”我在第一次在报纸首版看到自己的名字时得意忘形到撞上大楼里一尘不染的玻璃,让人跌破眼镜地看到他唇角勾起的一抹笑意。
      随后他才走至我身边,敛了神色道:“不要大意。”
      在我听来,这一次的提醒近乎是温柔的。

      而当我与他一起走出朝日的大楼,夕阳洒在我们身上,我才突然发现,这是习惯了跟在手冢身后的我,第一次与他并肩同行。而半年前选择应聘朝日,却是我第一次越过手冢,为自己的梦想做出的选择。

      然而这世上但凡是条路,总会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天。一个月之后,我还是没有在朝日最后确定的录取名单上找到自己的名字。

      心里还是止不住空落落的,尽管输给手冢,我心服口服。

      012.

      我认真仔细地做完了最后一天的工作,然后将桌上自己的东西收入纸箱。
      向新闻社的每一个人告别之后,我静静等着下班的时间,其实随时都可以走,只是我不想在最后一天早退。

      因为没有事干,我在朝日的大楼转悠了一圈,最后坐到了楼下大厅的星巴克。他人行色匆匆地进出间,我收到了好友的简讯——她终于在公司转正,从此也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白领,约我周末一同庆祝。

      我终于还是觉得迷茫,难过也开始丝丝缕缕地在体内蔓延。

      “我前两天遇到了谷口前辈,她让我转告你,她有在《朝日新闻》上看到你写的报道,并随时欢迎你去她那边工作。”
      手冢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我看了看他,又很快低下头去,吸了鼻子闷闷道:“不想去。”

      “阿叙。”手冢在我对面坐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没有应声,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说出些酸溜溜的话来。

      “明年朝日还会招人,你可以继续努力。但目前来说,去谷口前辈所在的杂志社,我认为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可是……可是还是不甘心就这样结束啊。”我终于还是无法装作对最后的结果坦然而不在意。

      “阿叙——”顿了顿手冢才继续道:“还没有结束。”

      他神色认真,目光清澈而深远,恍惚中我看到了那年手冢最后一次出现在球场上的样子,他捂着肩膀对那些劝他放弃比赛的人说:“还没有结束。”
      可他的网球生涯,终于还是在这场比赛之后结束了。
      而我也在那之后拒绝再关注网球,尤其是关于他最后一场比赛的对手越前,更是不想听闻他的任何消息。尽管他作为继越前南次郎后又一个让国内民众沸腾的“日本武士”,相关的新闻不可避免地会传入我的耳朵。

      我深觉命运对手冢的不公,为他遗憾心疼之余,始终对此耿耿于怀。因此那日看到手冢要我帮忙整理的笔记竟然是他对越前的采访——年仅二十岁的他,已经拿到了美网公开赛的冠军——我脑海中蓦然砰得一声,视线中所有的字都炸成了碎片。

      “关于越前的采访,我想你后来应该也没有看报纸。不能再打网球,我很遗憾,但就像之前说的,没有全力以赴导致的后悔才更难承受,而对我来说,人生是更大的战场。”
      手冢递过来那天的报纸,多年来第一次向我提及他对于网球的遗憾,然而言辞间更多的,则是劝慰。我一直自信于对手冢的了解,而这一刻我突然觉得,他或许也是了解我的。
      我仔仔细细地读完了那篇采访稿他问的所有问题,确信一直到现在,手冢仍然时时关注着那个赛场上发生的一切。但是现在,他已经走在了另一条路上,同样目标清晰,步伐坚定。我突然想起来,网球那段路的终点,是手冢以7:6的比分赢了越前。

      “快要下班了,走吧,我帮你把箱子搬回去。”
      “嗯,谢谢。”

      离开前,我请新闻社的同事帮我和手冢在朝日的大楼前照了一张合照,他的眼里仍然带着隐约而温和的笑意,我的左肩与他的右肩重叠,来自于他身上的热量几乎可以直击我的心底。

      013.

      一大早,我就醒了过来,洗漱完毕之后,便准备去上班。
      谷口前辈昨晚亲自打来了电话,我最后答应了今天就去杂志社报到。

      走出家门,我看到手冢照例等在街口。

      “手,手冢?”
      “早安,阿叙。”
      “那个,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在朝日工作了,我们……额,不顺路。”我小心提醒道。
      “啊,我知道。”手冢淡然应道。
      “那……”
      “但是到公交站牌的路,还是可以一起走。”

      见我仍站在原地不动,手冢又道:“第一天报到就迟到的话,是很不应该的。”
      “啊……”我忙小跑到他身边,与他一起往公交站牌走去。

      “阿叙——”
      “恩?”

      “叫我国光吧。”

      -Fin-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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