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沙》锦袖

4、离开

　　再醒来天已经蒙蒙发亮，被褥间有暖暖的香气，是她自己的香气。

　　那人睡了一夜，也许只有几个小时，什么也没有留下。

　　早晨的风湿湿地扑在脸上像是裹了一张半热的手巾，芍安觉得有点腻汗，翻个身却又睡着了。
　　恍惚间觉得空气沉沉地压下来，简直像是压到了心口上，芍安将手脚都伸到被子外面，才觉得舒了口气。
　　“白小姐，仔细着凉了。”

　　“哪能这么容易。”芍安嘟囔一声，心下还以为在做梦。仿佛有一声叹息，被子便又笼到了手上，芍安不耐地又将手伸出去，“唐启轩你有完没完，梦里也不让人安心睡觉么？”

　　“啊？”唐启轩莫名被骂怔了怔，芍安却倏地坐起来，见了鬼般盯着唐启轩。不错，没在做梦，这个眼神炯炯笑容清淡地立在床头地正是昨夜一脸痞相地唐启轩。

　　“你....”唐启轩扬扬眉似在等待。芍安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一把掀开被子冲到窗口，空气里混着清晨泥土的芳香，大半个古城掩在漫天红光里美得如同一件破碎的古董，有郑重而苍凉的美。

　　芍安皱了皱眉头回头问他，“你怎么还在这里？”

　　唐启轩闻言笑起来，仿佛着是个多么好笑的笑话，他有时候总有些莫明其妙，芍安心想。“来向姑娘辞行的，顺便....”

　　“顺便问问姑娘，可愿意和我走？”

　　“初冬的天气可真有点冷。”芍安搓搓手往里头走，却被唐启轩拉住了手臂，“芍安，和我走。”
　　“不要开这种玩笑。”芍安挣脱唐启轩的手臂继续走她的路。

　　天渐亮起来，街上喧嚣渐起。芍安背对着唐启轩，瘦削的身体笼在空荡荡的睡衣里。

　　唐启轩有些恼，几步迈到芍安面前抓住她的肩头，“这不就是你要的吗？况且林徇任也不会放过你，所以跟我走，现在。”

　　“你是这么想我？”芍安冷冷得将他的手拨下去，“我便是死也不会从这个火坑跳入那个火坑去。”唐启轩的脸一下绷紧，原就在愤怒的眼睛顿时变得锋利刺人。芍安也自知失言，缓和了一下语气道，“芍安知道唐公子是一片好意，可是芍安身无长物能去哪里？林大帅手段虽狠，念在姐姐面上许会放我一马。”

　　“何况，”芍安说到这里突然笑起来，“何况我是万不愿给人做小妾的。”

　　唐启轩苦笑一声，“白首不相离，是么？”芍安垂首不语，唐启轩伸手从他头上取下一支珠花道，“我会在城外三里处的一个小棚等到晚上，需要帮忙就差人送这支珠花来找我。”

　　芍安伸手去取，唐启轩握着珠花的手指紧了紧，芍安只得抬头望他，他的脸笼罩在日光中如同画报上的安琪儿般真诚，“对不起，还有，谢谢。”

　　谢谢？“唐公子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也罢了，公子走好吧，希望公子一路顺风。”

　　隔夜的茶水茶色很浊，入口苦涩。芍安一口一口细细喝着，想唐启轩笔直的背影，这样有心机又似完全无心的人，真正的有意思。雕花的窗格子印在地板上如同一场喧闹的皮影戏，主角许是一位落难的俏佳娘许是一个白面的穷书生，更也许....芍安站起身来，脚下的戏曲顿时斑驳，也是有些混乱的美感的。

　　门口的人站在逆光里，脸上表情模糊声音却依然是朗朗的。“白姑娘起得早啊，昨夜春宵过得可好？”

　　芍安已经迎上去，笑道，”托林大帅的福，倒也还差强人意。”

　　“差强人意？我看这唐启轩像是个不错的情人啊。”林徇任状似随意地坐到椅子上对门口做了个手势。几十个卫兵便齐刷刷列到两侧。芍安只当自己没看见，接口道，“唐公子倒真是个好人，只是怕是我伺候地不周，这不，天不亮他就走了。”

　　“好个伺候不周！白小姐可知道唐公子可是我的贵客？”林徇任双眉一立，哪里还有昨日的半分温雅，“得罪了唐公子，他怜香惜玉不想追究，我可不能轻饶，来人！请白小姐到府里坐坐。”

　　果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芍安拢拢鬓发对着门外一干人等微笑，“不用麻烦各位了，带我整理下随身物件，自会随你们走。”

　　“呦！林大帅请妹妹喝茶也不叫上我吗？莫不是嫌弃流景了？”流景的声音碎碎的，穿过很长的楼梯断断续续地传进门来，高跟鞋踏在地上笃笃的声音又响了很久人才到了门口。

　　芍安看她脸颊泛红满头细汗，忍不住将丝绢递过去，“跑得一身汗，我们喝茶还能少了你的分去。”流景接过丝绢匆匆瞪了她一眼又坐到林徇任旁边，“大帅，流景可以和芍安一起去吗？”
　　林徇任才缓和些的脸又绷了起来，“不行。”

　　“如果我非要去呢？”

　　林徇任这才转头看流景，半响才说，“流景，我们把话说白了。军火库爆炸一事无论如何也得找个人担待。芍安是一定要带回去的。”

　　流景片刻未顿，接口道，“林大帅治的好个军，军火库爆炸这样的机要事件竟要小小一个歌女担待。我倒想请问您，以后林府失窃，贵府夫人摔跤也得怪在我们头上啊？”

　　“啪”一声，林徇任重重拍在桌上站起来，“随你，人我是一定要带走的，来人！”说完便往外走。

　　流景跑了这一路又担心了一夜听了这话竟颓然坐到了地上。芍安手忙脚乱地蹲下来扶她，“姐姐，我愿意的，真的，我愿意的，你不要这样。”

　　“你！”流景猛地抬头瞪她，却在接触到她的眼神后又慢慢温和下来，“罢了罢了，也许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吧。”

　　“姐姐你...”芍安想去扶她，流景却已经自己站了起来，对着林徇任的背影清晰地问，“林大帅，不知流景可能和你做个交易？”

　　苏流景问林徇任，我们可否做个交易，表情干脆利落一如她的风格。

　　白芍安的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个状，滴到木板上留下一个铜板大小的斑点，再晕开去，便成了一个银元。流景再房里进进出出得忙碌，经过她身边时会带起一阵薰香。芍安终于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指端冰冷湿润。芍安于是又握紧了些，“姐姐别忙了，也没几样东西。”

　　“这一离开不知是怎样的长久，”流景说着自嘲地笑笑，“看姐姐说地，最好是再也不回来了。准备齐全些也是必要的。”说着脱开芍安的手便又要走开。芍安一急，不由大声问，“姐姐，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是！”流景并没有回头。

　　“生气，原也是应该的。”芍安低下头去，桌下有一双翠绿的绣花鞋，娇艳欲滴。一双红底镂空镶花的高跟鞋急速地走过来，芍安的绣花鞋不由缩了缩。

　　“我是生你的气。你今天若是有什么事我该怎么办？若是林大帅不希罕我这皮囊，你又该怎么办？你非得找些事来为难自己吗？”

　　芍安觉得流景鞋上的彩钻像是一滴摇摇欲坠的泪，叹息一声道，“可是姐姐你看，我这不是要离开这火坑了吗？”笑意盈盈，看得流景一怔发呆，“你....原来....”

　　“妹妹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只可怜我，”说着似乎气息不稳，退了两步又说，“我竟稀里糊涂赔进了自己的半生幸福。”芍安看着流景，她的嘴唇微微发着抖，看着自己的眼睛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震惊。她还是生气了，芍安双膝一弯已是跪到了地上，“我原只是一试，姐姐这样牺牲是芍安没有料到的。如果我知道是这样，就是让我一辈子困死在这里我也不会做这事。”说完作势便要磕头。

　　“起来吧，这成什么样子，”流景叹口气将芍安扶起来，“跟着大帅也许并不如我想的那样坏，再在这里挥霍几年，怕是没人会要你姐姐了。”

　　流景的神情疲惫，本是那样鲜活的一个人，芍安轻轻唤她，“姐姐....”

　　“倒是你，这样的险岂是随便冒的，你简直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此去....乡间的生活许是没有城里好，可也强过夜夜笙歌为他人欢笑。姐姐这一进林府怕是难出门找你了，你自己要多当心些，若是钱不够用，可以....”

　　“姐姐，”芍安含笑打断她，“又不是生离死别，芍安也不是小孩子了。”

　　“你啊！”流景轻轻俯下身将芍安拥进怀里，怀抱里装载着芍安二十年里遇见的关怀和二十年后要面对的生活的勇气。

　　这一个拥抱，也许是一切转折的开始，很多年后芍安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