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菀秋》密州山猪

4、高山流水

　　不知是佛祖显灵，还是喝了一个月的安神汤起了作用，这一夜萧雨疏终于安然睡去，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前来请安的秦菀秋和陈玉荷见她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时，秦府小厮来报，呈上一封来自西南战场的家书。两人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因为每次拆信时，萧雨疏总是面色凝重，仿佛接到报丧信一般，搞得周围的人草木皆兵。
　　这次依然如此。从小厮手中接过信，萧雨疏原本云淡风轻的脸上霎时间乌云密布。撕开信封仿佛已经用尽了她全身的气力，当她把信纸取出一一展开时，两只手竟然抖得厉害。
　　这个细小的动作犹如一颗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涟漪在众人心头渐渐扩散开来。只是脸上还强作镇静。
　　半晌，只见萧雨疏紧锁的眉头渐渐展开，脸上的云雾慢慢散去，甚至浮现出一抹少女般的娇羞，苍白的脸上染上丝丝红晕。雨过天晴。秦菀秋终于放心大胆的凑到母亲跟前，黏着母亲撒娇：“爹爹信上说什么了？”
　　萧雨疏只把第一张信纸递给她。
　　“爹爹好厉害啊！”秦菀秋看着信中密密麻麻的捷报，忍不住赞叹父亲的英勇神武。“只是这信使也太磨蹭了，居然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久！”她看着落款处的日期，已是半个月以前了。
　　萧雨疏无奈的看着女儿：“这是家书，又不是急报，自然慢一些。”
　　“这下娘可放心了？”
　　萧雨疏微笑着点点头。“难得你今日起的早，一日之计在于晨，快去书房习字练琴吧！”说罢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陈玉荷，说道：“陈姐姐，你且留一下。”
　　秦菀秋朝奶娘眨眨眼，招呼了侍立在旁的香茗，兴高采烈的拉着她出去了。难得赶上好心情、好天气、好时机，她定要出去玩个痛快！
　　而房间中只留下萧、陈二人。
　　陈玉荷并不担心，秦家的主母向来宽厚温和，何况她行事并无不妥之处。只是心中难免纳罕，不知单独留下她究竟所为何事。
　　“陈姐姐，等老爷从西南回来，你便跟了他吧。”萧雨疏口气平淡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竟然又是收房之事！这句话陈玉荷不知道听了多少次，听得耳朵都快生茧了。
　　“夫人一直都知道我的答案，何苦多费唇舌？”对于这个提议，她的回答从来不卑不亢。
　　“我不明白。”萧雨疏叹了口气，“陈姐姐既然不喜欢老爷，为何一再阻止我为老爷纳妾？”
　　“玉荷也不明白，夫人和老爷二人分明伉俪情深，夫人也明知老爷眼中再容不下他人，为何从未断了为老爷再纳妾室的念想？”陈玉荷直视萧雨疏的眼睛，不知她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怎样复杂矛盾的情感。
　　“你也知道，自从三年前康儿去了之后，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怕是难为秦家添丁了。”想起她早夭的稚子，萧雨疏悲从中来，红了眼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终于说出了真正原因！真是冠冕堂皇！传宗接代！难道女人只能做男人传宗接代的工具吗？面对这个娴静似水的女子，陈玉荷却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这是她见过的最善良最温柔的女人。她也是个命好的，嫁了一个视她如珍宝的丈夫。若非如此，以她的性情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想到从前自己与那些或阴狠或刻薄的女子周旋的日子，陈玉荷忽然觉得自己肮脏得不配站在她面前。沉默了许久，方开口道：“夫人膝下已有小姐，又何苦难为自己呢？”
　　“秦氏一门如今一脉单传，我不能为一己之私而断了秦家香火啊……”
　　绝后二字，对子嗣稀薄的秦家真是最大的忌讳。陈玉荷记得自己刚到秦府之时，曾听府中的仆妇丫头们嚼舌头说秦家老太爷秦质年轻时曾与一个商贾之女相爱，后来因为门第悬殊而将她抛弃，另娶了秦傲的母亲窦氏。而那个痴心错付的刚烈女子心有不甘，于是以茅山巫术诅咒秦家一门绝后。果不其然，不久后吐蕃军队攻破京城踏平了秦府，而那个女子也在战乱中不知所踪。虽然秦质与妻子幸免于难，但他与妻妾们所生的儿子却接连不断的夭折，只有秦傲一子长大成人。后来秦傲与萧雨疏仅有的一子也没能养大。从此这个绝后的诅咒便成为秦家上下的阴影，无人敢提。
　　因为陈玉荷一贯的漠然态度，萧雨疏也不再执着，最终不了了之。她一个人独坐桌前，不停的摩挲着杏黄色的信纸，呆呆的出神：“剑南异色，钟灵毓秀。他日破敌雪恨，惟愿与卿隐逸其间，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若不是丈夫信中那句不经意的“含饴弄孙”，她也不会再一次冒出那种荒唐的想法。然而秦门无后却是始终是她作为秦家媳妇一块难解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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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大道连狭斜，
　　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
　　金鞭络绎向侯家。
　　唐都长安平面呈横长矩形，北部为内城和皇城，南部为市坊。在皇城以南，与皇城同宽部分东西划分为四行，每行南北划分为九坊，共有三十六坊；在皇城、宫城东西侧各划分为东西三行，每行南北划分为十三坊，共七十八坊；东西各以二坊建东市、西市，实有一百一十坊。
　　秦府离东市仅两坊之隔。天一亮，整个东市就苏醒过来，不一会儿便已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宽阔的大街两侧密布着鳞次栉比的店铺，波斯的珠宝、西方的良马、毛皮、玻璃器皿应有尽有。茶铺饭庄的伙计们不遗余力的在门口吆喝着招徕来往的各色行人；小吃摊前的蒸笼里冒出腾腾的热汽，香气四溢；西域人经营的酒肆中不时飘来胡姬清脆爽朗的笑声和吱吱呀呀的胡乐……
　　摩肩接踵的行人中，有两个手持纸扇的“翩翩公子”。
　　其中一个潇洒的甩开扇子，遮住面孔，另一只手则从怀里掏出手绢偷偷擦拭着嘴上的油水，口中还赞叹不绝：“这松花饼的美味真是名不虚传！”
　　一旁的那个吃吃的笑着说：“小姐，哦不，公子你只顾吃了，怎么把正事给忘了？”
　　身着褐色长衫的“公子”秦菀秋“刷”的一声合上扇子，敲敲香茗的脑袋，喝道：“走着！随本公子办正事去！”
　　两人来到东市西北角一处略为偏僻的店铺，店铺匾额上龙飞凤舞着四个大字：“高山流水”。这便是长安最著名的乐器坊。从小跟着奶娘学习音律的秦菀秋是这家店铺的老主顾。主仆二人刚到门口，就听到屋里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这箫声气韵时而悠远绵长，时而短促急迫，似大江奔涌而去又似千军万马奔驰而来，粗犷雄浑中蕴藏着幽深渺远。秦菀秋不觉沉浸其中，仿佛已然超脱出庸俗的市井，置身于旷远的塞外。正吹至高亢之处，箫声戛然而止，好像紧绷的丝线突然断开，令人欲罢不能。
　　“妙啊！”秦菀秋不禁拍手称道。
　　吹箫之人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身长八尺，面白如玉，发束于顶以簪贯之，身着一袭白衫，腰系青玉带，脚踩墨色长靴，手持玉箫，宛若谪仙。听闻击掌之声，他将目光转向门口，看到秦菀秋时，原本肃穆中略显忧郁的表情渐渐回暖，朝她淡淡一笑，谦虚道：“公子谬赞。”
　　秦菀秋却愣在那里，这样一个丰神俊秀的人物才真真是玉面公子啊！
　　这时，掌柜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向她拱手作揖道：“原来是秦公子，快快请进！”秦菀秋这才回过神来，顺势走进铺子。她一抬眼就瞥见柜台上赫然卧着一把古琴。这是一把桐木质地的伏羲式古琴，梅花断纹横跨琴面，琴腹刻有篆体“桐心”二字。琴身成褐色，色调雅致，表面平滑光亮。琴弦丝条均匀、质地光泽、韧性有力。以指拨弦，高音若金石敲击清脆悦耳，中音如大河奔涌浑厚丰满，低音似空谷幽兰空灵浩渺。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本以为会在这店里耽搁半天的功夫，不想这样一把旷世妙琴就横在眼前。秦菀秋欣喜无比，立刻拍板：“掌柜的，这琴我要了！”
　　不料掌柜却面露难色。
　　“怎么，掌柜的要待价而沽？”秦菀秋料想这老狐狸八成是见自己喜欢得紧，想趁机狠狠敲诈一笔。
　　掌柜这才支支吾吾道：“秦公子误会小老了！这把琴已经被这位公子买下了！”他看看秦菀秋，又瞅瞅玉面公子，一脸无辜。
　　秦菀秋本以为出门捡到宝，不想宝物竟已是他人囊中之物，一瞬间失望之情全写着脸上。可眼睛粘在琴上不肯挪开，手亦抚在琴上不愿拿开，像是怕旁人抢走她的宝贝一般。
　　原本表情淡然的玉面公子竟然笑了起来。
　　秦菀秋心有不甘，忿忿的瞪了他一眼，转身欲走。不走还能怎样，先来后到的规矩她还是懂的！
　　“公子请留步！”
　　秦菀秋驻足，心存侥幸：难道此事还有转机？于是先发制人道：“莫非公子肯割爱？”
　　玉面公子嘴角含笑的看着她，眼中似有探究之意。“公子是识琴之人，可知此琴来历？”
　　秦菀秋大惑不解。她只知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和蔡邕的“焦尾”并称四大名琴。这把名叫“桐心”的琴到底什么来头，她却从未听说过。
　　玉面公子的笑容更深了，缓缓说道：“传说中，‘桐心’是曹植与甄宓的定情之琴。”
　　桐心，同心。暧昧的语气让秦菀秋有些恍惚，这玉树临风的浊世佳公子确是生的一副让女子心动的容貌。可自己此刻是男子打扮，莫非这位玉面公子有龙阳之好？
　　玉面公子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表情略显尴尬。
　　沉默，沉默。
　　突然秦菀秋觉得两手一沉，玉面公子竟将琴生生塞到她手中。
　　“既是高山流水遇知音，这把桐心琴便送给公子了。”
　　不等她明白过来，那袭白色的身影已经一闪不见了。
　　半晌，一直冷眼旁观的香茗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个人真有趣！”
　　有趣？秦菀秋只觉得莫名其妙。当时她并不知道，这把“桐心”早就注定了彼此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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