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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孑孓 ...

  •   十四出兵之后居然真的连战连捷,并且听说,在西北颇得人心。京城一片欢欣鼓舞,连名秀也知道了十四叔的勇武。回来常对我说上书房读书的阿哥们各个都把十四当作偶像,摩拳擦掌,指望着建功立业。
      “不过,我觉得还是弘时哥哥说的对。”明秀兴奋的红了脸,眼睛亮晶晶的望着我。
      “他说什么?”
      “他说,将军战功卓著自然是才尽所用,但最厉害的是那个看重了十四叔,让他领兵打仗的。”
      “弘时这孩子,简直是你皇玛法的马屁精。”我随口笑道。
      “不是的!”明秀急了,连忙摆手,“十四叔是阿玛举荐的!弘时哥哥这是在夸阿玛呢。”
      我抬眼望了望明秀,沉默不语。弘时好好的如此推崇胤禩干什么,他是胤真寄予重望的儿子。这一向,我们和对面已经很少联系,互相只是礼数上的客气,心里都忌惮四十七年的那回事情。这时候弘时却这样说话,着实不合常理。
      “你以后听了这些话只当没听见。和弘时说话更要小心,知道么?”我提醒道。我自然不希望又有什么阴谋在酝酿,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些兄弟的交往里,到处都是陷阱。
      “为什么?”没想到她却红了脸站起来,像是被别人侮辱了似的。
      “没什么,他是雍亲王的儿子,他们家家教严。你又是从小无法无天的被我宠大的,没的说错话做错事情被人笑话了去。”我眼睛盯着手上的《素问》,轻描淡写。
      “不会的,额娘。”她笑着蹲在我的面前,拨开我手上的医书,抬脸笑着道,“弘时可好了,每次我说话他都安静的听着,还说我说的有趣,从来不笑话我的。得了皇玛法的赏赐也总是先给我看,还有,我想要放风筝的时候,不用说他就帮我做好了,放的可高了,他还教我骑马。。。简直就像是阿玛对额娘一样好。。。”最后一句说完,她自知失言,红着脸低下头去,露出半截白皙的颈脖。
      啪的一声,手上的书掉在了地上。我弯下腰要去拣,她却已经帮我把书拣了起来,双手递给我。
      我看了看她依然泛着红晕的双颊,猛然发现我的女儿居然已经长到这么大了。有些甜蜜已经开始驻进她年轻敏感的内心,可是我却浑然不觉。更让我惶恐的,是我不知道这样的甜蜜是不是艳红嘴唇上的毒药,在缤纷如烟花一样的绚烂过后留给她窒息的永夜。弘时,怎么能是弘时!我能够告诉她他们是堂亲不能相爱么?这个年代似乎没有人管这个。我能告诉她他的父亲和她的父亲注定了要在一条狭窄的道路上拔剑厮杀只容一人通过么?看着她氤氲着幸福的眼睛,我沉默了。
      “总之,你记住额娘的话。弘时,是个好孩子。对所有的人都很好。”我斟酌着,刻意加重了所有两个字。
      “不是的额娘。。。”她眼睛里的光彩霎时间暗淡了了下去,好像因为一个明显被忽视的事实而不满。
      “行了,今儿说的够多的了。出去晒晒太阳吧。”看着她不依不饶的辩解,我的心里一阵烦闷。
      “额娘是不是不喜欢他?”她还是不甘心。
      “没有。”我眼睛盯着书页却一句都没有看进去,随手扔了书拿过手边绣了一半的手绢。
      “那额娘就是因为雍亲王?额娘因为他的阿玛不喜欢他?怕他来探听我们府上的事情?”她咬了咬嘴唇低声试探。
      我叹了一口气,这些事情我原来并不想过多的渲染给孩子,可是长在这样的家庭里面,哪个孩子不是心细如发察言观色的高手?
      “明秀,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喜欢他,但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喜欢你。”看着她急欲辩解的神情,我摇摇头,“好,就算他也喜欢你。如果你们将来不能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你还能够像现在这么喜欢他么?如果能,额娘不再说什么,如果不能,额娘想你还是趁早离他远些。婚姻不是你们两个的事情,你可知道他的阿玛额娘怎么想你?”
      她一言不发,咬着嘴唇站起来,低着声音一字一顿道,“说白了,你就是因为雍亲王而讨厌他。”
      我被她气的脑子里面又嗡嗡乱响,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火气腾腾的往上冒。“你的意思,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颤抖着声音问。
      “是。”她的声音很低,也不坚决,可是我还是清楚的听见了她的回答。
      我重重的把手绢拍在桌上,她被砰的一声吓得缩了缩身子,但很快又紧紧的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就得出这么个结论?你是不是以为我有意要阻拦你?”
      她只是看着我,不说话,可眼神却是明显的泄漏了她的想法。
      我定定的看着她,气愤和不被理解的烦闷突突的冲着太阳穴,我攥着手绢竭力控制着脾气。可怒气却像源源喷发的火山,渐渐穿透微薄的理智。
      “你出去!”我到底还是忍无可忍的拍了桌子站起来,“你从小到大想要的哪样事情我不是依着你的?可有因为我不喜欢就拦你的?就是那会儿我见都不想见你阿玛的时候还不是你想了就让你去找他?现在倒是我为了自己的好恶阻碍你的幸福了?算我白白养了你这么个女儿,你出去,爱谁谁去,别再来跟我说!”我的脑子像是被灌了水的棉花塞满了,重的要命,只听见自己怒气冲冲的声音,却没法思考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我扶着桌沿站着颤抖着伸手指着门外。她红着眼睛扭头就走,胤禩刚好进来,她带着哭腔叫了一声阿玛一转身就出了书房。
      “你看看你养的好女儿!”看见她真的不辩解不反驳乖乖的出了房间我的气却越积越多,随手把桌上的书砸在地上。
      他站在门口,有点惊愕的看着我,又回头看看明秀,摇头笑了笑,拾起那本书,看看封面笑道,“哟,你什么时候开始研究医道了?连内经都翻出来了,今儿可有什么心德?我刚巧脚痛的紧,可有好法子?”
      我理也不理他的插科打诨,头晕的站不稳,扶着桌沿滑到椅子上,冷笑一声,“你脚疼,我还心疼呢。”说着用劲按了按太阳穴。
      “头痛又犯了?”他坐到我面前,一边说着一边掰过我的脸,用拇指轻轻揉着太阳穴。好一会儿,让人恶心想吐的眩晕才慢慢退去。他松了手,端着茶碗吹着茶沫子,安静的等着我开口。
      “你怎么又脚痛了?我看看。”我叹了口气问道。
      “这会儿又不痛了,”他狡黠的眨了眨眼睛,见我脸色变了变又道,“上次那个穆景远做的手术还真是有效果。看来西洋人不仅仅是会弄些眼镜自鸣钟之类的小玩艺儿。”
      “生个女儿还不如捣鼓捣鼓眼睛自鸣钟。”我撇过脸,“你们这父女两个是见不得我过安生日子!提心吊胆完了又要来找气给我受!”
      “怎么了这是,我可是刚回来,怎么就被派上不是了?何其冤呐。”他苦了脸摊开手无奈道。
      “还不是你生的好女儿!”见他一脸迷茫的看着我,我自知失言,噗哧笑了。却很快又没了笑的心情,叹了口气。
      “她一个小孩子,你总是跟她较什么真呢?”
      “不小了。这孩子,趁着我们没注意,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我说话,她也不要听咯。”我无奈叹道。心里感到了些失落,原来小孩子长大几乎就是一眨眼的事情,这些年我眼睛一刻不离胤禩,疏忽了她,没想到时间很快报复了我。没想到我竟然是如此的无能―――我要他们两个都平平安安的却总是在全心照顾一个的时候忽略了另一个。这么想着,关于弘时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被我咽了回去。他毕竟是她的阿玛,很多事情,只有女人才能和女人心照不宣,而一个大男人是怎么都无法理解的。况且,这个话题对于他来说是真正尴尬的难题,不到最后不可收拾的时候,我不想去烦他。
      “想当初我那么辛辛苦苦的把她生出来,一刻也不敢离的养她长大。她生病,病在她身上痛在我心上,整天介想的全都是她别饿着冻着磕着碰着。。。这会儿倒好,为了一个臭小子就跟我对着干,好像她喜欢的人就是全天下人都该喜欢似的。我这些年竟是给别人养了个格格出来!”我絮絮叨叨很多,到最后喉咙里也哽咽起来。
      他听了却哈哈大笑道,“明秀有了心上人了?是哪家的小子这么个好福气?你也是,多大的人了,为了这么点的事情生气,她高兴自然口没遮拦些,总不会是有意顶撞你。这么说来,真是委屈了我家丫头了。”
      我撇了他一眼,“笑吧你就,合着我是里外不是人。我出去走走去,老这么坐着得闷死。”他一把拉住我,把整个人圈在他的臂膀里,弄的我动弹不得。
      “明秀这孩子从小口无遮拦,过会儿我让她来给你认个错就是。你这么跟我呛火不是白白伤了身体?明秀到底看上了哪个?若是合适,趁着现下没有指婚也好去通通气。可别给她错指了一家。”
      “指错了,这对错说的清楚么?我看她随便指给哪个都比这个靠谱。”我伸手推了推他的膀子,可是不仅没推开,反而又紧了几分。
      “这倒是怎么个话说的?哪家的孩子?”他掰过我的肩膀问道。
      “你自己去问她,从今往后她的事情我通通不管了。”我扔了这话,恰巧张管家在外面报告良妃生日的事情,他松了手,我转身就出去,松了口气。
      我料定明秀是不会就这么对胤禩说出弘时来的。这件事情,现下只好就这么拖着,不想告诉胤禩。他的介入只会让这尚在猜测中的不受祝福的感情变的更加不堪一击。我心疼我的女儿,自私的希望她的快乐就算饮鸩止渴也要长久些。可是这么多年的教训却时时责备我自己的当断不断。我甚至有点残忍的希望他们的感情能够无疾而终,各自留一段美好的回忆,而不是有一天眼睁睁的看着双方站在两个战壕里面,咫尺天涯。

      却没想到那天之后,明秀虽然照样请安问好,话却少了好多,态度也生硬了许多。我没想到这么一场普普通通的口角居然生生隔阂了我们母女,我心里难受表面却要装的没察觉。这件事情,她是没有错的,可是又有哪个母亲天生就要给女儿当头泼冷水?我理解她,可是谁来理解我?

      想着明秀的事情,我无精打采悻悻的坐着由着白哥给我梳妆打扮。好久不大张旗鼓的梳燕尾巴,头发被紧紧拽着很有些疼。可是有什么办法,今儿是良妃的生日,一大早就得进去。她对我从来又是挑剔惯了的,为了一个“热闹不张扬”的生日我还得老老实实的伺候着,生怕出纰漏。
      进了延僖宫,果然除了着了大红衣服的宫女太监和几个关系好的阿哥送的礼物之外也就是我们一家人和良妃。这些年她老了很多但依然妆容整齐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行礼问安过后,摆了家宴,我知道她一向不喜欢我,可是礼数还得尽。想着我站起来举着酒杯笑道,“我祝额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她举起杯子笑道,“福啊,寿啊,还是得看你们给我挣。你看看德妃过寿那会儿,那礼物堆的都摆到廊下边。我也不是跟德妃攀比,我就这一个儿子。。。算了,不说了。”说着瞟了眼胤禩,看了看我笑道,“毓敏啊,我说了这么半天,你那杯子里的酒怎么还没干净呢?”
      胤禩见状也举起杯子道,“儿子也敬额娘。”
      我看了看他,明白他想帮我带酒。不过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毓敏,对于良妃除了虚与委蛇,还真的生出了一份理解和同情―――一个正常的女人生在后宫几十年不得待见,身体和心理的痛苦是我所不能想象的。在这个杀人不见血的皇家,没有外家的支持能够爬到妃的位置,所要耗费的精力更是无数。她的全部希望都是这一个儿子,当然处处都要做到最好,对我的苛求也算是正常。
      我笑道,“光顾着听额娘的教诲,倒忘了这一茬。”说着一闭眼睛,灌了一整杯。才灌下去就开始脸热头晕。脑袋不听使唤的要往桌上栽,我以为这几十年怎么也该练出了些酒量,没想到还是标准的一杯倒。我支着膀子撑着脑袋,很快就只看见良妃的嘴巴一张一合,说了什么却不知道,只能应景的傻笑。过了一会儿恍惚听见她叫明秀扶我进去携着。我晕乎乎的不知道说了什么直到明秀扶我躺在暖阁的炕上喝了碗苦死人的解酒汤才稍微清醒。明秀安静的坐在我的床沿看着我,一言不发。
      看着她这样子我好像看到十几年之前她生病我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一晃神就颠倒了位置。想着又呵呵的笑出来。她不知道我笑什么,也矜持的笑笑。
      “额娘,我错了。”她正了颜色,轻声道。
      “错什么?我看你挺好,真挺好。”我笑道。
      “弘时定亲了。”她红了红眼眶,声音有些颤抖。
      我并不惊讶,他的福晋肯定不会是八贝勒的女儿。还有一瞬间的如释重负,明秀终于在事实面前认清了现实,但随即心里却一阵阵漫过排山倒海般的辛酸,看着她牵强的笑容,比痛哭更让人难受。我没有问她是哪家的格格,也不想去安慰她,我不想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提醒她这是我早就料到的。
      “弘时是不错,将来会有比他更好的,定亲就定吧。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子的,额娘帮你去物色。”
      “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的。只是觉得他像揆叙叔叔。温和,淡定,与世无争。”她转脸望着窗外,嘴角有轻微的弧度,像是在怀念很久之前的往事。
      我没想到居然会是揆叙。“揆叙啊,他听了肯定高兴。成了我女儿的偶像了。”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有复杂的滋味。他的善良和细心总是适时的送来帮助和宽容,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他要比胤禩更了解我。如果我在这个世界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他的话,说不定我真的就会爱上他。可是,为什么他抱着我,对我说要支持下去的时候心会有一瞬间的颤抖?为什么胤禩被囚的时候第一个想见到的人就是他?这些我从来不去深究,害怕细想下去会得出一个自己接受不了的结论。
      “揆叙可不是什么与世无争的人,他身在朝中,自然要参与朝臣的争斗。”我说服我的女儿也说服自己他并没有想象中的完美。
      “额娘不知道他是为了谁么?”她回过头来,惊讶道,“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参与四十七年的事情么?”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提起很久之前的事情,笑道,“我不知道你知道?那事情过去多久了,之中的曲折不是一言可以尽述的。”
      “他为了额娘。”她定定的看着我,看进我的眼睛里,容不得我一点的敷衍。
      “为了我?”我大笑着掩饰内心的不安,“他早就和你阿玛有交往,他做我老师还是你阿玛安排的。你这孩子,怎么说着弘时扯到揆叙了。下回他来我可要对他说说我这女儿异想天开的想法。”
      “他不会来了。”她一动不动的看着我,“上回我在宫里见到他和阿玛说,他今天就回江南了。他辞了官,京城的家产通通给了九叔叔。再也不回来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懵了,笑笑道,“你这孩子,辞官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么?你阿玛怎么会不告诉我。”
      “额娘!”她急的拉住我的手,“你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阿玛都知道揆叙叔叔喜欢你,你自己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孩子,怎么忽然关心起揆叙来了?”我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她说的不错,胤禩知道,但是我从来回避和他说揆叙,这件事情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更不要说和我女儿说清楚。
      “这会儿我也歇的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出去看看他们。”我坐起来一边穿鞋子一边道。
      “额娘,你真的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见?他真的今天就走了。”
      我回头看了看她,不明白她到底是在试探还是其他的原因,为什么现在要一遍遍的对我说揆叙要走,可还是忍不住问道,“几时?”
      “还有两个时辰。在朝阳门码头。”
      我低头穿鞋,没有说话,“走吧,看看你阿玛他们在做什么。”
      她看了看我,有点失望的往前一步走了出去,留我一个人慢吞吞的走在长廊上,望着一点点降低的太阳百感交集。我见到他要对他说什么?又能对他说什么呢。如果胤禩知道他要走而不告诉我,本身就说明了他的态度,我又怎么能在良妃生日这会儿对他说我要去找揆叙?我只能自己告诉自己,他会理解我,或者,就让他认为我是个冷酷的人我心里的内疚也会减少些。想起来,我现在所写的每一笔字,看的每一页书,知道的每一个故事里面都有他的影子,虽然他什么也没有送给我,但是该知道的我都了解,再往前一步,恐怕对所有人都是错误。
      “额娘,你怎么还不进来。”明秀走出来,眼睛里带着鼓励轻声嗔怪。
      我笑笑走进良妃的正殿,看着她眼睛里的鼓励变成失望。

      胤禩看起来正在听着良妃说什么严肃的事情,良妃的表情严峻,似乎不是什么好事。但良妃见我们进来就住了嘴。淡淡的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对他道,“我这把老骨头也没有几天好活了,你自己好自为之。”
      我惊讶她这个一向忌讳说生老病死的人会在生日这天说这样的话,忙笑道,“额娘玩笑了,您洪福齐天。”
      “你也不用来跟我说些官话,”她摆摆手,“你这个媳妇,我是不满意的。不过这么些年,也没法儿了。”
      我听她坦白的让人难堪,尴尬的笑笑,不说话。
      “热闹了这半天,我对你们这一双儿女倒是喜欢的紧。弘旺功课多,往后让明秀多来宫里陪陪我。我这会儿乏了。你们进来这么久,都回去吧。今儿我高兴的紧,这个寿筵很好。”
      见她要休息,我们自然没有再留的道理。我有点神经质的瞟了眼桌上的自鸣钟。

      回来的路上,我有意无意总在计算着时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决定不去送他,还要这样挂心。我小心的看了一眼胤禩,不想被他看出来我的不安,本来没有什么,却真的让我觉得愧疚。
      好在他一直靠着后背闭目养神。没有发现我的心神不宁。
      从宫里到府里的路很好走。站在府门口,我闭着眼睛叹了口气,明秀说是酒喝多了,径直进了自己的跨院,我当然知道她不满的是什么。弘旺一向话不多,也告辞进了房间。我站在马车边上等胤禩下来一起进去,这么多年已经形成了习惯。我看着他利落的跳下马车和管家低声说了什么,心里却又在计算这里到朝阳门码头要多久,坐马车肯定是来不及。
      “想什么呢?早做决定,时候不早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我的面前笑道。
      “没什么,进去吧。”我惊觉他在和我说话,而我在走神,忽然觉得这是一种令人厌烦的背叛,我需要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
      “你不去?”
      “什么?去哪里?”我有点不耐烦的回头。
      “朝阳门码头。”
      听到这几个字我心一沉,抬头看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像是没有察觉,继续道,“揆叙今天回南京,我要去送送他,你要不要一起?”
      我沉默着,看见管家牵来两匹马,他坐在马上,安静的等着我的回答。我心一横,不管他是什么想法,换了衣服,也跨上马。一声鞭响,两骑绝尘而去。
      朝阳门码头一向是京城热闹的所在,江南货物的集散地,几乎天天摩肩接踵。大大小小的商船来来往往,有的时候发生拥堵还要领牌子排队进码头。我和胤禩艰难的在码头上寻找揆叙的船,到处都是迎来送往的人马,我着急的到处张望,却总是不得要领。胤禩忽然策马像左边奔去,我也连忙跟上去,远远的就看见揆叙面对着运河河面,手上是一个卷轴。他看了看那卷轴,顺势要把它扔进河里,胤禩忽然喊道,“揆叙!”
      他回过头来,见到是胤禩,迎上来笑道,“我这个朋友占用了娘娘做寿的时间,真是惭愧。这位是。。。”说着向着跟上来的我笑道。
      我对他笑了笑,看见他愣了一愣,笑道,“你穿着这样的长袍马褂我还真是认不出来了。”
      “就是要你认不出来呢,连告老还乡也不告诉我们,你这个师傅真是不厚道。”我笑道。
      他笑了笑,“既然来了,我送你一件礼物,好歹叫了几天师傅。”他把那卷轴交到我的手上,我接过来,看了看胤禩,只见他笑道,“你倒是逍遥自在,自己一个人去了江南,等哪天我们得闲了一定去叨扰你,让你这个徒弟把府上搅得鸡犬不宁。”
      听了他的话,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这时候一个小厮送上来三只酒杯倒满了酒,揆叙和胤禩各拿了一只,我迟疑了一下也拿起剩下的那只。他看了看我们,也不说话,满饮一杯,放了酒杯对着我笑道,“不会饮酒就别逞强。准你以茶带酒了。”
      我看了看杯子里的酒又看看胤禩道,“我喝一口剩下的你代劳成不成?”见他笑着点了点头,我对揆叙举了举杯子,“多谢。”说着满饮一大口,用袖子掩着脸抹掉落下来的眼泪。
      他看着我,微笑着点了点头,“若是得空可以去江南纳兰家再叙。聚散世间常有,当淡看才是。时候不早,揆叙就此别过。二位请回吧。”
      我点点头,不敢再待着,生离死别总是让人忍不住掉眼泪。对他说了声保重,上马扬鞭,一路无话。
      回到府里,我一个人回房间打开揆叙送的那个卷轴,发现正是当初在他家里看见的那幅,只是现在已经把下阙也提上了。
      玉塞飞鸿,银河驾鹊,佳期又值新秋。碧空如水,大火正西流。休道天孙会少,较人间、未必多愁。关心处,清砧一杵,风叶响飕飕。缱绻难留。唯节序,迎凉送暑,频向荒陬。记曩时行役,梦绕曝衣楼,不少疎桐新月。更谁怜、此度羁游。还难料,明年朔漠,依旧咏牵牛。
      正在对着那个卷轴发呆,胤禩走了进来,我几乎条件反射的去收起那卷画。他看见笑了笑,又转头要退出去。
      我看着画愣了愣才发现自己的行为实在不妥。忙抬头道,“怎么又要出去?”
      “我今儿就在自己房里歇了。你也早些歇着吧。”
      遮遮掩掩到最后还是发生了最害怕的情况。我走到门口拦住他的去路,“你生气了?”
      他笑道,“好好的生什么气?”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上前一步拽住他的手问道。
      他有点无奈的摇摇头,“毓敏,你需要时间。”
      “我不需要。”我拉着他就往房间里面走,好像在害怕着会失去什么。
      “是你要带我去朝阳门码头的,到头来又说我需要时间。你要我怎么办才好?”我拽着他,想解释什么,却口齿不清,混乱不堪。
      他笑道,“还是揆叙说的对,他让我一定不能带你去。看来我还真是没有他了解你。”
      手上的温度一点点的变低,我松了手,看着他自己走到床边西西簌簌的脱衣服。
      “呆站着做什么?今儿忙活了一天那么站着不累么?”他坐着笑道。
      “你怎么每次都能笑着说些让人心里难受的话?”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道,“你说你没有揆叙了解我是在后悔你带我去朝阳门还是在怀疑我和他?”
      他听了居然低头呵呵的笑起来,半天才拉过我坐在他旁边,“我随便说说而已。你这么大火气做什么?”
      “你要说真话。”
      “我说的难道是假话?”他失笑道,“你指望我说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看着他枕着膀子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副惬意的快要睡着的样子,叹了口气,也吹了灯,抻了条被子盖着坐在床上。
      “我和你几十年的风雨都过来了,今天能够算一个波澜么?”安静了一会儿,他忽然冷静的开口。
      “不能。”
      “揆叙喜欢你我早就知道,可是你一直都留在我的身边,连四十七年那会儿都没有离开,现在还会离开么?”
      “不会。”
      “那么我要生气什么呢?”
      “还是我有哪儿没有他好惹得你不堪忍受了?”他的声音里有了笑意。
      我也笑道,“不是。”
      “那不就结了。”他笑笑把我拉下去。
      “你刚才为什么要出去?“我搂住他的脖子想了想问道。
      “你急急忙忙的收那卷画,我怕你手忙脚乱的撕坏了呗。”他揽着我的肩膀道。
      “你想不想知道那里面写了什么?”
      他抚着我的头发,过了一会儿才道,“想。不过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想勉强你。”
      我蹭到他怀里,“就是从前在他府里看见的一首诗。明儿给你看就是。”
      他笑着吻了吻我的额头,没有说话。
      我数着他的呼吸,瞬间明白了他对我的重要。
      他的骄傲让他的关心也若即若离,他的理解因为尊重所以显得有些迟疑。如果说揆叙像一杯让人安稳的清水胤禩却找不出什么可以形容的,有的时候沉稳的像四足的青铜鼎,有的时候又豪迈的像行走江湖的剑客,还有的时候像个任性的孩子,让人看不透却又沉溺在这个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迷局里。
      我一动不动的躺着,过了很久轻轻喊了声他的名字,没有回应。
      “我爱你。”我悄悄说道。
      他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孑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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