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之路》北地詩人

1、第 1 章

　　既然來生無法與你在一起，只願在往生的路途能夠陪伴你。

　　眼前是暗红色的忘川之水，翻涌着烧灼。
　　梦还依稀在脑海中残存，血水慢慢地淹没了我的脸。
　　就这么，就这么，慢慢地沉下去了。
　　坠落到了极渊之地。
　　坠落进不可救赎的绝望之川。
　　就为了，为了在一千年的折磨与等待着，等待着与你的一面之缘。

　　缘起缘灭，花开花落。

　　罔生。

　　我木然地靠在鬼门关破旧腐朽的蓝色牌柱上，望着来来往往的孤魂野鬼，神色匆忙。
　　曼珠沙华开了又败，永不相见的花与叶，茫然地飘散在黄泉之苦上，散落着不知已过几载。
　　远处的三途河还在流淌，溺在水中的残魂还在不停地哀嚎。

　　我在等一缕魂魄，引荐她到阎罗十殿，最后送她投入六道轮回。
　　我知道她就要来了，做鬼卒的这五百年，每次都是我在引荐她。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在冥界，无论是鬼魂还是鬼卒，行动都很缓慢，因为往生之路太过寂寥。
　　她还是穿着那身熟悉的白纱裙，淹没在寂寥的孤魂中。

　　“我是这冥府的鬼卒，特来引荐与你，你跟我走吧。”
　　她抬起头，木然的表情，脸已经不是前世的样子。
　　果然又是人世的一遭。
　　她点点头。

　　我走在前面，看着她跨过鬼门关，从此与今生相别，转入轮回。

　　我和她一前一后走在黄泉之路上，曼珠沙华的香气熏的刺鼻，这香气可以唤起魂魄的记忆。
　　所有今生的记忆。
　　只此今生。

　　她的眼睛渐渐变得清明，“这是彼岸花吗？”
　　我点了点头。
　　彼岸花，黄泉之路上最后的风景。
　　“第一次见呢。”她说。
　　“不是第一次。”
　　她疑惑地看着我。
　　“其实这花香，你早在轮回中嗅过无数次。就像你站在人海中，和你匆匆擦肩而过的人，或许，就是你前世的有缘人，只是你永远都不知道。”
　　“轮回吗？”她道。
　　轮回，我想起两千年前，跪在菩萨面前的疑问。
　　即有缘，却为何要有轮回？
　　菩萨只是紧闭双眼，道：不可说。
　　我流泪，不知作何解。

　　沉浸在回忆中，忘了回答她。
　　她看我停了口，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渐渐地，火照之路已不明晰，渐渐地，眼前出现了一座高坡，坡上，有一座破败的高亭。
　　我指引着她爬上高坡，回忆像翻涌着的忘川之水一般涌来。

　　我引着她站在望乡台之上，看着她默默地望着远方哭泣，远方，是她的家。
　　这是最后一别了，我知道。
　　望乡一别，即永别。
　　从此踏入归途，只是这归途，不是从前的那条。
　　轮回岂是重复？
　　来世，你已经忘记我了。

　　哭完了，我带她走下了高坡。
　　坡的那一边，立着一块巨大的青石。
　　我带她看三生石上她的前世今生，她喃喃地念着那些名字，那些在今生她曾爱过的人。
　　那些和她的有缘之人。
　　徒生羡意。
　　那石上，有的缘绵长，有的缘却短促。
　　如今，那石上，再也见不到“咏莂”二字。
　　缘已尽。
　　早就尽了。
　　自嘲地笑笑，独自走在了前面。

　　我走上奈何桥，趴在桥栏上，看了看远处还在三生石处徘徊的她，回望着忘川之水。
　　我所有的寂寞，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爱恨，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心都埋葬在这忘川之水中。
　　我还能感觉到血红色的忘川之水浸入骨髓的刺痛，还能感觉到水底不宁之魂的怨叹，还能感觉到曼珠沙华凋零之时的悲诀。
　　记忆翻涌，心不宁。
　　不能怪菩萨，说我跳不出这执念的轮回。

　　她慢慢地跟上来了。
　　她的眼睛红肿，想必难割难舍。

　　如此难舍，最终还是跳入轮回。
　　这四千多年的时间，没有跳入轮回，反而坠入忘川的，只是我一个吧。

　　我们慢慢地走在奈何桥上，她低着头，不言不语。
　　“你可否有挂念之人？”她突然问我。
　　“曾经有。”
　　“你和她……？”
　　“我和她……，有缘无分，于是我做了鬼卒，避开轮回，只是想不再轮回，如此，就不用承受每一世的相思之苦了。”
　　“不再轮回，就不再相思了吗？”
　　我沉默。
　　我记得也曾经这样问过菩萨，菩萨只是笑而不语。

　　奈何桥何其短暂，转眼间，就到了桥那头。
　　孟婆正笑意盈盈地望着我。
　　望着我脸上的那点朱砂，又望了望她。

　　“你要喝孟婆汤了，喝了它，所有的爱恨都成了过眼云烟。一了，即百了”
　　她踟蹰着，不愿往前。
　　“你喝过它吗？”她问我。
　　“喝过三次。”
　　“什么味道呢？”
　　“每一次都不一样。有时辛辣，有时悲酸，有时是一种无奈的清淡。”
　　“喝了它，我就会忘记今生的一切了吗？”
　　我点了点头。
　　“可我放不下啊。我还有不了之缘想去续。”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脸虽然改变，但眼神还是前世的样子。
　　“你若放不下，也可以不喝这孟婆汤。只要在脸上点上朱砂，跳入这忘川，受尽一千年的水淹火炙之苦，一千年以后，可以和你所执着那人再续一缘，只是这一面之缘，后面的就要靠你自己来续。”
　　“你试过吗？”
　　我点点头，“我投入这忘川中，曾有三世。”
　　“那岂不是三千年？”
　　“呵呵。”我笑了，“是啊，三千年，三千年的苦痛折磨，三千年的等待，最后，还是没能尽缘。”
　　她的眼神黯淡，我知道她做不出选择。
　　“去喝孟婆汤吧。喝了，什么放不下，都放下了。什么难忘，都忘记了。”
　　我看着血红色的冥界之空，血雨腥风吹起了我的额发。
　　“执着只是你记着的一念而已。这一念一旦忘记，所谓缘，只是一瞬间而已。”
　　她点了点头，举起孟婆汤，一饮而尽。

　　我看见她眼神渐渐透明，就像新生的婴孩。
　　她忘记了，所谓今生已成新的前世。
　　只是她还记得我。
　　我不属于前世也不属于今生，我只是黄泉之路上的一个鬼卒。
　　我只是冥界的一个罔生者。
　　如此，就够了。
　　她对我笑了笑，就像多少个前世一样。

　　前面的转世之路我已经不能陪伴她了，我只是默默地站在奈何桥一岸，目送着她的背影。
　　目送着她离开，多少次，多少年。

　　她的背影渐渐模糊在黑暗深处之时，我突然看见她朝我一笑，唇里拼出了两个无声的字：咏莂……
　　瞬时，泪流满面。

　　眩晕着，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是感到骨头中的刺痛，感到烈焰的炙烤。
　　又想起，跌落忘川之时菩萨的话：尘本非尘，何来有尘。
　　又想起，孟婆在点朱砂之时的劝慰：何必执着
　　又想起，三千年的等待之后，跪在菩萨前，悲戚到：我不再求能与她续缘，我放下这三千年的执念与痛苦，只求能在冥界做个鬼卒，只求能够在她转世之时，在这漫漫黄泉之路上，能与她有一面之缘。

　　恍若隔世，一个叫咏莂的少年，用如此卑微的眼神，望着远处，远处那个和男伴啼笑的少女，黯然神伤。

　　一切皆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