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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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墨枫坐在洛阳有名的酒楼拂香斋三楼雅间里，望着窗外疏星暗淡的夜空出神，目光偶尔扫过楼下那条人群熙攘的宽阔大街，落在远处依稀可见的城门高墙上。他面前那桌精致诱人的佳肴早冷了，却一口都未被动过；桌上两坛刚从桂树下挖出来的三十年陈女儿红都已拍开了封泥，低暗醇郁的酒香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散，却仿佛没人闻得见。
雅间里还陪坐了两个人，一位胖墩墩的弥勒佛般的老头正是拂香斋的白老板，此时正如一尊弥勒佛像般笑眯眯地坐在桌旁，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另一位则是将墨枫从枫华谷一路护送到洛阳来的唐宇，洛祈的心腹之一，在恶人三军乃至整个恶人谷都有极高的权势和威信。两人都静静地陪墨枫坐着，墨枫不言，他们也不语，墨枫不吃饭，他们也不动筷子。
“城门已经关了。”戌时的更鼓敲过，沉默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墨枫终于开口。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唐宇道。
“李副帅的人就在枫华谷，只要及时赶到，不会有事的。”白老板笑眯眯地说。
墨枫没有再说话，目光再度投向远处的城墙端。好吧。这里是恶人三军的据点，是洛祈的地盘，他自己的属下都不着急，要他来操什么心？
洛祈那时的舍身相救，让墨枫惊异之余，愈发心乱如麻。他实在看不透洛祈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即便想拉他入恶人谷，之前救他于屈辱之中，再千里护送他来枫华谷，洛祈做的也够多了，别说是对一个对立多年的宿敌，就算是对朋友，也已算仁至义尽。何以至于要做到这个地步？
这完全不是他所熟知的洛祈。他认识的那个洛祈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心思缜密，心机城府尽数掩盖在戏谑玩笑之下，无论是指挥决策还是设计密谋，从没见他做过没把握或亏本的事，这般的舍己为人更是不用想。
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他的手不自觉地摩挲上洛祈塞给他的令牌。本以为是恶人谷通用的令牌，最多是洛祈自己的统帅腰牌，让他带在身上以免被他的部下误伤。然而根本没想到，那竟然是可以调动千万恶人谷大军的指挥令牌——那可是连亲信都不能随便给，必须由指挥亲身携带的兵符，竟然就这样随随便便塞给了五天之前还是他最大的对头的墨枫？这究竟是一时乱中出错，还是刻意为之？他究竟想做什么？
唐宇和白老板当然早看到了指挥令牌在他身上，但没有表现出半分质疑。此时见他眉头微皱，手指在令牌上不自觉地摩挲，知他心中必定乱成一团。白老板和善微笑，出言道：“墨公子可知这令牌的作用？”
墨枫回头看了他一眼，将指挥令牌放在了桌子上，又自怀中取出了另一块令牌，中间有一条极深的裂纹，几乎断成了两截。可笑埋伏他的那些人缴了他的武器，却把这破烂留给了他，想是觉得令牌既已毁，给他留着更添讽刺，不必再收缴。以后若另觅指挥，重铸一个就是。
两块令牌是类似的样式，一蓝一红，一雕琢着宝鼎，另一却刻划着一双烈斧。他只把令牌往桌上一推，不必任何言语，就已回答了白老板的问题。
——作为浩气盟前指挥，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指挥令牌的作用。
白老板笑容不改，和和气气地接道：“那就是了。见此令牌如见洛帅，持令有权调动恶人谷千万大军。洛帅既将令牌暂交与您，对您的信任与重视不言而喻。所以，您也该信任他，相信他有能力脱身，无须这般挂心忧虑。”
墨枫微微一滞，脸上有些烧。他在担心吗？咳，好吧，换个说法，他的担心有那么明显吗？
但是，看着那令牌，为何就是有那么一抹奇怪的感觉，令他无法舒展心怀，安心等待？
“这是你们恶人谷最重要的令牌，还是白老板代为保管，更妥当吧。”墨枫拿起令牌递给白老板，白老板脸色一变，连连摆手，“小老儿哪里敢拿。这是洛帅亲自交与您的，只有您有资格拿着。您快些收好了。”
墨枫皱眉，看向唐宇，还未开口，唐宇就往后侧了侧身，显然也不敢接。白老板迅速恢复了弥勒佛笑，道：“您没有恶人谷的令牌，现在外面针对您乱成了这样，在咱们三军的地盘上还好，若遇到了其他势力的人，恐怕会对您无礼。在洛帅回来之前，就由您好好替洛帅保管这块令牌吧。”他说完，惋惜地叹了一叹，“唉，您要是恶人谷的人该多好。”
唐宇虽然寡言，但闻言投向墨枫的眼神也隐含了一丝期盼。即使在恶人谷中，依然有许多人钦佩和景仰这位犀利磊落的浩气盟指挥。
墨枫没有接话，只缓缓收起了令牌，转头看向窗外。
又是一个多时辰的枯等。白老板给三人都倒了酒，说夜寒露重，吃不下东西，好歹喝点酒暖暖身子。墨枫捏着酒杯无意识地抿着杯沿，心里似乎已经没有了紧张担忧之感，只有大片空落落的茫然。
要是，他回不来了……
心中踩空般地绞了一下，他手指一紧，在白瓷杯上捏出了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痕。果然此生与荻花宫犯冲么，十多年前在那里遭难，被华言拼死相救，造就了早些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纠缠。如今再度在荻花宫附近遇袭，又被洛祈舍身救了——
他猛地仰头饮尽杯中酒，酒杯放在桌上微微有些重。白老板看了他一眼，笑呵呵地给他满上。
长夜漫漫，愁绪如缠，滴答的更漏声中，两坛好酒渐渐见底。白老板脸上泛着福气的红晕，蓦地哼起一首婉转的小调来。墨枫听不懂那歌词，只觉得白老板虽是随口哼来，却有说不出的旖旎动人，不由得看向他。他乐呵呵地笑，又哼了两句，朝墨枫举了举杯便喝酒去了。哪知这里歌声一停，窗外万籁俱静的悠远夜空中不知何处，已有人轻声接上了那旖旎的旋律。
“回来了！”唐宇霍然站起身，纵身就朝窗外翻了出去。白老板笑眯眯也站起来，悠悠然朝门口走去，一面感叹：“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
墨枫匆匆往窗外看了一眼，顿时心跳如雷，怔了一怔，大步追上了白老板一同下楼。一面不禁暗恼自己确实沉不住气，尽力平复着心情。
洛祈还是那样子，嘴角噙着痞笑，优哉游哉，玩世不恭。身边跟着位银红铠甲的将军，墨枫认得，是他的副将李潇。他的道袍上带了些尘污血迹，却不觉狼狈，正拍着唐宇的肩打趣，又转过身与比他矮了整整一个头的白老板拥抱。
“人呢？怎么就你们俩？”白老板笑眯眯地问。
“城外歇着呢。人多，城门关了，进出不方便。”洛祈笑道。
“原本是打算歇一晚再进城的。可头儿赶路赶得心急火燎，大半夜非拽着我一起翻城墙。没办法，就把弟兄们交给小柔打理，陪人瞎胡闹来了。”李潇爽朗地说。
“那也倒是。咱们在这儿等你等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你既回来了，岂有不先来报个平安之理？”白老板笑眯眯地自觉挪开，给身后的人让位。
洛祈抬头，晶亮的黑眸对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的墨枫，绽开带着暖意的笑颜：“墨盟主，别来无恙？”
拂香斋不是客栈，但既然是恶人三军的地盘，当然备有给自家弟兄歇息的客房。给洛祈准备的，自然是最好的房间。
夜已深。洛祈在房间里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刚坐下准备吃些白老板体贴准备的热气腾腾的夜宵，房间门就被敲响了。
洛祈一听那敲门声就笑了。他的部下可没人会这么敲门，更没人会在敲门时闭口不报自己的身份来由，等着他来问的。
门一开，外面果然是墨枫。
“外面冷，快进来。”洛祈把人让进了屋，“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墨枫待他关了门，这才拿出那块指挥令牌递给他：“这么重要的东西也敢乱给人，你平时是怎么治下的？”
洛祈没有接，径自坐回桌旁开吃，“恶人谷自在逍遥，无拘无束，没有那么多规矩条框，人心若肯归顺，根本无须治下。”
墨枫跟了过来，递出去的手仍没有收回来，“这不是乱给令牌的理由。”
洛祈伸手从壁橱中翻出了一套备用碗筷往墨枫前面一推，“你要不要也吃一点？”
墨枫有点恼了：“洛祈！”
洛祈这才肯正视他。他放下筷子，淡淡笑了笑道：“我可没有乱给人啊墨盟主。”
墨枫直接把令牌放在了桌子上，懒得跟他扯皮。
“我若不给你令牌，唐宇纵能带你脱出包围圈，你们又岂能安安稳稳地赶到洛阳？浩气盟全天下悬赏你，恶人谷又有几人不想对付你，今日我们在枫华谷那么一闹，你说说，枫华谷到长安洛阳的沿途该有多少暗藏的杀机？会有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洛祈淡淡地说，“带着这块令牌，无论你是谁，恶人谷弟子都绝不敢为难你，甚至也许会顺手帮你。浩气盟的人纵然遇到了你，也肯定不敢贸然动手，否则就是对我，对整个恶人谷宣战。”
谁敢公然挑衅为难洛祈要保的人？除非是浩气盟排名前三的军团位高权重的统帅亲临，否则，天底下怕还没人敢不仔细掂量掂量这样做的后果。
墨枫知道他是好意，但是，“这可是你恶人谷的指挥令牌！你纵要帮我，也无须将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我。别的……”
“除此之外，我只有这个。”洛祈摸出一块稍小一些的令牌，篆体雕琢的洛字在烛光下泛着冷冷的光。那是恶人三军的统帅令牌。“这个可慑不住浩气盟的人，甚至，看到是你，恶人谷一军二军的有些家伙恐怕也不会买账。”他拿起指挥令牌，拉过了墨枫的手把令牌放了回去，“说过的，救人救到底，在你有能力组织起反抗和报复的力量之前，我不会让你出事。”
墨枫愣了一愣。这话说得，意思仿佛有些过了。
“你既回来了，当然得物归原主。”他推拒，但洛祈不接，只笑看着他，“你还想不想报仇。”
“当然。”墨枫手一紧。那些冤屈，那些侮辱，那些冤死的弟兄，此仇不报，他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那你现在有没有能力报仇？”洛祈接着问。
墨枫不答。
洛祈笑了，“你现在有两条路走。第一，找到你的旧部，联络力量；第二，既然我愿意帮你，你也可以借助我的力量，直接找华清算账。”
墨枫还是没有说话。虽然他心里确实是这么考虑的。
“如果你要去找你的旧部，没有这令牌在手，你恐怕走不出洛阳城。”洛祈道，“当然，如果你选择我，答应绝不擅自行动，我就收回令牌。”他抬眼看着墨枫，“选吧。”
墨枫攥着令牌，沉默了。洛祈根本不催他，盛了一大碗山参乌鸡汤给他，又把几样点心往他面前推了推，然后继续动筷子，一口小笼汤包，一勺红豆薏仁枸杞粥，手里还捏着块牛乳酥酪，一时吃得不亦乐乎。
墨枫见那吃食中有数样都是益气补血的，想了想，突然对洛祈道：“把手给我。”
洛祈一愣，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马上擦了擦手递过去，一点戒备的样子都没做出。墨枫掳起他的袖子，手指搭上他腕脉，他恍然，笑道：“没事没事，李潇带了治疗过来，已经处理过了。”
墨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只好闭上嘴巴。
“经脉滞涩积淤，内息郁结于脾脏。是秦诗伤了你？”墨枫虽在问，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洛祈为了让他脱身，孤身陷入重围，必然受了伤。枫华谷不是恶人谷的大本营，即使后来得援获救，一时间也极难找到高妙的医者或内功足够深厚的人给他疗伤清淤，疏导真气。秦诗是修为极高的气纯，下手很重，若非被他所伤，洛祈的内伤也不会积到现在仍然连真气都运转不开。
洛祈点头。
“伤成这样，怎么还连夜赶路？不要命了吗？”墨枫皱眉道。洛祈笑了：“这不是怕你担心嘛，就赶紧回来了。”他说得随意，墨枫却心里一紧，抬头看到他戏谑的笑，知道这人又在胡扯，完全是痞成了习惯，说些什么一点都不脸红。
“吃完没？”他横了那个满脸痞笑的道士一眼，放下他的衣袖。洛祈隐约猜到他要做什么，心中暗喜，笑道：“吃完了吃完了。”秦诗那两招他是硬生生受下的，伤得确实不轻，当时为了诱秦诗入彀，也不想让墨枫起疑，所以尽量演逼真了一点而已。但是若能换得墨枫为他疗伤，那就是大大地赚了。
墨枫果然站起身来，淡淡道：“打坐。”
打坐？“你……要用花间心法……？”
“这点小伤无须切离经。”墨枫淡淡道。
洛祈心里的暗喜微微黯了一下，随即重燃。没关系，不急，一步步来。
他依言盘腿坐下，双目阖起。墨枫隔空发力，指力如箭，打在他颈下天突穴上，浑厚浩瀚的混元内力注入，顺着任脉，依次灌入他华盖、膻中、鸠尾、上脘、神阙几处大穴，自阴交穴骤然逆转，汇入冲脉，凝于指的真气瞬时如汪洋般扩散，或逆冲脉而上，或下流至会阴冲入督脉，与他自己滞涩的真气融合游走，汇成巨大的激流，一并发力，强行突围，瞬间贯通了他的奇经八脉。
墨枫随即变指为掌，悬于他胸前一推一引，他张口咯出一口大淤血，一时间通体舒泰，气血贯通，四肢盈然。这一套下来，原本要一个月才能好的内伤再调养两日就完全不碍事了。他睁开眼看着墨枫，那万花弟子没事人一样地收手起身，仿佛这种事早做习惯了。
纵然早就知道他双修犀利，功力强悍，但此刻洛祈还是不禁生出了由衷的佩服。
“这一手活儿很高明嘛。”他开怀地笑着站起来，语气中敛去了惯有的不正经，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感激。墨枫自然能听出来，淡淡一笑道：“你自己内功底子不错，所以容易得多。”
“能得墨盟主亲自给我疗伤，真是不胜荣幸。”只一瞬间，那股子痞气又回来了，洛祈嬉笑道。墨枫淡然道：“打通个经脉而已，算不得疗伤。何况，你不也给我传过功？”
洛祈笑道：“我那是治标不治本，白费力气，哪能跟你这专业的相比。”心里突然一动，接道：“说起来，你该有许多年没有给人治过伤了吧？”
墨枫沉默了一会儿。确实，别说切离经，便是这般以花间心法给人疏导内息，也是五年来的第一次。
洛祈看他表情，心里有些明白了，但还是忍不住接着问：“这五年来，你就真的一次也没有切过离经心法？”
墨枫转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值得我离经易道。”他低声说。
洛祈也沉默了。
“若是……华言回来呢？”许久，他才开口，轻声问，“若是他回来与你并肩战斗，你会切离经吗？”
墨枫没有说话。他平静的目光投向飘渺的夜空，在眼底落下无尽的虚无。
“他不会回来的。”最终，他听见自己这样说，“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的。”
他转身，“夜深了，你有伤，早些休息。”
洛祈看着他走到门口，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的笑。
“当时给你那令牌，其实还有一个目的。”他开口。果然看到墨枫已经触到房门的手停了下来。
“——那时只是想着，若我真的脱不了身，回不来了，你也尽可拿着那令牌集结人手，自己去复仇。”洛祈轻声说。
墨枫静了许久，转过身来，“为什么要帮我到这个地步？”
洛祈看着他，轻轻笑开：“方才给你的那个选择，你何时回答我，我何时告诉你。”
---TBC---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