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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九年前在伦敦那间逼仄的小公寓里,James无数的派对之中的某一个,Niki终于厌倦了他永不厌倦的自我放纵,挖苦他“需要一点自知之明”,James捏着一杯金汤力吼回一句:“你究竟想要怎么样?”Niki没回答,摔上门进屋了。那只是他们漫长友谊之中微小的失和一刻。凌晨三点,人都散尽之后,Niki到厅里来找他的玻璃杯,James围着一条浴巾晃荡出现,说他:“你今天看起来不怎么高兴。”

      Niki没回答。

      他们沉默地把落在地上的纸盘子和空酒瓶都扔进垃圾桶里。James低着头说:“你为什么就不能直接跟我说你不愿意我搞这个?”

      他依然没回答。半晌后他才说:“这无关紧要。”

      James没再说话。

      当他今天再回想起那无足轻重的细节,他看着自己茶几上的玻璃杯,几乎跟那时那一只一模一样。有许多事情他在当时是可以做的,比如拒绝参加James的派对,拒绝同他一起收拾狼藉的客厅,比如独个到苏豪区找点乐子,比如跟James大吵一架。或者比如,摔碎眼前这只玻璃杯。他可以在他们逼仄的脏兮兮的小公寓里摔碎那只玻璃杯,James大概会低声咒骂一两句,弯下他因为酒精而笨重的身体把玻璃渣子和垃圾一起扫走,厨房地板本来就已经坑坑洼洼了,他甚至转天就会忘记这件事情。但是现在不能。他的木地板打着蜡,他不知道这玩意儿多少钱一平米;他的管家和清洁工人已经帮他做好了。

      他开过许多公里的路,但在少数这样的时候,他会提醒自己,一个人短暂光阴里的道路,竟然是可以越走越窄的。

      周日的早晨,正赛之前的五个小时,Niki Lauda离开自己的客厅,把喝过水的杯子留在茶几上。有人会来把它收走。三个小时后他经过围场入口地下狭长昏暗的走廊,从出口处投进的阳光形成一圈梦境般的光晕,当他终于走出这甬道的时候,新的世界带着白噪又在眼前现形了。

      在维修站前面Niki看见James,真实的十年后的他,头发满围场乱飞,穿着连体服和软靴,敞着前襟。在后来这些赛季里面他们最少每周末也会碰面,但每次Niki见到他都如打量陌生人,仿佛眼前所有并不是这个人真正的模样。现在,James被两三个记者、长枪短炮的照相机和蜂拥过来的漂亮姑娘们包围,记者说了一句什么话,Niki听不清楚,只听见James朗声大笑。当他笑得时候他把头微微后仰,再低下头来的时候几缕头发落在他的眼前和鼻梁上。但他并不介意。他把手搭在身边姑娘的肩上。

      Niki不确定James有没有看见他。

      他回头看向赛道。观众并不多,围场里有各支车队的工作人员。各种赞助商的标志鲜艳夺目。这是门生意,这是个产业,他也许比所有别的车手都更清楚。

      当他转过身来,James已经伸出手搂住了右边的姑娘。但她并没有注视着她身边的人,只是看着相机的镜头。他现在听见一点James说的话了。“真的?真的嘛?那是你也有同感是吗?”James似乎在说。这回轮到记者大笑了,旁边那姑娘微微低头抬眼。James一直有种拿得起放得下的风趣。媒体爱他这一点。

      他往他们的方向走去,风迎面吹来。那是个美国本地的记者,Niki听见他的卷舌音;James大概在回答些花边风土人情问题。“……当然,当然,是我最喜欢的几个州之一。我是说,没有海风和冲浪,还有什么意思?”

      “你觉得街道赛怎么样?”

      即便就Niki所知,James Hunt大概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一万次了。但他就有这种本领,依然让人觉得这是他由衷感兴趣的事情。“街道赛非常有趣。我喜欢长滩,我是说,长滩跟摩纳哥很不一样,不是吗?摩纳哥的赛道比这里长得多,但是你考虑长滩的长度只有摩纳哥的一半多一些,但却有更多的弯道——这是非常棒的赛道,你需要非常小心,调整你的策略……”

      如果这不是在充斥着工作人员、记者和观众的围场上,他几乎都要笑出声来。他试图绕开他们往自己的维修站去,但这街道赛的弊端立即显现,这里没有大片开场的空地,他只能从James的车前走过。James立即发现了他。

      “嗨,Niki!”James叫他。

      他没说话,但向他摇了摇手。一个记者转过身来对着他已经抓拍了一张。

      James喊道:“Niki!过来跟我们照张相吧!”

      Niki摇头。他摆手说:“算了吧!你那里还哪有给我站的地方?”

      “噢去你的吧,”James抱怨道,“想要叫你照一张相也太难了。”在几个女郎的笑声里James又加上一句:“等我之后再去找你!”

      最近这一两年里他们的交情大多如此,无关痛痒的对话,James小小的调侃,Niki的反讥。他们并非总是这样的。在这一刻,在相识十年以后,在人生的中点上,他们学会达成弹簧一样的默契,这张力让他们不会更近却也不会更远。但事情并不是总是如此。他们有过更好的时候,也有过更坏的时候。就像所有人际关系一样,到最后能够反复踏入的只有静水而非河流。

      他们在英格兰的三级方程式赛场上相识,二十出头,无限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握方向盘的手,对这世界惯常的不如意都充满敌意。从前有人跟他说过,他们两个像互补的两个极端。在十年以后如今他越来越不确定这个说法,那些人兴许只是看到扁平化的个人生活的几片痕迹,但他知道真实的他们并不是那样不同。他们都一样好胜,野心勃勃,容易忘记自己的疏忽,而记得别人的过错。

      当他们还在赛道上咬着对方穷追不舍的时候,71年在西班牙的巴塞罗那,James以半个车身的距离赢过他。他们都到同一个赛后派对上去。Niki浑身疲惫,满口脏字,周围的人都察觉到他的低气压不愿接近他。三两杯鸡尾酒就足够让他不省人事了。他能回忆起James推开重重人流过来问他晚上过得怎么样,而他挥手想把James像粘在挡风玻璃上的一片树叶那样拨走——还有Harvey,在震耳欲聋的背景音乐里面,对着他耳朵反复说,晚上让人送他回酒店,让他记住那司机的名字。

      他大概是记住了的。因为第二天下午他在自己的酒店房间里醒过来。他让人把早餐送上来,反胃地吃了少许,洗了个澡下楼去。在酒店大厅里他一眼就看见Bubbles和几个Hesketh的人。

      “看看是谁来了!”Bubbles 转身叫他。

      “Bubbles,”他在喉咙里吼道。

      “我不敢相信昨晚之后你这么快就又人模鬼样了,”他露出那种狡黠的英国人的笑来。Bubbles过来拍他肩膀。他一动不动。

      Bubbles说:“我可没有夸大,你们昨晚上的小表演是我们整晚的高潮呐。”

      “你在说什么,”他随口说,“我现在头疼。你不跟着James自己在这干什么?”

      “上帝的奶牛!”Bubbles用钩子一般的眼神瞪着他。半晌后他才又说:“你一点也不记得了!”

      Niki绷着嘴看着他。

      “告诉我,你不是一点都不记得了,昨天晚上,James用他的奖杯盛满香槟,倒进所有高脚杯里,抱着你的脖子亲你的嘴,说谢谢你让他赢了比赛?”

      这回他倒真的转过头盯着Bubbles看了。“你滚吧,”他最后说。

      Bubbles继续下去:“我跟你开玩笑?!我敢说我看见有人照了照片。我去打听打听给你留念一张。”

      而这时候James赫然出现了。他摇摆着破旧西装和牛仔裤的身体到他们面前来,像刚刚从床上跳下来,捡起地下的两件衣服套在身上一般。Bubbles又挤出他歪斜的笑容来:“我们正在聊昨晚的高潮呢,Hunt。”

      Niki没再说话。James抛出两个带着笑腔的字:“得了。”

      他看向James。James露出一个缓慢的笑容来,一个无关紧要,仿佛他听到的是一个外星系的故事那样的笑,然后眯起眼睛。

      James挥挥手。“我需要点茶水,”他又说。然后他转身往咖啡厅去了。

      直到Bubbles又开始说话他才意识到他一直盯着James的背影看。他回过头来,Bubbles又说了些什么,大概是他开不起玩笑之类。于是他记得的只是Bubbles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刻,没有后文没有前文。不论他怎么回忆都是徒劳的:喝了多少金汤力,偷吃了别人的薯片,或者在洗手间俯下身体把整个胃都呕吐出来——在他知道它们可能拥有的意义之前他就已经失去了。他记得他离开围场那时刻一半橙红一半深蓝的十月天空。剩下就是Bubbles的插科打诨了——上帝的奶牛! James向空中挥手,转身走开。他转身走开。每一次,在他脑海的重放中。他转身走开。

      他从未期望Bubbles真的会在某一天,从衬衣的口袋里,抽出那张莫须有的照片,甩在他面前。这种事情从未发生。James更不会记得,事实上在这过后的七年里他们没有一次提及它。他可以确信这短暂的情节剧只保留在他一人的脑海里。正如人类不能倒转时针一样,再去确证也是徒劳的。他永远不需要了解薛定谔猫的生死了。

      这记忆碎片到如今已经完全属于他一个人。他确信它们会跟他一起死去,即使不是今天,幸运地不在赛道上,也会是永恒中的某一日。

      他再看着人群中的James:他已经松开了那个姑娘。有人在他头顶上上放了一圈花环,他咧嘴大笑得像一只驴一样。

      这人没救了,他跟自己说。

      他从James的维修站面前走过,往自己的休息室去。在路中间,这回是轮到他被记者逮住了。

      “你怎么看昨天排位赛上跟雷诺的摩擦?”

      他继续往前走,回过头说:“我们跟工程师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正赛显然更重要。”

      “你这个赛季的积分迄今为止低于之前的几个赛季。你觉得这跟今年的规则变化有关系吗?”

      “这没什么好说的,”他说。

      “那你怎么看James Hunt这个赛季的表现?有传闻说他打算退役,你怎么看?”

      他回过头来眯着眼睛看他。那记者快步跟在他旁边,看着他的时候眼睛一眨都不眨。Niki说:“他本该做得更好的。我失陪了。”

      对方紧追不舍:“你了解Hunt退役的传闻吗?据说是华特沃尔夫内部放出的消息,很可信,你怎么看?”

      他突然停住脚步。“不,我没听说过。James Hunt不是热衷长远规划的类型。照我说你打听也没用。再见。”

      他终于甩开那个记者。James Hunt不是热衷于长远规划的人。他是这么跟自己说的。“我只是觉得我自己也还没想明白。”James这么说过。他记得他那一刻的表情。就跟此刻赛道上的阳光一样灼眼。

      71年底他们两个的经济状况好转,于是他们搬出那个狭窄的一室一厅的房子。冬天很快过去。不论如何,告诉他Hesketh要带着James去一级方程式消息的人并不是James自己。那是他们在伦敦时期的一个共同的朋友——他至少已经四年没有再见过——打来一通电话,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重点,最后捎带一提James Hunt的消息。他在第二天早上才意识到这信息于他们两人而言究竟意义何在。他本来每个礼拜总能碰上James说句话,隔三差五会叫上James去场派对,但这些在那通电话以后,这一切都显得让人怒不可遏。大概一个月以后以后他才终于碰巧见到James。

      “Niki!”他叫他。James手里攥着的也许是一杯金汤力;或者也许那时候他已经厌倦它了。这都没有关系。

      “有人告诉我Hesketh要退出二级方程式了。”

      “你听说了!”James抬起举着杯子的手来,他咧嘴大笑,“我就知道有人会告诉你的。我就知道。”

      即使Niki设法克制,那两句答话也不由自主在他脑海里回放着。他迅速结束了谈话。在随后的几个礼拜里这种冷淡即使放在Niki Lauda身上也过于明显了。下一次再见到James的时候,James主动说:

      “你这是怎么了Niki?”这一回他真的是已经微醺了:“我像是一个世纪没有见过你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打量着James。他问:“你怎么样?”

      James说:“我上个礼拜在哈拉玛试车。对了——他们觉得我会喜欢西班牙的房子。马德里,你觉得怎么样?我不太喜欢巴萨罗那。加泰罗尼亚语让我头大。可是马德里怎么样?”

      那一句话,唯独是那一句话,成为了他的最后一根稻草。Niki松开手,那鸡尾酒杯的底座磕在大理石桌面上,发出清脆尖锐的响声。

      “我以为——算了。”他说。

      “Niki?”James还在看着他。

      Niki说:“你真是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是吧。”

      James也许是真的毫无知觉;至少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出卖他。不论何者,在那一秒钟,都只是更糟了。

      “究竟是,”他终于说,“究竟是什么让你觉得你没有一点让我知道的必要?究竟是什么让你觉得你可以甩手等着别的什么人告诉我?‘对了。’‘我就知道有人会告诉你的。’这也是我的工作,Hunt,这他妈的也是我的工作,这也是我的生活!如果你老实觉得没有什么必要,那我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拜托了James,别跑来嘘寒问暖就像你真的关心似的——”

      “等等,”他松开撑着吧台的手,站直身体来,“等等。你说的是什么?你说的是一级方程式?”

      Niki吸了口气。

      “没什么。就这样,我先走了。”

      “等等,“James竖起手来,“别这样,Niki。你还不知道吗?我只是觉得我自己也还没想明白。而且我以为你早就听说了!”

      “我还不知道什么?”Niki问。

      “你别这么捉住不放——”

      “少来了,”Niki在牙缝里说。James没再说话。他知道他真正激怒他了。

      几秒钟后James终于开口了。“说实在的,”他这回说,“你紧张这个干什么?说实在的,Niki,这真的就——跟你有什么关系?”

      “无关紧要。”他说,然后他背过身去。

      “去你的吧!”他听见James在他身后大喊。James的声音都不像平常了。在Niki走远之前他还是听见James又抛出一句:

      “你知道吗?”他飞快地说,“你根本就不用装得比我崇高。你就只是看不惯我比你快。我赢得比你多。这听起来怎么样?你有种你自己来!”

      Niki知道James的狠话里没有一句是说到点子上的;但也许这正是他们的关系一夜之间降至冰点的原因。在他们还能所幸见面的地点,酒店,派对,发布会上,他们都不再互相说话。James花在围场里的时间比以前远远更长,而Niki又有太多自己的打算。生活如此慷慨,把重压赐予他们的肩膀上,让他们无法呼吸;无论什么原因让他们彼此难堪厌恶痛恨疏远,既然这条路上没有可以落脚之处,那还不如干脆不要停歇。

      73年,James大概消息灵通,老早就知道他的计划,但不论如何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表示。74年,当Niki签下法拉利而James开着他洁白的308时,他们在赛道上的摩擦变得更多。竟然是在76年,纽林伯格以后,他们的交情奇迹般地又有变好的迹象。不论如何,这里是一级方程式。没有什么是按部就班的。

      最后一点早晨的云也消散,太阳晒向整个围场。在正赛开始前两个小时考虑这类事情实在没有任何意义。Niki决定往回走了。

      然而,可是然而,这么多年里,他最不能理解的事情,就是James总还会回来。他总还会在他最厌倦的那一刻再重新出现,时机完美,面目可憎,一如九年前那个永远令他暴躁的派对后的午夜。James Hunt会重新出现,像一个天真的小男孩,不知道自己踏进过任何危险领域,仿佛一切从未发生,用他那兴致勃勃、沙哑又轻飘飘的语气说:“Niki。”Niki!你还好,Niki?

      而没有一次他能转身走开。

      快到比赛了。James该来了。

      “Niki!”

      他侧过头。James朝他招手。

      “怎么回事?”他问。

      “你就过来一会儿吧,”James说,“别这么紧张兮兮的。”

      Niki走过去了。James往墙边去,于是他跟着。“我没有紧张兮兮,”他说。

      “哦真的,”他轻描淡写地说,“你怎么样?”

      “我很好。谢谢你关心。”

      “要命,”James翻了翻眼睛,“今天谁又惹你了?”

      有阳光,有一束下午的阳光经由某辆车或者某扇窗户的折射钻到他眼前来。他控制不住自己,眨了眨眼睛。他该死的墨镜哪去了?他该一直记得戴上的。

      Niki说:“没有。我说字面意义上的。你还好吧?”

      James笑了。“我四肢健全并且有工作。我猜还不坏。”

      “排位赛怎么样?”他试图漫不经心地问。

      “你还要问吗,”James说,“我怀疑你比我还更清醒些。我不知道。这才几年,现在这一切都显得——这么模糊不清。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愿意干这个了。”

      他兴许可以问他退役的传闻是不是真的,但这些年以后他总该知道自己不需要一个“我自己也还没想明白”的回答。他们之间必定是有距离的;只不过有时候,这距离必须由他自己主动变成现实。所以一切真的都无关紧要了。好比一个人总要扫去窗前木地板上不存在的灰尘。

      Niki转而说:“你不可能只因为能赢才做一件事吧。”

      “难道你不是吗?”James反问。

      Niki打量着他。James一时间没说话。

      Niki突然决定说:“就像你的金汤力。”

      那个词语出口的一瞬间James睁大眼睛——他察觉到他直起腰来,他的蓝眼睛猛然张大,那些放射状的深色纹理随之伸展开来,就像突然迸发的火星一样。

      “金汤力,”他说,“噢Niki,Niki——你简直——你太无孔不入了你知道?就是这样。金汤力。二十岁的时候我们有多迷恋它?‘大不列颠的金汤力’。到最后也腻了。你居然能想到这个?”

      Niki歪过嘴角笑了笑。“在伦敦——三级方程式的时候。以及是你迷恋,不是我。我跟你说过我已经一闻到杜松子酒就要吐了。”

      “天呐,”James说。

      Niki耸耸肩。

      “哦别这样。我记得的,我真的记得的——你相不相信我?”

      Niki看向别处。“这不重要。你该去看看你的车了,现在这个时候。”

      他听见James在喉咙里笑了一声。然后James说:“又是工作。总是工作,我真知道你。好吧,我该去看看了。我走了,晚点再见。”

      “赛道上见。”Niki说。James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他的手落在肩膀和后背胛骨之间的位置。他的手掌温暖。

      “但愿在赛道上看不见!”James回头向他喊道。

      “混蛋,”Niki低声说。

      1979年的这个春天的上午,James Hunt的最后一个赛季即将戛然而止,Niki Lauda会在秋天宣布他的第一次退役。这个赛季迄今为止他们两个的成绩都不值一提,但这是一级方程式,你知道,一切都无据可依,可能只是因为工程师的手感,天气,或者某辆车的设计意外迎合或不能迎合某条新的规则。这一年对Niki来说只是短暂休息的开始,而对James来说则是某种真正的尾声。所有这些Niki在此刻都不会知情,但他竟然已经感觉,想要理清他们所分享的漫长过去是一件徒劳的事情,也许这正是衔接现在与未来的渺小预兆。在十年里他们度过了最高峰和最低谷,最戏剧性的场面,他们从没稳定工作的二十岁少年变成世界冠军,对人、事物和必须说出的话语都从一无所知到逐渐厌倦。他们有过好的时候。坏的时候。他记得遥远伦敦时期的家庭片段,记得围场上彼此休息区的位置,记得他们各自的杆位,冠军的香槟。这回忆是好的回忆。它让他温暖,而他对它成瘾。

      中午十二点半Niki坐在维修站的沙发上。太阳升至天空中央,偶尔吹来的海风凉爽,但赛道上烈日暴晒。赛道周围的层层人群欢腾喧嚣,打开各种旗帜。

      “来吧Niki。”有人在叫他。

      他点点头。

      当所有车辆驶往起跑线前的时候他又看见James,在赛车里只露出小小头盔,像襁褓包裹的婴儿一样。他的职业生涯围绕着这个男人已经过去十年。如果说有什么是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们已经被连在线上,成为互相的定义。人们说你不能抛开Hunt去谈Lauda;你必须要同时想起他们,想到一个就意味着另一个。这个胡言乱语、胡搅蛮缠、对于风险毫无估测、作为一个赛车手来说过于高大的金发男人,充斥着他的个人历史——James Hunt就是他的个人历史。他不能再抛开他去考虑自己面前的一切。每一个细小的物件,随性的话题,无意中的举手投足,都跟过去某个时刻的他们两人息息相关。

      但所有曾经可能发生的,又都只在曾经里才可能发生。

      他腾出手来抬起他的头盔,在缝隙里喘气。

      那念头本身岌岌可危但却奇迹般地并不让他恐惧;那失落、那不安全感的形状如此恰到好处,正好安放他惯常审慎的神经。他早就该料到如此:在这个没有永恒赢家的赛道上,他的过去,将是他唯一安全的停靠。

      初始的窒息感过后他就又闻到雨后赛道上特有的粗粝腥味,以及无处不在的机油味道。所有车都排成两列停下了;James在他斜前方。远处人群的喧嚣,融化成马赛克拼图一般的无数的旗帜,还有评论员在话筒背后的絮絮低语——他扣上头盔。这些都离他远去了。

      他稍稍侧头看他一眼。

      我爱你:当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的时候。

      THE END

      2013/10/14-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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