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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弭忘 ...

  •   春天的时候雍正革了他的亲王,降成了闲散宗室,原先跟陀螺一样连轴转的人一下子闲了下来。
      一连好几天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从天亮到天黑,也都不出来。我心里不安,也搬到书房去硬是和他挤一张床。没话找话说,他无奈,却也没有把我赶出来。我还是喜欢抱着他窝在他的怀里睡觉,从前是因为他总是暖和的像火炉,现在,我已经分不清冰冷的手脚到底是我的还是他的,紧紧的抱着他只是为了证明我们共同存在而已。
      月上中天,我还是失眠,小心的挪开他的手,仰面躺着。
      “还没睡?”黑暗里传来他清醒的声音。
      “我这人,半夜走困习惯了,难得有你陪着。”
      他摸索着握住我的手,好半天没有说话。
      “我记得。。。”
      “我说。。。”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说吧。”
      “我说,安亲王府那边收拾的怎么样了?”
      我抿了抿嘴唇,不想说话。
      雍正即位之后就有了把原先的府邸升格成为行宫的说法,却没有想到居然要把我们的房子也全部包括进去,分了安亲王原来的府邸给我们。那个房子我去看过,自从安亲王去世除了一个年老耳聋的门房就再也没有人住在里面,房梁上的彩绘褪了颜色,包红漆的柱子也剥落的厉害,院子里长了凄凄的杂草,短短的几十年没有人照看倒像是过了好几个世纪。我对那所房子有着本能的排斥,修葺的工作一直拖着。没想到他却忽然想起来了。
      见我不说话,他又继续,“要是收拾的差不多,我给皇上上个折子,咱们就搬过去吧。对面早就开始翻新琉璃瓦了,咱们再这么拖着也住的不安稳。”
      “再过些日子成么?”我知道总算拖不过去,请求道。
      “尽快吧。”他的声音里面听不出任何的波澜,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自言自语,“这几件事情得尽快办了。”
      “我不喜欢那个房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揽过我的肩膀,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将就几天吧,不会呆太久的。”
      “为什么?”我抬头问他。
      “毓敏,你不是一直想去江南走走么?现在还想去么?”他忽然问道。
      “想啊,你答应了带我去的,一直都没成行。我还得等多久?”我忽然对未来的日子有了一点憧憬,如果我们能够离开这个缠绕是非的地方,那未尝不是一种新生。
      “不会太久了,不会很久。”
      “等我们到了江南,我要在太湖边上盖一栋木头房子,咱们住在里面,可以种地,可以泛舟。。。对了,你不是想教我下棋么?那个时候可以有很多的时间来下棋。。。还可以去揆叙家看看。。。到时候我亲手做茶给你喝,太湖的雨前茶。。。”不知道说了多少,他一直安静的听着,说到后来,我开始迷糊,看见我和他并肩坐在湖边,太阳一点点从湖面上爬上来,湖水上跳跃着金色的鲤鱼。。。似真似幻。

      因了一个好梦,醒来的时候我还带着笑意。
      也因了这个好梦,本来艰难痛苦的迁府变的迅速而快乐,好像过去的压抑全部被留在这个地方,我又开始顷尽我的精力洒扫尘灰,布置新家。
      “你看这个多宝阁靠在那边的墙上。。。”我转头刚准备问他却有丫头忽然来报说是有圣旨到了。
      我心中一紧,不知道这一道又是申斥什么,我们又还有什么可以被申斥的。他却沉着的似乎一切尽在掌控中似的撩了袍子跨过门槛。

      “允禩实系大罪之人,朕继位以来于允禩无见不施,无事不教,乃允禩终怀异心,并不悛改。。。伊妻更属狐媚残刻,允禩平日甚畏之。。。伊等恶迹昭著,允禩之妻亦不可留于允禩之家。。。革去福晋,逐回外家。。。”
      阳光下每个字都像肥皂泡一样变形的异样,一个一个的撞着我的耳膜,我用手撑着地,竭力控制着自己不会栽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膀子被人拽住,整个人落在来人的怀里,被抱起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惊讶甚至还有一点如释重负般似笑非笑的神情。恍惚间他的脸色一片模糊,声音也像来自遥远的天外。。。
      革去福晋,逐回外家。。。
      革去福晋,逐回外家。。。
      我站在一大片的空地上,恍惚是午门前的空场,可是四周却一个人都没有,建筑物也像流水一样摇摇晃晃,远远近近的一片一片的喊声对着我,带着嘲笑和冷峻。我寻找他的身影,却什么也看不见。。。

      太阳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进来,在空气中划出奇怪的符号。他坐在我的对面,交叉着双手抵着下巴看着我。背着光,看不清脸色。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没有回答。
      “这是。。。你要求的,对不对?”
      他抬起头来,长叹一声,“对。”
      我闭了眼睛,眼眶干涩的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出来,我甚至还在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一个梦境。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呵呵的笑起来,“这就是你所谓的‘不会呆太久’么?”
      他直起身子,凝视着窗格子,连一个眼风都不留给我,“这是我唯一可以保你的法子。没有别的出路。”他缓缓的转过身子来,“我不想你跟我一起死在这里。你该清楚下面他会对我怎么样,最轻也是个圈禁。趁着还没开始,能走脱的就都离开吧。”
      “你胡扯!”他的道理明明都对,可是我就是不想听。“你听清楚了,就是死我也死在这儿。‘狐媚残刻’,‘恶迹昭著’了这么多年了,我还怕什么?这道圣旨我就是抗定了!”我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扔出我的决定。
      “别任性。”
      “任性!冰倩进府的时候我可任性了?明秀嫁人的时候我可任性了?我对着你额娘不能任性,对着你阿玛不能任性,对着这一府的上上下下不能任性,这些年我忍够了,今儿,我就任性这么一次了!”
      “你说话可算数?”
      “算。”
      “你可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就算是送给我的大礼了。
      到时候再告诉你。你要记得你是答应我的。
      我恍然大悟那天晚上他为什么异常固执而清醒的要说这么几句话。
      我盯着帐顶眼前一片氤氲,想说的话都只化成一声沉重的叹息.
      “咱们最后就是这么个结局?”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心脏像是瞬间没了跳动,整个人都被闷在一个逃不脱的大袋子里,胸闷的难受,但瞬间就定了主意,”既然你这么说,好,我答应了.”
      他如释重负的笑的连皱纹都显现了出来,我闭着眼睛被他揽进怀里,“如果你不是爱心觉罗家的儿子该多好。”
      “如果我不是,怎么能娶到你呢?”
      “我不是。。。”我几乎脱口而出我不是安亲王的那个外孙女,但看着他专注的眼神,我把没有说完的半句完全吞了下去,摸着他的手,“早知道是这个结局,你还要去争么?”
      他伸出一只手,慢慢转动着桌上的釉里红瓷碗,“这些年我也反反复复想这个问题。到今天还是没有想清楚。我哪里能够不争呢?生在这个家里,天生的人人一般的心性,就算是输,也得明白的看见。要不然谁死的了心呢?这点,开头的时候就是人人都想清楚了的。到头来还是委屈了你,这么些年平白的为我担惊受怕。”
      “只要你不后悔,我也就没有什么好委屈的。人活这一辈子,怎么着不是活呢?你喜欢,我就喜欢了。”我笑的几乎要有眼泪溢出来,侧过脸用他的袖子擦了擦眼睛。
      他拍了拍我的背,“有什么要收拾的,让白哥给你收拾,你把她也带走吧。这么些年总以为还有的是时间带你去江南,没想到最后还是要你自个儿去了。早知道那一年就该把你拽着跟着去南巡。”
      “胤禩,”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你别忘了你说下辈子要来找我的话。”
      “好。”

      雍正四年的除夕安安静静的到来。北京城里热热闹闹的每天缭绕着蒸饽饽的热气,祭祖的牺牲横行街市,挤挤嚷嚷的人群里面却没有不耐烦,到处可闻“吉祥”的声音。皇帝准了我在除夕过后搬走。我们牵着手并肩行走在匆忙的人流中,慢慢踱着步。
      “好久没有这么份闲心逛大街了。”我倚着他笑道。
      他摸着我的头,抬眼看着前面,没有说话。
      我也抬起头,看见不远的地方正在揭瓦换房顶,深红色的灯笼被随意的扔在地上,门外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木材,还有一架勉强能看的出形状的秋千。不知不觉,我们居然又逛回了家。 “月圆寂寞 ,旧地重游.”
      正喃喃着,肩膀却被硬生生的转了回去,“到别处逛逛吧,这条路,走不通。”
      我跟随着他的脚步往前走,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黄昏下拆的所剩无几的大门,阳光落在门口的两只狮子上,染上了一道有点惨淡的红色。

      砰的一声,不知道什么地方升起了焰火,我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正要去堵耳朵,却有冰凉的扳指贴在耳朵上,我靠在他的身上,抬头去看空中绽放的菊花,几十年都没有变的绚烂。
      呆呆的看着无声绽放的焰火,不知道什么时候耳边有了喝彩叫好的声音,空气里有了浓重的硫磺味道。
      我拉过他的手,“走吧,该回去了。”抬眼却看见面前带着悲悯微笑的面容微微亥首,“施主。”
      我回头看了看胤禩,又看了看她,“你。。。怎么在这儿?”
      这个尼姑总是神秘的来去莫测,自从她告诉我荷包上绣的字之后我去岫云寺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主持说她去游历五台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她看了看我,对着胤禩点了点头,“施主恐怕有些疑问要问,贫尼特地回来解惑。”
      我的心里又是一惊,她怎么会知道我有问题要问?“那些问题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现在也没什么大碍了。”我笑道。
      她微微笑道,“不妨说来。”
      我看了看胤禩,低头想了想,“我生了孩子那些日子,总会做些奇奇怪怪的梦,梦里常常只有两个人,季隗和晋文公,陈皇后和汉武帝,穆桂英和杨宗保什么的,总是不停的重复,而且,”我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胤禩,笑笑,“不管装束和身份如何变化,总是我和他。”
      她闻言并没有惊讶,反倒是笑着点了点头。
      “师傅知道是怎么回事?”
      “施主可听说过前世今生,生死轮回的说法?”
      我不自觉的皱眉,“你说。。。”
      她鼓励的点点头,“几千年的缘分,一道道的生死轮回,总是相遇相知而不能相守,你们本该早被点化,可却执迷不悟。罪过,贫尼的罪过啊。”
      我的手有点颤抖,“这实在。。。太,荒谬了?”我抬头像胤禩寻求支持,他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待我们回过神来,只见一个淡褐色的身影隐没在人潮中,倏忽间消失无踪。
      他却一下子开心的笑了起来,“你这个女人还真麻烦,粘着我几千年了。原来我还怕下辈子找不着你,这会儿放心了,放心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却愣在那儿,这一辈子的我本来不该存在,是她用一个荷包把我从下一个轮回带了回来,那下一个轮回呢?来不及细想,人已经被他拉着走远了。

      该来的总会来。这一夜,大概是白天走了太多的路,勾着头钻在他的怀里,疲倦的睡去,可没多久又惊醒,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不能睡,每一次醒来都看见他睁着眼睛,低着头看着我。
      “睡吧。”
      我却再也不敢闭上眼睛,翻身瞪着帐顶,好半天,” 岁月流离 ,不解时候, 仍记总角幼 .”
      “琵琶一曲东风破 , 枫染红尘谁看透, 篱笆古道曾走 , 荒烟漫草年头 , 分飞后 .”他幽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想说话,喉咙里却被堵的发不出声音.我只能更紧的抱紧他,摸索着吻上他的嘴唇,扯开他的衣带。试图用炽热的呼吸和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动作来逃避将要到来的离别。。。。
      一滴冰凉的眼泪落在我的颈窝里,洇开所有的迷乱,拨开了黑沉的天幕。黎明,终于还是到来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街上比平时冷清很多,所有的家庭都关了门,围着温暖的炕桌闲话一年的过往,或者沉浸在甜蜜的梦乡里幻想着来年的幸福。
      “走吧。”
      我站在台阶下面贪婪的看着清晨淡雾中有些朦胧的身影,喉咙里面咕哝了一声,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今生已过也,结取后身缘。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弭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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