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母亲·九三年》夜飞风

4、（３）

　　库尔帝兹第一眼看见皮埃松上尉的印象相当好。上尉仪表堂堂，身手矫健，深棕色的头发，天蓝色的眼睛，虽然因为近日来发生的各项事件而显得有些疲惫，但是依然保持着优秀军人的风度，脊梁像枪杆一样笔挺。
　　中校注意到上尉袖边缝补的针脚，但他并不像当时的普遍看法那样认为这是邋遢和有失风度的象征，反倒认为这是细心与勤俭的习惯。
　　毕竟在那个时代，早已经屏弃了贵族的风度，转而尊崇军人的明快作风。国民公会改换门庭的速度以及炮兵开炮的速度都在提高，这正是一个有力的佐证。
　　“终于出现了一个足以担当重任的小伙子。”几乎同样年轻的库尔帝兹这样想着，问了问上尉的名字，然后记在心里。
　　皮埃松上尉回答的时候直视着中校的黑色眼睛，结果几乎被那种冰冷的目光冻僵；他并不知道中校在打量快上断头台的人时也是同样的目光。
　　“上尉，您在这里多久了？”库尔帝兹问。
　　“快两年了。”
　　“我很想听听您所知道的一切情况。”
　　中校连走路的时间也不想浪费，于是做了个手势想让自己的队伍牵过一匹马来；但是上尉的分队全都是步兵，他很为难地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部下。结果当他回过头来想要婉言谢绝的时候，吃惊地发现中校跳下了马。
　　“我们边走边谈。”
　　库尔帝兹一边说一边开步走，上尉跑了几步才跟上。

　　“不，公民，您不明白。”中校烦恼地用马鞭抽打着自己的靴子，“您不明白我想听的是什么。我不想知道最近的巡逻多么严密，也不想了解人民如何安居乐业，更不想听革命委员会的繁琐事务——这些东西自有人来打点，他们会安排巡逻、维修房屋、组织吵闹的彻夜不眠的会议；而我来处理的是他们都处理不了的事情。”
　　上尉微微鞠躬表示自己在听从指示。
　　中校看了他一眼，确认这个年轻人的诚恳。然后他点点头。
　　“我来审判。”他简单地说。
　　这时候辘辘作响的运送断头台的马车刚刚到达；晦暗可憎的阴影投射在中校的背后，让皮埃松上尉猛地脸色发了白。
　　“呸！这也是个软坯子！”库尔帝兹发觉了上尉的变化，轻蔑而失望地想。
　　但是上尉并不象他以为的那样胆小或容易动摇。
　　“中校，”他说，“这是审查处的工作。秩序已经被妥善地维持……”
　　“嗯？”库尔帝兹恢复了兴趣。他提醒上尉，他想听的是前一句话。
　　“审查处负责调查审判，以及处刑。”皮埃松上尉回答。
　　“审查处！”中校冷笑着；他一向不笑，这样的冷笑使他年轻的脸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冷酷和英俊，“他们不过是坐在桌子后面絮絮叨叨问问题，有撬不开牙关的就送到牢房里吃白饭，有张口说话的就忙不迭写文件邀功！革命的资金不是用来喂养贵族和蠹虫的！”
　　他迅速地朝自己的卫队打了个隐晦的手势，看到这个动作，士兵们分外紧张地跑开去做他事先吩咐好的事情。
　　然后中校拖着上尉的胳膊，要他指引去审查处的路。

　　在路上，中校这样说：
　　“皮埃松上尉，我很欣赏你。等你看到我的审判之后，希望你考虑一下，加入我的卫队。我拥有国民公会签署的调兵令。”
　　然后他补充了一句：“你和你的队伍，一起。”
　　上尉马上就给了他确定的回答：“人民给我的任务是治安巡逻，至少现在如此。请您原谅。”
　　库尔帝兹一点也没有生气。“等你看过审判，”他说，“不用急。”

　　库尔帝兹到哪里都带着他的书记员，书记员到哪里都带着同一种印好的纸。这种纸很常见，上面用罗马字体印着“以人民的名义”几个小字，另外还有两个大字——“死刑”。
　　中校要审查处把所有的犯人都带出来，在院子里站成一排。
　　这个命令花了十分钟左右才完成。上尉注意到中校皱了好几次眉头，表示出明显的不耐烦。
　　最后终于排好了队。库尔帝兹问：“都在这里了吗？”
　　“不，还有两个犯人，正在生病。”
　　“他们的名字？”
　　审查处的负责人报上了名字。训练有素的书记员马上把它们记了下来。
　　库尔帝兹开始从院子的一头走向另一头，询问每个犯人的名字和身份。这一切都逃不过书记员沙沙作响的笔尖。
　　“我是伯爵！”其中一个犯人扬着高傲的中年的头颅，“你不能把我的名字和那些贱民并列！”
　　“给他一张单独的。”中校大度地命令道。书记员马上从成打的处决令中摸出一张，把这个伯爵的名字单独写上。
　　有一个犯人什么都不肯说。中校问了他三遍，然后掏出枪来啪地打碎了这颗沉默的脑袋。旁边穿着花边衬衣的年轻贵族当场昏了过去。
　　中校对这个昏倒的人稍微关心了一下。“他的名字记过了吗？”他问书记员。
　　“是的。”书记员回答。
　　于是中校更加大度地任凭他直挺挺吐白沫。
　　在某个企图偷偷溜走的犯人吞下库尔帝兹的第二颗子弹之后，有个犯人跪了下去。
　　“我不是贵族，”他说，“我的主人命令我来顶他的位置；他跟我保证说绝对不会判处我死刑！”
　　“你主人的名字是？”
　　这个叛变的仆人说出了一个贵族的名字，书记员没有漏过。然后库尔帝兹叫了八个士兵押着这个仆人去找他的主人。
　　“找不到的话就枪毙他，”中校嘱咐道，“尸体拖回来。”
　　在院子里的犯人名字记完之前，士兵们就回来了，带着五六个人，除了贵族以外还有他的家属。
　　库尔帝兹挨个儿问过了名字，把还在哇哇哭的小婴儿拎到一边，然后一枪把那个仆人毙了。
　　“纸不够用了。”书记员汇报。
　　“剩下的人跟伯爵挤一挤。”中校冷漠地回答，“反正他们很快就又要挤在一起，直到永远。”

　　在他走到队尾的时候，只有四个人的名字没有被记在那些印制清晰的纸张上。这四个人当中有三个是我们刚才提到过的，现在已经见到了最崇高的存在；另外一个人是个小偷，因为偷面包店的面包而被店主送到这里来，库尔帝兹把他推给了皮埃松上尉。
　　“上尉，这个是治安案件。”他说，“归您管。”
　　上尉对这个感激涕零的幸运的小偷使了个眼色，要他把地上的那个小婴儿拣起来。婴儿的父母亲属因为恐惧，没有一个人敢去碰那个被中校扔到一边的孩子，任凭它不停地痉挛着哭泣。
　　库尔帝兹站在了队尾的女人面前。那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子，仿佛受了婴儿的感染一般，那孩子也开始大哭起来。
　　女人一边喃喃着一些温和的词句来安慰她的孩子，一边偷偷地打量这个冰冷的军官。她发觉他对于小孩子的哭声既没有表示烦厌，也没有表示同情，仿佛这个幼小的无辜的孩子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这个可怜的温暖的小生命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存在——她突然害怕起来，非常害怕。
　　“先生……公民，”她哆嗦着说，“您会宽恕小孩子吧？”
　　库尔帝兹连看都没看那女人当作绝世珍宝的小东西。“我不杀小孩子，”他说，“他们不合尺码。”
　　女人的脸色白得象裹尸布一样。她明白他所说的尺码是指断头台的尺码，那个把脖子伸进去等着咔嚓一响的半圆形的凹槽。
　　“他还很小，先生……先生，求求您！”她几乎跪下来，“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我求求您，找个好人家抚养他。我情愿死在您手里。”
　　中校盯着她的脸。“您真是爱开玩笑，女公民。”他慢慢地说，“您当然要死在我手里；就像三天以前，您的丈夫一样。亲爱的让·古兰伯爵夫人。”
　　那女人蓦然垮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