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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默片时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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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的事儿,凑在一处才叫精彩。
连日来,上海滩各张报纸的头条,都是电影《孤儿救祖记》的上映。那上头映着女主角王汉伦的相片,模糊的一个人影,就像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一个影子,隐约能瞧见细腻的五官,也像画里的人似的,眉目含笑。
金莺不识字,只晓得盯着相片看,末了又朝我打量,上上下下,好不仔细。
“你瞧什么?”我坐在镜前梳妆呢,发辫刚辫了一半儿,松松的挂在脑后,一扭头,三姐儿埋怨道:“动来动去,这一个辫子么要辫到什么时候?”
金莺噗哧一声笑了,拉着翠芳道:“你瞧,宛芳这丫头,长得像不像电影明星?”
翠芳嗯一声,也跟着细瞧那报纸,片刻,方恍然道:“我说看这人怎么眼熟呢,原来长得像宛芳。”
“宛芳,我们去看好不好。”金莺来了兴致,拿个报纸在我面前抖得哗啦作响,她的声音比那哗啦声还大,“我听见说么,场场都满的,一票难求。”
“电影里可怎么演?到底是真人呢还是假的?”阿金在一旁插话,逗得我们都笑了,翠芳么,一口茶全吐在手帕上,直摇头道:“我也想不明白呢,就是不好意思问。”
笑声刚落,这又笑得欢了。我打镜子里看过去,金莺虽瘦了些,脸孔倒是红润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瞪,里头笑出几点泪花儿,指着翠芳道:“佩服佩服,这话你也敢说的。”
翠芳昂了昂头,又抢过金莺手里的报纸细瞧,上上下下的,也一样盯着我打量,看了几回方道:“宛芳的眉毛么扬起来的,不像这王汉伦,眉毛长长的斜弯下去,漂亮么蛮漂亮的了,就是看着苦相。”
“你又晓得?”我嗔了她一句,忍不住也凑上前,三姐儿跟在后头,湖绿色的绒绳随意一绑,念声佛道:“可算梳好了,弄得我一头汗。”一面说着,一面踮着小脚踅出屋,嘴里仍不住埋怨。
“你这娘姨话也蛮多的了。”金莺哧了句,我三个又围着那相片看了许久,笑一番、议论一番,心里也好奇得紧。但报纸上说,上海滩万人空巷,专为这场电影,连加映的票都一抢而空。
“估计看不成了。”我有些丧气,金莺也晓得不容易,重重坐回椅中叹道:“算了,我们又不是什么电影明星的。倌人么只有无休止的转局、吃酒、划拳、唱个小曲儿,巴结得客人高兴了,才叫倌人。”
正说着呢,一抬眼便瞧见茹芳扒在门框上朝里望,一双眼么还有泪痕,却又吃吃笑着,问我们道:“什么时候去么也带上我可好?”
“你又惹妈生气?”我皱眉问,她露出的一截臂腕上青淤成片,旧伤不好,又添上新伤。
茹芳吐了吐舌,跨进屋道:“妈教我弹曲儿么,蛮难的了,总学不会。”
“就有那么难?学几个月没一点儿进展。”我嗔了她句,又道:“我是妈么也只有打的。”
倒是翠芳出来调停,拉着茹芳坐下了,又让巧菊拿些药膏,这里劝她道:“你学不会么总要上点心的,怎么曲也不会,教你帮客人点个烟泡也不会?”
“鸦片烟抽了有什么好,乡下都说那个吃了要死人的。”茹芳瞪着眼。数月来,她已不像初时瘦弱,也养得白腻许多,就是一头黄毛,稀落又毛躁,妈么给她寻了些假发,总不许她不戴假发就出来见客。
金莺抿着嘴笑,戳她道:“吃么自然要死的,抽哪里抽的死呀。”
茹芳见我们高兴,自己也咧着嘴吃吃笑。模样么是出来些了,就是神情还木讷傻气,像乡下丫头没个遮拦。
翠芳对她倒意外的好,时常给些精致点心,又把穿不着的衣裳给了几套,连她戴着一只玉镯、两副耳坠,并一条项链,也是妈说了后翠芳匀出来的。众人皆有些诧异,倒是金莺不以为然,私下里与我说:“茹芳笨就笨么,反倒安稳,秦妈妈和翠芳倒是聪明人。”
我也不答,心里却想,把势场里时间久了,茹芳也会变成翠芳,这拼命自保的心态,别说翠芳,就是金莺与我,又何尝没有?只是金莺么豁达,而我,想想其实唯仗着有人依赖罢了。
第二日王临安作寿,又是一番热闹。
见着赵之谨么,我含笑行礼,又趁人不注意,偷偷问他,“黄明德可好?他不好么,你只管打骂,金莺只有感激的,不会怪你。”
赵之谨点了点头,安慰我道:“好不好么慢慢来,刚开始有些不熟也是常事。”
“你总为难人家,这时候不好么难道还说?就只别闯出祸来。”十三少插了一句,那边李从益带着金莺过来了,我忙示意他二人,悄声道:“好不好么,别当着人说,金莺脸孔可还要的?”
说着众人近了,王临安么叫了两个局,除方玉卿外,还有个新出来做的颜小清,两个倌人么跟着后头,却是他自家两个十来岁的丫头一左一右扶着,花团锦簇,步履蹒跚而来。
一番客套落座,这回不但请了客,还请了戏班,借迟子墨的明园里搭了戏台,文武俱上,那妆束、那行头,看得人眼花缭乱。台上的旦角抹得唇红白,依呀唱来,柔媚之色薰人骨酥,下头坐着满园的人,纷纷议论。
“这旦也算得上角儿了,还是比不上梅兰芳,那年在北平唱戏,场场爆满,比现在这些个电影明星还火。”
“可不,还有尚小云、程砚秋,这些个角儿,那风姿韵味儿,可是现在的人比不上的。”
我磕着瓜子儿呢,也小声问十三少,“姐夫,你也看过他们的戏?”
十三少笑着回头看我,低声道:“怎么?”
“可像他们说得那样好?男扮女相么,样貌再美,身材总有些魁梧的,也有王汉伦、杨耐梅美么?”
十三少轻笑出声,又怕引人注意,俯过身来与我耳语,“我瞧么总是两样,不晓得别人如何。”
正说着呢,台上旦角与小生追逐入场,几个龙套也跟着入内,一场戏完了,众宾客纷纷叫好,拉二胡的师傅又随声拉了几调,群情激昂,喝采不断。
这时候外场喊了一声,却是迟子墨带着翠芳,二人姗姗来迟。翠芳穿了件丝绒绛紫带花旗袍,黑色的滚边,小立领,无袖,一双手臂雪白,旗袍叉么开到膝盖上,露出尖头的高跟儿黑皮鞋,站在迟子墨身边,几乎一般高。然而最显眼的是她新做的头发,长发剪短,齐肩烫了个时下最时兴的大卷儿波浪头,一眼看去,面孔妩媚娇艳,倒像换了个人。
“哟,这还得成双入对呀?”方玉卿抢先道:“这戏都演完了才来!当罚。”
迟子墨满脸堆笑,连声道:“罚罚罚。我这不带着好东西来赎罪了。”
“什么好东西?翠芳么,我们可不要。”苏晓白帮衬了一句,席上的人,皆笑着瞧他二人走近。
翠芳半低着眼睑,唇上却掩不住笑容,挽着迟子墨的手臂么,比以往更加亲热。
“好东西么得来不易的,所以来迟了,先自罚三杯。”迟子墨走得热了,满头是汗,也不怕呛,举杯就吃,连吃了三杯,微胖的脸上通红的,汗珠子从鼻尖唇际渗出来,不住以袖作扇,还是直嚷热道:“翠芳说的,上海么都玩遍了,没个消遣处。我让人包了场电影,请大家一同前往可好。王老爷,这也算寿礼了,请王老爷也领着我们开开眼界。”
“哎呀~”金莺一下从椅中站起,忍不住高声赞,又是笑又是跳,拉着李从益道:“我让你去买么,你总推三阻四的,还好不曾错过。”
王临安抚须一笑,老眼便挤出些泪花,“还是迟少爷有心呐,翠芳么有福的了。”
方玉卿媚眼一扫,斜睨着迟子墨道:“这无缘无故的哪来好事?迟少爷倒说说看,是为哪桩才这样兴师动众呀。”
翠芳么不答,手肘一拐,迟子墨忙道:“翠芳只做我一个客人么,要请大家作个证的,后天去看电影,看完又在吉利楼吃酒……”
“这可是喜事呀!”方玉卿扬了一句,又喟然道:“这年头么,倌人也只做一个客人了,宛芳么,就是十三少的跟屁虫;金莺也只做李二少一个的。这回翠芳不声不响的找着个迟少爷,这场电影包下来,可把我们都比下去了。”
翠芳似含羞一笑,我晓得她心里极喜,因又想起这园子么,与十三少耳语道:“你说他买这园子缺钱么,还这样阔气,偏是姐夫,别人说一句就当一句真。”
十三少笑而不答,招呼迟子墨与翠芳坐在我们身旁,拱手向翠芳道:“恭喜恭喜,这回算他有心了。”
“哪里比得上十三少。”翠芳抿着嘴客套,又向我道:“说了要去看的,你可不能不来。”
我二人对面一笑,不知怎的,倒有些生分。却是席间比方才热闹了,又从旦角小生们谈到电影明星,一应倌人皆有些好奇,连沈如月、孙玉如、钱素梅几个话不多的也喳喳相谈,更别提男客们,从倌人么到明星的,又从明星说到舞厅里的舞女。
风月之事,尤为助兴,陈如理因而笑道:“以前么,只有倌人处坐坐,现在除了书寓,还有舞女、歌星什么的,也能陪酒谈生意,倒是热闹了许多。”
又是一重热闹,连日来不停的热闹,连那天翠芳的话都不及细细思量,今日喧哗声众,我一一瞧去,最后仍定睛在十三少身上,他这个人,也像他爱穿的竹布长衫,柔软细腻,没一些生硬逼人之处,却为什么总像隔雾的太阳,光明却看不清晰,一并连他的底细也不晓得,只有那个庞大的家庭如一个阴影,沉甸甸如影随行。
十三少见我瞧他,温和一笑,俯耳道:“他们去看电影么,我们去南京玩可好?”
我连想都没想就应承了,应承了才反应过来——那电影也是我想看的,只是也是这样一帮子人,也是一样纷纷杂杂议论不停,也是一样繁华之后难忍的寂寞,倒不如躲开来,清清静静只得我们两个……
我又用力点头,引得赵之谨的目光也跟着过来,探究的,带些了然,朝我远远颌首,是这热闹场面中,另一个寂寞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