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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番外 异世通梦 ...

  •   (一)
      我坐在酒店的席梦思床上,看着旭日的微光一点点的染红纯白的窗纱.橘黄色的夜灯依然开着,悦耳的钢琴曲悠然萦绕在房间里面.小姐刚刚打来morning call,按着计划,今天我是要去故宫的.今天,昨天,这中间真的只有一夜么?手表上面精确的记时明白的否定着我的记忆,可手里却没有了那个荷包,找遍了房间,哪里都没有.
      从酒店三十六层的房间望出去,这个我熟悉的城市却陌生的像一粒粗砾的尘沙,硌在我的心上---高楼平地起,高高低低的高架桥让我找不见那个我们牵手走过的天桥,找不见他踏着雪走来的畅春园,找不见朝阳门码头顺流远下江南的轻舟,我目光所及的,只是一个被钢筋水泥包围的紫禁城,在簇新的玻璃幕墙的反射下,好像强烈镁光灯追逐下素面的妇人,眼角脸庞的皱纹毕现,暗淡的有些局促.我凝视着那些陈旧的琉璃瓦,直到酸涩的移开眼光,依然没有决定我到底要不要再去看一看.
      坐在出租车上,我还在犹豫,直到司机有点不耐烦的问了我第三遍去哪里,我才几乎是不受自己的控制一般哑着声音道,”紫禁城.”
      ‘哦,故宫博物院啊.”司机愣了一愣,踩了油门,车子很快就在京城初晨的街道上穿行.早点摊子上腾着缪缪的雾气,这几百年,什么都不再存在,可这早点摊子倒是依然如故.这条街道给人说不出的熟悉亲切的感觉.我没有思考就下了车沿着颇有些古意的小巷漫无目的的漫步.
      街道两边是一家家的店铺,似乎都卖些跟佛教有关的东西,还没到营业的时候,但淡淡的酥油味道已经一路飘来,远远看去,街道的尽头是两座牌坊,走近了才看见一座写着”国子监”,一座写着”成贤街”.透过牌楼,眼前是沐浴在晨光中的一组飞檐,雕梁画栋的庑殿顶在这个现代的城市中显得颇为突兀.
      “雍和宫佛事用品店”---旁边的一家店铺挑出了明晃晃的金字招牌.
      我回过头去看路一边的古建筑,是国子监,再转身,望着天笑了笑,天色难得的淡蓝纯粹.
      回家了.
      大铁门依然紧闭,说是不到四月份,早晨开门的时间得到九点,还差半个小时.我坐在街对面的便椅上等着开门.正对着的是雍和宫大街,汽车渐渐多起来,穿梭而过的自行车铃铃的拉着车铃.隔着这三百年,我到底又回来了.
      “雍和宫是北京最大的藏传佛教寺庙,它曾经是雍正皇帝即位前的潜邸,历史上有名的乾隆皇帝就是在这儿出生的,你们过会儿可以看见雍和宫三宝之一---他出生时用过的洗三盆…”大概带的是今天的第一批客人,导游说的很大声,也很兴奋.我安静的跟在她的后面,淡淡笑着,这里曾经是雍正皇帝的潜邸,但这里还有一半是曾经的皇八子胤禩的府第,是我的家.有我亲自种下的珍珠海,是我孩子出生的地方,我在这儿笑着闹着肆无忌惮总会在闯了祸之后看见一个宠溺的微笑,为了这个笑容,沉沦了一辈子.可是现在,除了熙熙攘攘的游人,我找不到一丝熟悉的气息.挤在热闹的人群里一间间的屋子走过去,我的惶恐一点点的加深,我完全不认得这个地方,甚至分不清哪里才是我家,一切的现实都和我的记忆完全的不相吻合,连空气的味道都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前一拨人走马观花的离开了□□殿,我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看着那个三层高的,目光悲悯,表情淡漠的紫檀木佛像,明灭的酥油灯一闪一闪,简直就是在嘲笑我的执念.
      □□殿的喇嘛开始做早课,朗朗的念经声音织成一道无形的移动着的网,罩住时间和空间,罩住人相和我相,罩住藏在心底的不愿意忘记的执念.一个凡人,在这样的声音当中总是存了一份敬畏,我不敢停留在大殿的正中,退到了角落里半开的窗前.
      银安殿后面一棵老树在窗口透出一个剪影,树上开了几朵白色小花.
      那是珍珠海啊!珍珠海。
      坐在珍珠海下面漆着绿色的铁皮椅子上,看着艾草的燃气的烟雾飘飘渺渺的连接着天地,忽然想起来今天是二月初十。
      “怎么想起来坐在地上又吃又喝的?”
      “给你庆生啊。”
      珍珠海下面的私语言犹在耳。
      “生日快乐。”我伸出手,虚握成酒杯的形状,对着有点清冷的空气,盈盈一掬。
      阳光一点点的洒在镀金的屋顶上,反射出耀眼的光线。人群来了又走,带着或者满意或者失望的表情,然而那样微薄的表情,在导游的招呼声中迅速的褪去,又兴致冲冲的奔向下一个景点。我坐在阳光的阴影里,被风吹的有些颤抖。不知道过了多久,阳光终于照到了我的面前,我的头顶,我的后背。。。
      “小姐,我们清场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熙攘的人群全都散没了踪影,面前的香炉里只有最后的几只香烛摇曳着火光。
      “哦,好。”
      得到我的回答,工作人员礼貌的离开。
      我掏出手机,用有些僵硬的手指拨通了电话,“宝宝啊,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有打电话回来啊?”听到妈妈声音的时候,憋在鼻子里很久的酸涩终于泛滥成了不可抑制的眼泪,“妈。。。”

      (二)

      第二天,我回家。去一个没有我们记忆的地方,那里只有宠溺我的父母和十六年单纯的快乐。
      可是,还是有很多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宝宝啊,你怎么想去北京念书?你不是考的很好么?”在我一遍又一遍的要求下,父母终于开始认真的考虑我的意见。
      “妈妈,我给你说个故事。我在王府井的时候,有个女人给了我一个荷包。。。”我完完整整的理清这么长时候的记忆,把很多我埋在心底快要烂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说完之后,心好像破败的堤坝,眼泪从里面汹涌的流出来,它好像是故宫那些古旧的琉璃瓦,迟缓,脆弱。
      妈妈抚着我的头发,“这个故事真好。过两天你把它写出来,让你爸给你出一部小说。”
      “是真的,妈。我不想读书了,我想去雍和宫工作,干什么都行。”
      “你这个傻孩子。”妈妈点点我的额头笑着说,“快睡吧。”说着关门出去。她不相信我,我躺在黑暗里很无奈,想追出去向她证明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可是,我用什么证明呢?我好像真的站在一个孤岛上,没有同伴,所有的人都背对着我。
      “胤禩,你在哪里啊?”我瞪着黑糊糊的天花板,喃喃的问。我想他,想明秀,想我的家。对面楼房的霓虹明明灭灭的印在床边的墙壁上,划出奇怪的符号。那是不是你的密码?你在哪里?能不能让我再看一眼?我还没有对你说过再见。
      我摸起来去开电脑,疯狂的查找关于清朝的资料。看了很多很多关于雍正的文章,在那些所谓客观的资料里,他只是一个存心险恶沽名钓誉的人,面容阴暗的“阿其那”。作为一个古往今来最平淡无奇的阴谋家,一笔带过。可是,我认识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会许诺我每年都去京郊骑马,会保存着我们的庚表一脸正经的告诉我我们是天生一对,会在那道休妻圣旨到来的时候冷笑着说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去求人。。。我以为早就不记得的那些细节一下子变的异常清晰起来。屏幕上的字一遍遍的被眼泪模糊,再一遍遍的变的清晰。耳机里面不知道在放什么歌,有忧郁的男声在唱,“你不曾真的离去,你始终在我心里。。。”

      我的要求终于没有被爸爸妈妈同意。我一气之下住了校,不想去上课,只想在宿舍里,对着和三百年前一样颜色的天空看那些关于清朝的史料笔记。很快,成绩一落千丈,班主任非常严肃的在我们一家人面前严正的告诫,“再这样下去,你铁定考不上大学。”我很抱歉的看见妈妈的手抖了一下,那时候很想冲她笑笑,安慰安慰她,但终于还是像老师期望的那样,低下头去。
      人生不会有太多的神奇,虽然我被接回家住,每天去补课到晚上十点,但我的大脑好像饱和了一样拒绝这些所有的信息。渐渐的老师也不再管我,只是父母的眉头越皱越紧。
      终于有一天,他们很严肃的找我谈话。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听着他们的问题,我忽然忍不住的笑了,好像在和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谈论小姑娘的装扮。如果我还会谈恋爱,那就好了。现在,我只是对着书本,希望留住一个日渐模糊的面貌,想在夜晚梦一次他的声音,可是他固执而残忍的从不出现。我快要记不住他的样子了,我是那么的惶恐,我开始一遍又一遍的低声问自己,那到底是不是一个梦?
      我开始把它写下来,在每一个深夜。我一杯一杯的喝水,直到夜安静的能清楚的听见小区的铁门哗啦啦的关上。
      终于写完,我好像看见另一个自己走进了文字里。剩下的,我不知道是什么,然而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离开了我。
      我把那些本子藏进书橱的角落,高三开始了。

      又一年的秋天,我回到了北京。
      北京的秋天是这个城市最美的季节,天很高,风吹着银杏的叶子像雨一样落下来,小船一样漂在我家的池塘。。。我的学校没有银杏叶子,但有一条笔直的道路,路旁种满梧桐树,一阵风来就有飘飘洒洒的金黄的卷曲的叶子从头顶上滑到脚边,踩上去,能听见叶子破碎的声音。

      我读了历史。
      历史系的老教授治明清史,让我们要常去和文物对话,我终于有了理由天天流连在雍和宫里,像一个离家的游子,一间间的检视那些屋子,坐在没有人的绥成殿,看阳光照在门槛上,投下光明和昏暗的界限,有金色的微粒闪烁在鞋子上。

      后来,我帮管理处做些义务导游的工作。
      “这里原先并不只是雍正的潜邸,它是皇四子胤真和皇八子胤禩共同的府邸。。。”每次介绍之前,我都会淡淡的添上一句,尽管他们也许无所谓知道或者不知道,可是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讲完了,我就坐在那片珍珠海下面看落日,太阳落下去的时候,空气是暖暖的,我伸出手去,缓缓张开手指,触摸到一片坚实的温暖。
      渐渐的,我发现,另外一排椅子上也会坐着一个人.他常常来,有的时候听,有的时候不听讲解,只是到处转转,然后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到清场,只剩我们两个走出去。
      也许是藏传佛教的信徒——我曾经猜测过他的身份,但是从来不想去求证。时间久了出门的时候也会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他往左走,我往右走。
      又一年的二月初十,我一大清早起来往雍和宫赶,想去看看日出。却在地铁站的检票口发现月票卡没有了。翻便了书包里的每一个角落,还是没有。我不想再找,转身去买票。
      “毓敏?”
      我打了个冷颤,抓住手上差点掉下去的书包。没有人这样喊过我的名字,除非,他。
      我回味着那两个简单的音节,不知道该不该抬头去看一看。
      “这是你的月票吧?”红面子的月票卡送到了我面前,伴随着字斟句酌谨慎的声音,但是语气却很友好温和。我抬头,恰巧是在雍和宫见过的那个疑似佛教徒。接过月票对他笑笑,我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他怎么会出现呢。
      半夜的地铁里很少有人,外面的夜风灌到地铁站里让人冷的发抖。长长的站台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在等车。
      “谢谢你啊。”我想了半天还是觉得应该谢谢人家。
      他笑了笑,“你叫余敏?”
      “是啊,余敏。我姓傅,傅余敏。”我加重语气强调道,一个陌生的人略去姓氏来叫你,总是让人心里不太舒服,尤其是这个名字里面有那么多的曲折。
      “哦,傅。”他好像没有感觉到我的不悦,兀自重复着,然后笑了笑,“我不太认识这个字。”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我刚从国外到中国来。很多字还是不认识。”
      我对自己的敏感有点抱歉,笑了笑问道,“你是在外国长大的?”
      他点点头,“我在美国加州跟我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他们和我说中文,但是我没有学过中国字。”说着,他有点无奈的嘴耸了耸肩膀。
      “来中国寻亲么?”我随口问道。
      “不是,我来游学。”他笑道。
      我笑笑,不再说话。向着黑黑的隧道看了看,地铁却还没有来的迹象。我裹了裹风衣,跺了跺脚。
      “你是不是冷?我带了衣服,你要不要?”他指指背上的背包。
      我抬头看了看他,比我高一个头的脸上写着单纯的关心,这个在老美长大的中国青年大概不知道这话问的有些唐突。
      我笑着摇了摇头,隧道的尽头忽然打来两束强光,地铁来了。
      地铁里的人更少,一节车厢,只有我们两个,我和他对面坐着。外面是飞速闪过的黑暗的隧道,我瞪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发呆。
      “你的讲解很好。”他忽然道。
      “谢谢。”我笑笑,沉默了一会儿,我抬头问道,“你是佛教徒么?”
      一点转瞬即逝的惊诧过后他笑道,“怎么会这么认为?”
      “我常常看见你去雍和宫。”
      “是啊,”他有点无奈的摸摸鼻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很喜欢那个地方,特别特别的喜欢,那些屋子好像对我有着特别的吸引力.尤其是□□殿后面的那些花。可惜花下面的座位总是被你占着。”他有点夸张的撇撇嘴,逗的我忍不住笑起来。我以为今天我是怎么样都笑不出来的。
      “那看来你今天也抢不到了。我现在就去雍和宫。”我对他道。
      “是吗?我也是!“他的眼睛亮了亮,但很快又垂头丧气道,”我还以为今天不管怎么样都抢到了。“
      “你这么早去干什么?”我不禁奇怪。
      “晚上忽然失眠了,睡不着觉,就想去那里走走。”
      我摇摇头,也是个奇怪的人。
      “你呢?”他问道。
      我被他问住,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有种莫明其妙的冲动想告诉他我的故事,却又拿不定主意这个在我父母那儿都碰壁的故事能不能得到他的理解。我不想把心里的伤口放在大街上给人看,或者把我珍藏的东西给别人当一个无关紧要的笑料。
      “今天有人过生日,我去给他上柱香。”我含糊道。
      “过生日要上香么?那我今天也一定要去上柱香。”他好像个好奇宝宝一样感叹道。
      “你。。。今天过生日?”
      他笑着点了点头,“过会儿请你吃面条。过生日要吃面条的吧?”
      我笑了笑,又仔细看了看他,耳朵里面又响起那声毓敏,那声音似乎很有些熟悉。
      他打了个哈欠,垂下头,抱着背包打盹。我看着他的头随着车子的运行一上一下的摆动,忽然又想笑。
      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么喜欢笑。

      走出地铁站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大概是在地铁里的小憩养足了精神,老美的孩子劲头十足的走在前面,在路灯下拖了很长的影子。我踩在他的影子上,安静的跟着他往前走。
      “你记不记得我?”
      他惊讶的回过头来,像是被人控制了一样问出的这句话让我后悔的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我。。。有点困。。。说梦话了。”
      他笑笑,“当然认识,我们见过很多次。只不过没说过话。”他看了看我,笑着补充道,“太阳出来了。”
      我期待的不是这个回答。可是,奇迹和意外不会总是心想事成般的眷顾我。
      天边一点一点泛出了淡红,接着淡红弥漫开来,颜色渐渐的加深,然后,变成了金色,像一只手,抚摸着雍和宫的金顶,金光四射,好像一颗一颗闪闪发光的泪珠。
      地上也有什么黯淡的东西折射着太阳的光芒,微弱但是坚决。没有人注意那样不起眼的蒙尘的小东西,但是它顽强固执的告诉着我它的存在。
      那是一块橘子皮古玉,雕成一串葡萄的形状,带着一点血沁。
      “这是我从小戴着护身的,说是能避邪。”耳边是熟悉的带着笑意和

      我仰起头,默默的对着天空。
      生日快乐。

      记得,忘记,都是件太过艰难的事情。铭记和忘却,这一个轮回我走了三百年,守着一个诺言,却不能证明曾经真的存在。
      我能做的只是徘徊在这个地方,等着你寻来。但也许,你终究不再寻来。
      “我来找你。你可要记着,别乱跑,听见没有?”
      我用全部的期待支撑着生命,守候着这句话。它像是一滴凝在永恒之面上的泪珠,虽然渺茫,却滋养着我的眼睛,让我在所有的凄惘之后还能够睁开眼睛,凝视着过去和现在。
      时光会风化一切的形体,它却总能在每一个夜晚仰望繁星,平静的对它说,我记得.
      我记得.
      可是,也许你又像从前的很多次一样骗了我.让我怀着悲伤里掺满甜蜜的憧憬挨过这一世.总有一天,我的身体会碎成粉末,如同这世上一切转瞬即逝的过客.
      那一天,我一定会再见到你.
      谁想谁,谁心里有谁,就能看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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