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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一天风露花似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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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人的柳絮,轻飘飘地掠过窗扉门户,穿堂入室,停歇在高高的房梁上、沉寂的茶几上、洁净的地板上。华丽的裙裾在回旋,一尘不染的地板倒映出绚丽的身影,起手、抬腿、转身、垂手、踏步、弯腰,不断重复,伴随着舞者的喘息。
巫舞,很多年没有跳过这样的舞蹈,柔荑竭力从记忆深处发觉舞蹈的每个细节。她指望用这舞蹈再次召唤女神,她需要女神的力量,帮她从孤独中解脱。
一团柳絮迎面飞向柔荑,随着衣袖的翻转,柳絮又轻飘飘地偏移了方向。“夫人,旖堂王子来了。”柔荑的舞步登时止住,欣喜地从房间内跑出来,飘扬的衣袖拂动风中的柳絮,像一只穿梭而过的大蝴蝶。
“王爷!”
旖堂正坐在大厅里喝茶,闻声抬头望去,柔荑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蝴蝶成了萎靡的花朵,脸上满满地写着失落:“怎么是你啊?”她无力地坐在旖堂的对面,垂头丧气。
旖堂凝视着她的侧颜,脸色格外苍白,似乎已经很久,没见到阳光。去年年底,括苍出于维护新王妃的考虑,摒弃了前年与她共同团聚的作法,令柔荑深受打击。她在旖堂的承诺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却始终没有等来括苍,与日俱增的失望,几乎耗尽了她的生气。这一次,旖堂终于带来了她期待的消息,但旖堂不知道,她会不会想听到:“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王兄答应来见你了。”
暗淡的目光里骤然燃起了一团火焰:“真的、真的吗?”柔荑没有忘记自己该做什么,她迅速离开席子跪在旖堂面前,感激涕零地说,“谢谢你,旖堂王子,谢谢你!”纵然等了一整年那么久,她终于要脱离这漫无边际的寂寞。
“但是——”旖堂欲言又止,在柔荑疑惑的目光中,终于将剩下的话说了出口,“他来见你,是有十分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回府之事,不可逼他太急。不然,效果会适得其反。”柔荑激动地咬着手指:“好,我不急、我不急。”
旖堂清了清喉:“在他面前,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些什么,应该也无须再教你。”柔荑连连点头:“我不说、我不说。旖堂王子是我的大恩人,我一定不会说的。”旖堂俯看着柔荑,她用看神一般崇敬的目光仰望着他:“这是唯一的机会,如果你说错了什么话,我再也帮不了你。”柔荑咬着自己的手,不住地点头,示意自己一定会听他的话。
柔荑站在柳絮纷飞的码头等候括苍的船。和旖堂说的不一样,括苍并没有在四月初九到达。柔荑于是一直等在码头,到了晚上也不肯回去,困了就趴在码头边的茶铺里睡一会儿,婢女将饭菜送到码头给她吃。
怎么还是不来呢?柔荑坐在柳树下想。
王府的船!柔荑跳了起来,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真的是王府的船!大船周围,还有三艘小船护航,这不是括苍还能是谁?柔荑激动地跑出去,她不敢呼唤,怕喊错了人,但是,心里已经默默地有了结论。
小船先靠岸,侍卫们带着武器跳上岸,开始驱赶码头上的百姓。柔荑被到三丈开外,此时大船靠岸,大船上陆续有人从船舱走出来。
果然——
“括苍……”柔荑低声念着他的名字,他踏到了岸上,但没有向人群看来,也没有发现她。柔荑兴奋地招手:“王爷,我在这里,王爷!”拦阻人群的侍卫一愣,被柔荑一把推开面前横放的枪,冲向括苍。括苍身边的侍卫立即拔刀,柔荑吓得停住脚步,直到括苍喝令他们收起兵刃,柔荑一下子跳向前,紧紧搂住括苍。
“柔荑、柔荑?”括苍轻轻拍打她的后背,稳住她的情绪。
听说王爷要来,婢女早就准备好精贵的茶叶,括苍入神地看着茶水在小火炉上发出一阵阵低鸣,柔荑在他的对面,目光胆怯而又眷恋,始终离不开他。柔荑的发髻杂乱,身上的衣裳也有些脏,看起来非常颓废。括苍的内心不由得揪成一团。
括苍小声地开口说:“柔荑,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将这个消息亲口告诉你——他们是你的孩子,也是我仅有的子女,我的悲痛,不仅是失去了我仅有的两个子女,更悲痛腾兰王室,到底要断送在我手里。”括苍斟酌许久,才将这番话说出口,不料他抬头看时,对面的柔荑正一脸茫然,“柔荑?”
柔荑摇头:“我、我……你刚才在说什么?”她方才看括苍看得出了神,竟然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她一定是难以接受这样的打击,括苍并没有责怪她的意味,耐心地解释:“四月初二,两个孩子跟随乳母到江上泛舟,谁知舟船倾覆。乳母拼了命才将世子救上岸,含光已经沉入水底不见踪影。世子回来后即高烧不断,我本来想接你到广源照看世子,但是,初三一早,世子就……就夭折了。”括苍难过地擦拭眼角,虽然他的眼中看起来并没有泪水。
柔荑迟钝地问:“你说,我的孩子,死了吗?”怪不得括苍看起来这样憔悴,怪不得他的鬓边添了几缕银白,怪不得……
奇怪啊,她每日都在跳巫舞,向女神祝祷,为什么她的孩子还会死去?女神真的有在听吗?真的会保佑她吗?柔荑兀自摇头,她每天都在跳的巫舞,不过是不断地乞求让她与括苍相见,她何曾为自己的孩子祈祷过?她不知道他们最近健康与否,不知道他们素日都在做什么,不知道他们的一切。那是连接她与括苍的唯一的纽带,是倾注无数心血灌溉的爱情的果实,却如此在她的疏忽中凋零。如果她为他们祈祷一次,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柔荑的脸色惨白,括苍看着她攥成拳头的手,青色的筋脉清晰可见。“柔荑,或许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安抚你的悲伤。”括苍苦笑了声,“但是,这次我会陪着你,一起悲伤。”
柔荑幽然望向他:“你会陪着我吗?”括苍犹豫了一下,点头。柔荑的唇角轻轻扬了起来,眼泪却在同时落下,那是一个极端苦涩的笑容:“那就好了。”原来女神真的有在帮助她。在这个承诺面前,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无论为它,付出过什么样的代价。柔荑跪行到括苍一侧,贴在他的胸口:“没关系的,王爷,我们再生个儿子好不好?”葱白的手指从他的上衣中缝滑过,勾住他的腰带。
他沉浸在子女双亡的痛苦里,而即便在此时此刻,她脑子里依旧是浇不灭的欲望。括苍抽开她的手:“我担心你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于是亲自来告诉你这个消息,是为了给你一些安慰。既然对你来说并非什么打击,那么,广源还有许多事,亟待我回去处理。”说罢,括苍振衣欲走。
柔荑急忙抱住他的腿:“你不能走,括苍!你走了,我就会疯了的!”括苍踢了一脚,试图把她踹开。然而并不用力,也没能将柔荑逼走。柔荑苦苦哀求:“你不是说陪我吗,王爷?我的孩子都死了,我的企盼都没有了,你怎么能再不要我?求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括苍倏然落泪:“你这个寡廉鲜耻的女人,也能体会那样的痛苦吗?”
柔荑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话,她跪在他的身前,像膜拜神明一样不停地叩头:“你不会走的,括苍。你不会走的,括苍。你不会走的……”她在重复的,不是哀求,而是咒语。
一句一句,她心碎的呼喊,传到括苍的心底。括苍单膝跪地,拉起不住磕头的柔荑搂进怀里。依偎在他胸前,柔荑终于忍不住地啜泣起来。这一个拥抱,她等得太久、太久了。从广源陷落至今,七年,比她跟括苍在一起的日子还要长。柔荑越哭越响,哭到窝在括苍怀里干呕,括苍也没有把她推开。
括苍——
柔荑睡了罕有的安稳的一觉。在睡梦中,她似乎感到,括苍就在她的身旁。柔荑睁开眼睛,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发呆。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她突然反应过来,爬起来摸了摸身边的被子。暖的,是暖的!括苍真的来过,可是深更半夜,他走得神不知鬼不觉,让柔荑恍惚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他去了哪里?
柔荑冲出房间,赤着脚跑到庭院里,嘴里不停地呼唤着“王爷”。婢女从睡眠中被惊醒,奇怪地打开房门,只见一道白影掠过。婢女吓得往后一跳,听到那白影的声音,恍然明白过来那是夫人!
“王爷,你在哪里?你不要躲了,我找不到你。”柔荑流着泪找遍茨湖别墅的每一个角落,没有见到括苍的身影,连他带来的人,都走得一干二净。柔荑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往大门方向跑去。
整条道路上都响彻着她撕心裂肺的喊声,她不相信他听不到,她知道他没有走远。柔荑一路狂奔,顾不得泥水沾湿了裙子,顾不得石子扎进了脚掌,拼了命地往码头跑。
“王爷!”那船——
三艘小船环绕着大船,在平静的湖面上孤零零地飘荡。柔荑“扑通”一下跳进湖里,向着大船游去:“王爷!”她的声音时而淹没在水波里,仆人们打着灯笼在岸上呼喊,一点灯火飘到船头,应该是什么人在察看这边的动向。但是,他始终没有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