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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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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尉坐在牢房里,有些茫然。他很少茫然,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脚踏实地地走在应当走的道路上,只要前进,就不偏移,只要立定,就不动摇。他看过卢梭的著作,崇拜革命的理论,而且比狂热者冷静,比温和派坚定。他一向是革命的中坚力量;革命就是凭着他们这种人作为梁柱,在思想和血肉的大风大浪中挺过来。
他一直服从,因为服从是军人的天职。他一直忠诚,因为忠诚是军人的荣誉。
但是库尔帝兹的眼睛让他想起正义,他的话让他感到自卑,他那一枪空弹让他觉得自己其实不过是一条忠顺的狗。
“我真正想过吗?”他大声地问自己,“什么是革命?”
手中的徽章已经被血浸透了。这个被人创造出来,希望人人顶在额前的信念,竟被鲜血湮没了。绶带看上去象是断头台的圆孔,飘带上闪着刀刃的锋芒,被束棒撑起的断头台啜饮着热血。
他一遍遍念着徽章上的字眼。自由,平等,博爱。
“我是为了谁?”他更加大声地问自己,“我是为了谁?”
他不是为了那些贪婪的贵族,也不是为了那些愚昧的平民,但更不是为了自己。他的梦想不是在共和国成立以后过上幸福美好的日子,他希望为了国家战斗,牺牲,名字被后人刻在纪念碑上,然后渐渐被风雨侵蚀掉。
但他总该是为着什么。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彻底放弃,他觉得库尔帝兹那近乎完美的理论上有个缺陷。他反复地思考,反复地想——他有种预感,他将要找到自己的价值。不再是人云亦云的价值,不再凭着别人的喜好评判自己的价值。
革命不是纯粹的两个字:革命;革命是人民的革命。
他终于发觉这个形容词比那个被形容的词更加永恒。
他笑起来。他不再想着把那个徽章挂回额前;他把它装进了贴胸的口袋。
这时候走廊上响起了有节奏的脚步声。中校自己来巡夜。他先径直走到关押女人的地方去;片刻后转回来打开了上尉的牢门。
“这次是我的疏忽。”中校说,“我把她放在了原先的牢房。您把牢房的钥匙也给了她?真是周密的安排。看来她趁哨兵交班的时候逃走了。”
上尉想起自己的确是忘记报告这一情况。“她活不了多久了。”他说,“无论是砍头还是流干血,都一样会死。她不会对革命再有任何危害了。”
库尔帝兹听出皮埃松上尉话语里恢复了坚定。“您还在同情革命的敌人。”他讽刺地说。
“不,我倒是觉得应该同情您。”上尉回答,“您把自己逼进了死路。”
中校表示自己很想听听这样新奇的见解。
“您把事情弄反了。革命是为了人民而革命;您却认为人民的存在是为了革命。”上尉说,“您用革命两个字来审判所有人,然后用断头台和子弹处理其他所有无法被称为‘公民’的人。您逼着每一个人革命,革命,到最后吃尽了贵族的血肉,只好互相吞噬。”
“我只怕吃不尽贵族的血肉。”库尔帝兹冷冷地回答。
上尉看着中校的眼睛,再次感到彻骨的寒意。“您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他问。
“为了革命。”中校回答。
“但革命是为了人民!”上尉叫起来,“是为了整个法兰西的人民可以更好地生活——”
中校竖起食指贴在嘴唇上示意噤声。他拉开裹在身上的斗篷,上尉才发现他的怀里抱着那个小孩子。孩子受了惊吓,又开始咳嗽着抽泣;黑发的年轻军官笨拙地拍抚着它。
上尉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说不下去了。
他看着那个杀人无算的刽子手用修长的手指拨弄孩子的前发,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温和的神情。
“小东西,你该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他听见中校喃喃地对孩子这样说。
他突然觉得面前这个可怕的军官也只不过是一个人了。他的个子和他差不多高,年龄也差不多。他的手上有拿枪磨出的硬茧,他也有;他们的制服边缘都磨得发白,有的地方还开了线。他原以为这个人象断头台一样坚不可摧,现在才发现断头台也会卷刃。
他已经不再是同情他,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同身受的情绪。
“……上帝保佑您,中校。”他轻声对那个人说。
“上帝是不会保佑我的。”库尔帝兹低声回答,“他要我陪着那些该下地狱的人,直到永罚的世界。他要我在地狱里看守着他们,直到永远。”
他转过身子,走开了。上尉看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关起的门间,却仿佛是被两边的重压缓缓地压扁。
库尔帝兹走出一段路以后,想起了那封信。他想要转回去告诉上尉这个消息,最后决定还是把信拿去给他本人看。他走回自己的房间。
他没有料到女人居然在那里等着他。
她象发怒的母狮子一样扑上前来,想要把他撕成碎片。他猛地往后一闪躲开了她的双手,抬脚踹在她的腰间。她痛得大叫了一声;枪伤恰巧就在那个位置。
然而她被失去孩子的痛苦所刺激,根本就没有退缩半步,反而更扑得近些,嗤地撕下了他的斗篷。
然后她就僵住了。
“我的孩子。”她嘶哑地说。她的孩子在军官的臂弯里。
她走上前一步想要抱过孩子。库尔帝兹拔出枪,一击就让毫无防备的女人昏倒在地上。
这还是中校第一次用枪柄而非子弹进行攻击。
然而当他叫来士兵把女人带去其他牢房的时候,她醒过来了。
“长官……长官,”她虚弱地说,“我想要我的孩子。您想要您的革命。我拿一个秘密跟您交换吧。”
库尔帝兹的目光一下子变回刀刃般锐利。“说吧,”他冷淡地说,“不要拿我已经知道的秘密想要蒙混过去。”
“我听丈夫说过……一个内线的名字。”她说,“他在平民中使用的名字是乔·邦塞拉德。”
中校见到过这个名字。这是皮埃松上尉真正的父亲的名字。他犹豫了一瞬间。
女人胆战心惊地等待着。
“您在撒谎。”他突然说。
他叫士兵马上把女人带走;但是他也同时打消了拿信给上尉的念头。
“至少等他见到了最崇高的存在以后,再去查他的父亲。”他这样下定决心。这在他而言是很罕见的通融。
中校不知道乔·邦塞拉德已经死在他的枪下了。
虽然这在吉约坦夫人受宠的年代里,实在没有任何意义。天一亮,就要支起断头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