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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见妙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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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有了苏蓉蓉这只蝴蝶,即使神水宫所查到的所有资料都给了楚留香,即使已经知道了秋灵素的事情,楚留香所扮的张啸林还是去了快意堂。
此时苏蓉蓉却与楚留香分开。
张啸林身边没有一个绝色美女,所以苏蓉蓉,是绝不可能出现在此时的“张啸林”的身边。
伪装也并非不可,只是苏蓉蓉的气质实在太过特殊,特殊到掩饰也无用。
风采澹宁古远,举手投足坦荡如风,清朗如月,言行看似温和实则清冷卓然。
尤其是,这个女孩太过骄傲,骄傲到不屑掩饰,也不会掩饰。
而她也的确有骄傲的资本。
最重要的是,楚留香怎么会忍心折了她的骄傲,委屈她扮作另一个人?
随得太近又易引起怀疑,只能兵分两路。
苏蓉蓉去了莆田少林寺。
在江湖上,除了神水宫宫主水母阴姬以外,说起武林泰斗,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死去的丐帮帮主任慈,另一个,便是莆田少林的天峰大师。
比起神水宫的立场暧昧,以及丐帮的昔日昙花,这位天峰大师实在是当之无愧的白道第一人。
胸怀宽广,心存善念,世人欺瞒诽谤与他而言不过云烟过眼,他自随心。
昔日仲尼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十年前苏蓉蓉见到方过六十岁的天峰大师时,他已然达到从心所欲的境界了。
做事再无需估计什么,只因为他的任何心念想法都顺应昭昭天道,绝无逾矩之处。
苏蓉蓉只看了他一眼,就从他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宁远祥和,世间万物,不过是庭前花开花落、缘起缘灭,轮回不绝。往来种种,不过天外云卷云舒,随风而动。
他什么也没有,却已经拥有了一切。
他已然半只脚跨入了天道。
一别经年,只不知道这位大师的现状如何,亦不知,他与无花,又是何等情形?
想到这里,苏蓉蓉不禁加快了脚步。
未通报寺外的僧人,她直接轻身一腾,跃入了后院。
待她翩然凌地,见到的便是天峰大师慈蔼的面容和桌上两杯袅袅飘香的茶。
“蓉蓉本是不请自来,未想大师已然烹茶相待,若是今日不来,岂不可惜?”她笑着走向前。
“来者自有来时,”这位须眉皆白的大师神色淡然浅笑,“无论是谁,只要来得我的院中,我都会请他喝一杯茶,只不过……”
他话语一顿,望向小院的门口,“只不过今日的茶,不是我准备的。”
苏蓉蓉早知有人靠近,直到此时才顺着天峰大师的目光望去,只见白袍的僧人颀身而立,风姿如玉。
一眼惊华。
当今天下,谁的琴弹得最好?
谁的画画得最好?
谁的诗作得令人销魂?
谁的菜烧得妙绝天下?
当然是无花。
也只能是无花。
苏蓉蓉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司徒静对无花死心塌地,喜欢上无花,简直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原因无他,就是为无花是个和尚。
她一直坚定地认为发型很重要,因为长得再好看的人如果头顶地中海,都会变得不忍直视,半秃瓢她都接受不了,更何况把头发剃光了?
然而只有真正见到无花这个人时,才会知道她的猜测多么可笑。
这是一个让人一眼就可以忽略容貌的人。
他貌不惊人么?
当然不。
他眉目精致如画,肤色姣好,温文俊美,实在是天下无双的美男子。
即使他的形象不符合苏蓉蓉的审美,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男子确实有着倾国倾城的好颜色。
然而这一切都被他的一身光华掩盖了下去。
其人皎皎,如天心明月,温和却孤洁,纤尘不染。
若这世上还有哪个男子可以不沦为楚留香的陪衬的话,就只有无花了。
“想来这位就是无花大师了,安之有缘得见,实在好运。”
“苏施主有礼了。”无花合掌微微鞠身行了个佛礼。
一言一行,无不优雅。
苏蓉蓉坐到天峰大师的对面,忽而转头看向年轻的白衣僧人,“安之未抢了大师的位子吧?”
“怎会?”无花轻笑,坐在了她的身侧。
对于出家人来说,这不是一个合适的行为,然而由他做来却看不出丝毫冒犯,反而云淡风轻,端得是坦荡无匹。
苏蓉蓉也不在意,目光转向桌上干净的棋盘,自顾自地摆出了一局残局,道:“听闻大师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敢问此局何解?”
无花浅浅凝眉,默然沉思,苏蓉蓉却已经和天峰大师论起道来。
“大师,我曾有闻,如松柏者,乃有志之士,其心之坚,岁令不改,遇狂风而宁折不屈,亦有如青竹者,平行端方,其性朗朗,却随风而曲,此二者皆有君子之称,此何解也?”
“宁折不屈,是其坚毅,宁曲不折,亦是其坚韧,两者岂可一而概之?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与不为,只在境遇之变。松柏所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气节,青竹所得是诸事不惧遇挫不馁之勇,此二者无枉悖之处。以我佛观之,造化种种,皆有其理,弱者为其生,强者为其节,无对错之论,只因爱之故。”
……
一个是半只脚踏入天道的此间高手,另一个是一直领悟天道的道门传人,他们言笑晏晏,常人只以为他们品茗赏花,闲渡浮生,却不知他们言辞间皆是对天道的感悟,而落到无花的耳中,却又未免引起他的多心。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造化种种,无对错之论?
也不知其人满口禅理,自己又能做到几何?
“大师可解出来了?”沉思间惊闻苏蓉蓉的声音,无花不着痕迹地垂下眼帘,眉心微微展开,如玉般的的手指捻起一颗黑子落手挂角,道:“六服群辟,罔不承德。这和六服归周倒是相通。”
神思不属,却将残卷信手破来,上天实在是太过厚爱他了。
夜凉如水,苏蓉蓉全无睡意,径自走到后山。
这无名峰是附近最美的一座山头,有飞瀑深涧,亦有天湖如镜。佛家质朴,便也不兴为它取个花哨的名字,即以无名二字相称。
此处离天间月阁极近,星辰似乎执手可摘,夜风凉意无限,冷月如霜。
苏蓉蓉来到湖边,但见湖面上一叶扁舟轻帆卷,舟上隐隐坐着一个人,不是不花又是谁?
她轻身一纵,踏水而往,待落在了舟上,才看清了无花的正脸,月华之下,似乎美得越加倾城绝色了。
“安之好身法。”白衣僧人见她过来,眉眼温和,笑容清浅。
苏蓉蓉道:“大师谬赞了。”
他叫她“安之”。
她却还唤他“无花”。
面对如此不承情的回应,无花却并不恼,指了指膝上的琴,“早闻师父说安之你精通琴艺,不知贫僧可有幸一品?”
不得不说,此举深得苏蓉蓉的好感。
她的师祖善琴,身边有九霄环佩和莫忘两把举世罕见的好琴,而后更有仙家3的凤来相伴,她的师尊也善琴,旁有绿绮、焦尾,她与她们一脉相承,哪有不擅长的道理?而今琴艺与她的意义,更是不能以常理相论。她也曾有一把佩琴,如今却再也不得了,珠玉在前,寻常的琴也入不了她的眼睛。
而无花这把琴,实在叫她技痒。
于是欣然笑道:“有何不可。”
她一拂衣袍,在无花面前坐下,接过他递来的琴。
也不知有意无意,两人的手不小心碰到,冷玉般的触感在在掌心轻轻擦过。
无花神色不变,唇角微扬地看着她。
苏蓉蓉不觉有他,接过琴置于膝上,十指芊芊,轻轻拨弄琴弦,空灵的音色响起。
“果然是好琴。”
她竟是浑然不在意。
不是稚子无邪,而是思无邪。
只因心无旁骛,所以半丝旖旎也未觉得。
幽远婉扬的琴音响起,无花心湖上泛起的些微涟漪也静了下去,静静享受其中的美妙。
明明带着怀念,琴声中却分明是释然与豁达。
如此心境,自然叫人高看。
听到琴声的那一刻,苏蓉蓉想起了琼华,想起了师尊和紫英师叔,想起了曾经的峥嵘和温馨,想起了自家师尊的求而不得……
俱往矣!
一夜未眠,第二日两人沾露而归,手上捧着荷叶,荷叶上盛的,是花间的露水。
风雅无双。
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妙人?
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妙事?
可惜道不同。
苏蓉蓉在莆田少林暂时住了下来,因她是天峰大师的客人,诸位僧人也不敢管她,一时自在得很。至于无花,那日之后,却再未见过。
无花自认事情做得隐秘,即使知道苏蓉蓉出身神水宫,也未曾有过在意。
或者说,他太过自负,不屑于费心防范一个女孩子。所以他不知道水母阴姬查明真相,更不知道楚留香也开始调查他,他依旧淡然自若。
原本水母阴姬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来,他打得是嫁祸楚留香的主意,奈何有个不走寻常路的苏蓉蓉,有苏蓉蓉十多年来的人品担保,楚留香的嫌疑自然被排除了,于是目标落在了最不可能的无花身上。
水母阴姬是连石观音都畏惧的人。
神水宫是天下第一神秘的势力。
无花对自己的形象太过自负,以至于很多事情都未加掩饰,因为所有端倪,是人都会自动替他找到借口,他只要是那个如在云端的妙僧就行。
也就因此,被神水宫查出了真相。
只是知道真相怎么够?
要追杀无花,势必会引起江湖中人的注意。
她们不敢张扬,若这件事情传出去,神水宫颜面何存?只是天一神水的事情,瞒也瞒不住。
不如借楚留香之手揭穿他的阴谋。
因为这一定是个惊天大阴谋。
而在这样一个阴谋的背景下,无花直流遭唾弃,楚留香的声望再度上升。
这样的声势下,神水宫引起的注意,会降到最低。
届时谁会在意神水宫丢失了什么?
所以水母阴姬不动声色。
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不动声色。
她们等着楚留香揭发查明事实的那一天。
苏蓉蓉也在等。
她在等与无花一战。
自从第一眼相见,她的剑,就一直渴望出窍。
时过月余,无花终于再次出现了。
苏蓉蓉站在天峰大师的小院门口,静静看着白衣僧人走来,问道:“大师此刻要烹什么茶?用天一神水来煮,这手笔是在大得很。”
“安之早就知道真相?”无花浅笑,依旧闲庭行步,“那么楚留香的一番查探,不过是耍弄于我?”
“怎会?”苏蓉蓉扶了扶剑柄,“香帅起先不信是你,而后也只是想知道你的苦衷,他一片赤诚,你怎地这样想他?”
“一片赤诚?”他冷笑,“我最恨他一片赤诚。”
说话间,两人气势骤变,双双出掌,瞬息间已过百招,收手时,心中俱是骇然,苏蓉蓉心中更是一紧,只道自己有些托大了,然而她却未有逃跑退缩之念,反而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意。
“大师,此处地小,实在太过束手束脚,不若换一处?”
“后山风光正好,再是适合不过。”
两人一前一后往后山去。
天峰大师坐在院内,手中举着精巧的茶杯,茶是苏蓉蓉亲手煮的,泡茶的水,则是苏蓉蓉和无花一同收集的。
他听着院外的动静,静静地喝着茶,面容慈蔼,无悲无喜。
山风猛烈吹,吹得苏蓉蓉和无花两人的衣衫头发俱都飞起,他们的神情虽仍然安静而从容,但彼此间已充满杀机。
苏蓉蓉抽剑出鞘,剑气清冷,剑光如雪。
无花的双拳也在同时直击出去。【这正是名震天下少林神拳,他第一招用的乃是本门拳法,隐浑拳势,如有霹雳之威,当真有惊天动地之力,苦非亲眼所见,怕谁也难以相信这文雅温柔的无花,竞也能发得出如此刚猛的招式。】
苏蓉蓉神色不改,手中的剑已然刺了出去,剑影纷乱,只见残光。
即使她小了无花十岁不止,即使她此身根骨不如无花,她也是安之,是琼华弟子,是极于剑的琼华弟子。
千方残光,紫英师叔的成名绝技,她岂会让它没落?
剑影似乎笼罩成了一个网,剑网中自成天地。
这一式中的玄妙之处难道是言语刻绘得出的吗?
无花神色一变,【只得撤招变招,刹那间但见掌影飘飞,如狂风中漫天飞舞,正是少林寺的绝技"风萍掌"。
顾名思议,这掌力已非以力见长,而是以巧取胜,掌势诡异飘忽,竟是虚多于实。】
两人纠缠不下,招式不见高低,然而无花气息绵长,苏蓉蓉已然后力不济。
山石崩落,苏蓉蓉下盘几乎无处着力,一错步,便露出一个破绽来。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瞬息,无花又岂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当即一指击出,正是内家功夫,弹指神通。
明明不久前,他们还烹茶抚琴,纵谈古今,踏清风共明月,采露相与还,而今却生死相搏。
苏蓉蓉看着无花的动作,忽然想起了师叔祖玄霄,那个名极一时倍受推崇的天才。
“生死何惧?若能参悟生死一线间的至理,则苍穹可尽。”
她现在已然在生死一线间,那至理何在?
她感受到一缕风,轻柔而温和,前所未有的舒朗,仿佛自己也成了一缕清风。
人生如此,来时无所适,去时也不该有所忧,因为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属于你,只有你自己,和清风明月之色。
生死一线的感受竟然如此玄妙。
苏蓉蓉说不清她悟到了什么,只是忽然福临心至,手中的剑反手一刺,回过神来,已然击穿了无花的肩胛,而无花的手指,也抵在了她的颈间。
无所畏,无所惧,无所遗,无所忧,无所得,无所失,正是因为这种不计后果的心态,她才会刺出那一剑。
楚留香赶到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这位罕有变色的香帅此刻实在是又惊又惧,喊了一声:“蓉蓉。”
苏蓉蓉一愣,他们太过全神贯注,以至于没有发现有人到来。
她瞬间收回自己的剑,一个纵身退到楚留香身边,身形微微晃动,嘴角溢出一缕血丝,内息紊乱。
“楚大哥,你们先说吧,我去休息一下。”
她这一战的目的已然达到,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此时她只想找个地方,好好闭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