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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几番魂梦与君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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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的猜测是准确的。
距离在巫山失去谢衣的行踪,到他踏入捐毒国境内,被密探发现并回禀,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
沙漠中的初春也不会有多温暖,寒风还是像刀子一样凛冽。
“暌违多年,一夕得见,当真令人心绪难平。”沈夜踏着冷月与寒霜来到谢衣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道:“久违了。让本座想想该怎么称呼你,前代生灭厅主事?现任破军祭司?还是——本座的叛师弟子,谢衣?”
谢衣对沈夜行了一礼:“师尊,一别经年,你……别来无恙?”
“呵……自是无恙。”沈夜看了看谢衣身后,并无其他人影,更没有看到什么第二个谢衣。
罢了,怎样都无所谓。
他说:“我来,是为亲口问你一句话——你,可曾后悔?”
无论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无论是曾经的捐毒还是现在的捐毒,对于这个问题,谢衣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他坚定不移地,吐出了那两个字:“不悔。”
“好,很好。你可知这些年来本座是何种心境?可知背叛本座,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知道师尊对我始终难以释怀,但是弟子……从未背叛过师尊。”谢衣仰起头说道:“只是师尊的所谋所思,弟子无法苟同,故而下界另求他法而已。”
“若这还不算背叛,那什么才是?”沈夜的嘴角勾起一个嘲弄的笑,他眯起眼睛:“这二十年来你究竟去了何处,做了些什么?不如让为师看看,你究竟长进了多少。”
谢衣摇摇头:“弟子此次回来,并不是为了和师尊兵刃相向的。”
“不必多说,拔剑。若你能胜,对于烈山部的未来,本座可以听你一言。若败,本座再来处置你不迟。”
沈夜手中长剑指向谢衣,他周身光芒环绕,灵力陡然增强,黑色的祭司服已换成了白色的法袍,身后,高高地竖起五条偃甲长蛇。这是沈夜对待对手的最高礼遇,当年谢衣叛逃前与他一战时,他都未曾现出如此姿态。
这一战无法避免。
谢衣举起了晗光:“请师尊恕弟子僭越!”
不同于以往的指导或是教训,这次沈夜并没有留手,招招强横霸道,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
但有晗光和昭明剑心的谢衣又岂是等闲之辈?
剑影激荡,沙尘飞扬之间,沈夜纵有神农神血护身,依然毫无悬念,落败。最后一击,他被自身的强大灵力反冲回来震荡到心脉,吐出一口血来。谢衣欲去扶他,被他伸手挡开了。
“……你赢了,谢衣啊,你很好,当真……很好!”多少年了,自从获得神血的力量以来,沈夜就未尝有过败绩,如今竟然败于自己的弟子之手。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自嘲地说:“这些年的下界历练竟能让你精进至此。一个谢衣尚且如此难以应付,若是再来一个,本座大概……更无还手之力了。”
谢衣的目光却瞬间黯淡了下去。
半晌之后,他轻轻说道:“师尊,其实我一直想知道,初七对你而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他想,沈夜在族人中挑中了初七,把他做成活傀儡留在身边,命令他蛰伏在黑暗中执行一些见不得光的任务。却又只把他当做自己的替身,这对初七而言,难道不是一件极残忍的事?
谁料沈夜却疑惑地挑起了眉:“初七?那是谁?”
“流月城的第七个活傀儡,一直随侍在师尊身边的……初七啊!”谢衣难免惊愕,沈夜这是连初七的存在都要否认了吗?他的内心忽然升起了强烈的不安。
“胡说八道,迄今为止,经瞳的手所制活傀儡不过只有六个,这第六个,也是前几天才制作完成的。又何来第七个?”沈夜甩了一下袖子,略一思索,沉吟道:“你说的是前些日子在你身边那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呵……他是这么告诉你的?看来你根本连他的真实身份都不知晓。本座就告诉你,流月城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初七”存在过!”
这怎么……可能?
沙漠之中寒风料峭,却比不上谢衣心中的寒意更甚。
莫非初七所有的一切都是编造的?不,这绝无可能。他没有心跳,他是活傀儡,他的法术是神农一脉所特有的,他对于流月城,对沈夜,对谢衣的过去都能如数家珍。而现在,沈夜却告诉他,流月城根本没有这样的一个人。
一定只是……沈夜还想要隐瞒他的存在罢了。
沈夜只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小插曲,并未足够重视。
他没想到谢衣真的能找到昭明,让流月城有了战胜心魔而不损伤矩木的希望。纵然师徒之间无法完全冰释前嫌,起码,他的计划会做出相应的改变。
每天送到沧溟那里的花束,不用再附上能孵化出冥蝶的微小灵力。
熏染魔气之事还要继续,毕竟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能让族人抵御下界浊气。若是在此期间,砺罂又有什么不安分,就把之前熏染魔气的失败品让他吸食七情。那些试验品颠倒狂乱,心念较常人更为强烈,能蒙蔽一时算一时。
只需拖上几年,待族人全部熏染魔气之后,便可着手将砺罂除去。
他的计划容不得丝毫变数,那时候没想到,最得意的弟子竟会成为最大的变数,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背叛。
然而这个变数,却又为他带来了另一线希望,就像是茫茫黑夜中出现的一丝曙光。
谢衣回到流月城,并没有直接出现在众人面前,此事除沈夜外,便只有瞳和华月知晓。毕竟他身负叛逃的罪名,沈夜若不治他的罪,堵不住悠悠众口事小,引起砺罂怀疑事大。沈夜便命他隐匿行踪,暂且居住在瞳那边,等到时机成熟后,再做打算。
相隔二十来年,再次回到故土,谢衣心中不免感慨万千。他不介意暂时做一个“影子”,他知道沈夜所说的时机,并不需要太多年岁。只要戴上面具,不与任何人正面接触,仿佛流月城里没有他这个人一样。瞳那里本来就没什么人敢去,这并不难。这些年来,初七不就是如此过来的吗?
然而谢衣很快证实了,沈夜所说不差。
流月城确实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叫做“初七”的人存在过。瞳那里的活傀儡,也确实只到“六”。谢衣曾经偷偷潜入生灭厅,翻看那里关于谢氏族人的簿册,也没有找到相应的记载。
别说初七这个人了,瞳和华月他们,这些年来连长得像谢衣的人都没见过。
他的来历成谜,所有人都说,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一个人。
但他怎么会不存在呢?谢衣分明无数次和初七一起并肩战斗过,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心里的想法,默契得就好像一个人。他眷恋那微凉的体温,习惯抱着他入睡;他喜欢看着那双眼睛,因为里面总有他自己的影子。那些拥抱,亲吻,交握的十指,抵死的缠绵,仿佛就在昨天。和他相处过的点点滴滴,全都历历在目,那怎么可能都是假的?
日子很快过去,瞳那里送来了新的材料,那是个年轻的祭司,犯下了谋逆的罪名。瞳在他身上养了金蚕蛊,金蚕蛊养完接着养碧血蛊,丝毫不浪费物力。等到什么蛊也不能养了,就找了点妖兽的部件加在他身上,洗去记忆,炼成了一个新的活傀儡。
他炼傀儡的时候,谢衣就在旁边看着,最后,才开口说话:“瞳,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瞳手中的柳叶刀正在切开那个傀儡的身躯,往里面塞进去一条条蛊虫:“觉得残忍么?想替他求情么?来不及了。”
“不,我只是想求你,傀儡的名字……还是把‘七’这个编号空出来,直接从八开始吧。”
“哦,为何?”
“能够叫做初七的,只能是那一个人,我不想看见这个名字用在别人身上。”不管别人如何说,不管他们明不明白,谢衣就是执着于此。初七只能是他的那个初七,旁人连用一个字都不行。
“好,就依你。”瞳手中的刀停顿了一下,又精准地切了下去。
那天晚上,谢衣取出“轮回”的半截刀柄,握着它,按在了胸口最接近心脏的地方。
这样,会稍微有一点抱着初七入睡的感觉吧,能缓解一点对他的想念。虽然这么久了从未如此过。
阖上双目以后,他没有察觉到,刀柄中一丝残存的微弱灵力开始流转。
谢衣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暂时忘记了自己是谁。
他梦到自己靠着一扇石门说:“谢衣,你可真是个……有趣的人哪……”
他梦到自己对四个年轻人说:“交出昭明剑心……否则,你们一个也休想离开。”
他梦到自己对临死的风琊说:“不会,随便问问。”
他梦到自己跪在沈夜面前说:“是,主人。”
他蛰伏在黑暗中,隐匿自己的行踪,手中长刀干净利落地取走对手的性命,一身血腥。
他知道自己必须服从沈夜的命令,没有理由,哪怕沈夜叫他立刻斩下自己的手臂,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他感觉到自己正躺在冰冷的石床上,旁边有人用焦急而颤抖的声音说:“瞳,救他,我命令你,救他!不管用什么方法!”
那个声音一定是沈夜,虽然他从未见过沈夜如此失措的样子。
为什么沈夜会如此呢?
哦,原来是因为,沈夜的剑穿过了他的心脏。
他低头看着没入自己胸膛的剑身,面前沈夜的表情也是他从未见过的,惊惧。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和生命都在逐渐流失,他噏动着嘴唇,微弱地喊了一声:“师尊……”
手中的书卷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绿衣的少女推门而入:“谢衣哥哥,我们去吃果子好不好?”
“是阿阮啊。”他微笑道:“好啊,你去叫上……一起……”
他皱眉思索了一下,叫上谁一起呢?想不起来了。
静水湖这里,本来就只有他和阿阮两个人啊,再加上一只赤豹和一只文狸。
梦境进行到此处,他才想起来自己叫做谢衣。
他和华月一起站在沈夜面前,商量着神农寿诞如何庆祝。
华月退下,沈夜站起来,挑起眉毛说了一句:“公报私仇?很好。”
他嘴角微微上扬,轻快地说着:“这话从何说起?寿诞之日,大祭司与民同乐,岂非一桩妙事?”
身边有一只偃甲鸟扇着翅膀飞过。
有人领着他,正在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他知道他要去见一个人,然后拜他为师。身旁捧着箜篌的女子说:“真是个机灵的孩子,阿夜一定会挑中你的。”
他偏着头问:“真的吗?”
是稚嫩的童音。
甬道中一片漆黑,前方是微弱的光亮。
最终那光亮也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直到面前出现了一个人。
小小的谢衣走过去问道:“你是……谁啊?”
那人转过身来,他看到那人的右眼下方,有着如血般嫣红的两点痕迹。
他说:“我是初七。”
“初七?”谢衣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迷茫地说:“我们认识吗?”
初七将他抱了起来,说:“以后会认识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虽然不认识初七,但是看到他就觉得安心,他自然而然地搂住初七的脖子,头靠在他肩膀上。两个人就这样一直往前走,走到前方出现了光亮。
“好啦,谢衣。”初七将他放了下来:“我只能把你送到这里了。”
谢衣忽然觉得很难过,他抓住初七的胳膊:“为什么,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我不过是一缕残存的神识,一段过往的记忆而已,能走到何处去?你会看见我,就说明有些话,我没法跟你亲口说了吧?”黑衣的青年弯下腰来摸了摸他的头顶:“虽是天意弄人,但也不该奢求更多,我本来,就是个不应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啊……”
“不对……不是这样的!”谢衣扑过去抱住初七的腰,拼命摇着头,虽然他也说不清,其实该是什么样。
“你不是想知道,我在被做成活傀儡之前叫什么名字吗?”
“我不想知道!说出来了,你就会消失的吧?”一些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关闭的石门,缝隙中看到的抬头一笑……谢衣觉得无比恐慌,他紧紧抓住初七,央求着:“不要说,求求你……”
“我的名字……就是谢衣啊……”
“不要说!”谢衣猛然惊醒,坐了起来。
是个梦,但又不是单纯的梦境。
那柄碎裂的偃甲刀本来就有一些残留的灵力,故而这么久了,谢衣一直未能察觉,初七在那上面留了一些东西。
如果梦中所见,就是初七的记忆片段的话……
他说,他也曾经是个偃师。他说,他叫谢衣。
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但这是何等荒唐。
违逆天命,改变历史这种事,本身就已经够荒唐了。
竟然和过去的自己相爱,这才真是荒唐中的荒唐。
这算什么……
委实好笑啊!
谢衣把那半截刀柄远远地扔了出去,才过一会儿又把它捡了回来,笑得满脸是泪。
他看过初七的记忆片段之后并没有变成初七,初七在神女墓恢复记忆之后也没有变成谢衣。
他们早就是人生轨迹不相重叠的两个人了。
爱了便是爱了,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谢衣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后悔二字,对这段感情亦然。
只是,就算迅速意识到这一点,这个世界也不会再有初七出现了。
他突如其来地闯进谢衣的生命中,又消失不见,最终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