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离歌怨》颜舜英

6、 飞鸢锦鲤

　　一日清晨，孟离歌在院子里抚弄兰花，这样素雅高洁的花，离歌不敢怠慢，她小心翼翼的除去周边的杂草，兰花的枝叶尽情舒展……
　　“你喜欢兰花？”身后有人问道，兰麝香淡雅悠长。
　　离歌来不及多想，随口应声：“不全是。”
　　接着回头，愣住了：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杨鹄口中的长沙王殿下正微笑着站在她面前。
　　这天高奕仍是一身紫袍，织金袖襕，玉冠洁白，腰间没有佩剑，挂着一块精致的玉蝉。他身姿俊秀，犹如青山耸峙；眉眼如画，散发逼人的光彩。不远处，是几名侍从，为首的，正是杨鹄。
　　离歌慌乱行礼，高奕却将她搀扶起来，然后缓缓松手。想到日前，他曾差使杨鹄前来求亲被拒之事，离歌的脸上不禁泛起了红晕。此刻更是不敢正视他的双眸——那样的眼神过于皎洁，离歌害怕日后所见的月光会暗淡下来；那样的眼神过于深邃，离歌害怕不小心就走进那些沉淀着的故事。
　　高奕伸手轻触了一下兰花的枝叶：“你并不是很爱兰花，怎么摆弄得这么用心？”
　　离歌没想到他还会问起与兰花有关的问题，便如实回答说：“其实，我并不十分喜欢兰花，它过于纯净，人间适宜它生存的地方少之又少。我更喜欢漫山遍野的山花，它们既美好，又灿烂……”说着说着，离歌的语气中显然少了几分拘束，多了几分随意。
　　“哦，后来呢？”高奕笑着追问。
　　难道我应当告诉他是因为侯玉泊吗？离歌迟疑了。
　　片刻，不知哪来的勇气，离歌抬起头，迎着高奕的目光，认真说：“我在很小的时候定下了一门姻缘，他和我一起长大、青梅竹马……这兰花，便是他最爱的。”
　　高奕缓缓道：“你肯为他改变，看来你很在意他。”语气出奇平和。
　　离歌竟也云淡风轻：“感情不就是一场博弈吗？”
　　这个丫头！高奕大笑。
　　他笑什么？
　　离歌彻底糊涂了。
　　突然，高奕一把拉住她的手，“走，跟我走——。”
　　孟牧、阮氏闻声而出，一见院子中的情景，大惊失色。
　　杨鹄赶紧上前说：“孟大哥，孟大嫂，别来无恙？今日可是我家大王亲自登门拜访。”
　　又是一阵慌乱，离歌父母匆忙叩拜，高奕挥了挥手：“免了”。
　　离歌父母道谢，相互搀着起身。还不等他们酝酿出说辞，高奕便拉着离歌的手，径直走到他们面前，离歌挣扎不是，顺从不是，极为难堪。
　　“我要跟离歌姑娘在这山林走走，二位尽可放下心来，我自有担待。”高奕根本无需与任何人商议，更不需许可。
　　孟牧、阮氏相互对视，竟也一句话说不出，杨鹄赶紧冲他们点头示意，孟牧无奈，只好行礼说：“全凭大王旨意，草民不敢有所违背。”
　　离歌极力想挣脱高奕的手，可是费尽气力，只是徒劳，一个柔弱女子，岂能敌得过一位骁勇善战的男子！离歌又气又急，又恼又羞，高奕看在眼里，却丝毫不为所动，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又一次挂在了他的脸上。
　　高奕交待了杨鹄，不由分说，便牵了离歌，出了院栏。
　　山间小路上，他步履轻快。
　　山路有些狭窄和崎岖，他毫不理会，依然紧攥着离歌的手。
　　一路上，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最后，在山顶停下。不知是刻意的安排，还是确实无路可走。
　　这是离歌熟悉的山顶，也是离歌和侯玉泊儿时嬉戏的地方……这个山谷时常水气郁结、云蒸霞蔚……离歌和玉泊陶醉在美景里，常常因为晚回而被父母责骂。
　　只是哪曾料想，今日今时，离歌却是和这个陌生而显贵的男子在一起。他唐突而专横，冷漠而随性，离歌看不清，也摸不着，却又不自禁靠近。
　　高奕终于松了手，在山顶的一处空地上正襟坐下，并示意离歌坐在近旁。
　　顾不得手腕有些酸痛，早已积聚了一肚子怨气的离歌，决定不再遂他的心意：“民女不敢与大王同坐。”
　　“你是在赌气吗？”
　　“不敢。无气可赌。”
　　“你害怕我？”
　　“不是，大王很随和。”
　　“你怕对不住那个喜欢兰花的男子？”他一斜眼。
　　“不会，他通情达理。”
　　“你很任性，像我。”
　　“不敢与大王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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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王命，由不得你。”高奕的态度又专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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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番不像是争执的争执落幕后，高奕占了上风。
　　他是贵胄，我是民女，惟命是从，难道不是我的本分吗？离歌心里直嘀咕。愤愤然在高奕旁边坐下。
　　高奕却并不看离歌，他目视前方，像是自言自语：“那边儿是东海郡了……河间郡也离此处不远吧。”
　　离歌开始偷偷打量他，凭心而论，撇去几分霸道，几分冒失不说，长沙王高奕确实是个出众的美男子。
　　“你在看什么？”高奕突然冒出一句，依然没有看离歌。
　　“没，没什么。”羞窘之情难以言表。
　　一阵爽朗的笑声，没有杂质，却打破了山谷的宁静。
　　高奕转过头，很专注地看着离歌，离歌慌忙移开视线。
　　“你头发有些零乱。”他温柔地伸手为离歌理了理前额蓬松的头发。
　　空气凝固了，呼吸停止了……心跳却加速了……
　　似乎是很自然的举动，高奕轻轻地将离歌揽入怀中，这次没有蛮力，离歌却更难抵御了。那是天堂的感觉吗？还是下地域的前兆？离歌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就像是生命中的某种体验，又像是某种劫数，更像是生命的全部。
　　高奕像是有一种魔力，离歌被成功地诱惑了，她静静地依在他的怀里，不敢靠得太深，又不敢脱离，那种反常的神秘吸引力胜却万年的等待，千年的相思。
　　高奕开始讲起他的儿时，他喜欢玩打仗的游戏，谁赢了谁就拥有最美味的水果糕点、最能干的侍从奴婢……最重要的是，能拥有发号施令、指点江山的自信……他讲起他那美丽的母亲，虽貌美非常，却始终不能完全占据父亲的内心，他的少年时代并不像传闻中那么幸福，那么引以自豪……郁郁而终的母亲，暴戾急躁的父亲，飞扬跋扈的堂兄弟，温和谦逊却死于非命的胞兄，还有他难忘的第一个喜欢过的女子——一个被逼跳了护城河的小丫鬟……他说了很多，都是过往，如今的他称霸一方，叱咤风云。
　　那些逝去的，那些不曾得到的，原来王侯将相也深陷其中。
　　高奕已然是一名成熟的男子，很少会有眼泪。此刻眼眶已经完全被浸湿，面对离歌的询问，他却佯装无事，反来嘲弄：“小丫头，你心疼了么？”
　　离歌顿时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没有想到，自己竟会一直温顺地呆在高奕怀中，他的追忆、他的抱负，声声入耳……他身上的兰麝香味已然将她醉倒。
　　离歌竟有些迷离地问道：“大王，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有这么特别的香味。”
　　高奕从腰封中取出一个藕荷色香囊，很是小巧精致，缜密的针脚告诉离歌，这出自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子之手。
　　“这是当年那个小丫鬟送给我的……那时我十六七岁，正是青春懵懂的年纪，我回宫看望久别的母亲，住了半年，竟与母亲的贴身侍婢日久生情……母亲固执不同意，我以为她是舍不得这个跟随了她多年，听她叹气、陪她落泪的伴儿，谁知她想的还是惹怒父亲不好收场……其实那时父亲根本就不再理会母亲了……小丫鬟性子烈，不想拖累任何人，自己跳了护城河……从那时起，我就带着它，时常嘱咐身边的人勤换香料，这么多年了，它的香味始终没有变淡过，闻着就能宁神安心……”
　　他看着离歌：“你怎么哭了？”
　　离歌擦了擦眼角：“她真可怜……我像她吗？”
　　高奕显然很惊愕：“你怎么会这么问？”
　　接着，他又说道：“那件事后，我开始明白，有些女子我不能要，否则只能是害了她们；有些女子我却是非要不可，哪怕她们并不称我的心意……”他略作停顿，“自然是称了别人的心意。”
　　“后来，母亲过世了。父亲多少有些愧疚，对我的事情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后来，父亲也过世了……我四处征战，几次艰苦卓绝，我都硬撑了过去。男人，不能只拿着一把白玉蒲扇，手臂和玉柄一个颜色，战场才是成就丰功伟绩的地方……”
　　离歌愈发入神了，高奕的人生与她的想象竟然差了那么远……
　　高奕继续说：“你以为我差人去求亲，是因为你像某一个特殊的人吗？你可一点不像她，我更不会硬生生寻来一个相似的人，使自己忧伤……埋在心里，才是对逝者最大的尊重……”
　　高奕搂紧了离歌，良久，才松开……
　　“这个香囊送给你……你不要拒绝，它固然是我珍贵的东西，但我现在想把它送给更珍贵的人。”
　　离歌出自本能地想要拒绝。
　　这样的东西，它承载着怎样一段往事，怎样一段情感……参悟它，恐怕要穷尽一生。
　　高奕像是看透了离歌的心思，又一次搂紧了她。
　　“那个姑娘”，高奕若有所思，“她会谅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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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歌回到家中，没做任何解释，一言不发进了自己的房间。父母在外叩门，甚是焦虑。离歌却无心作答，躺了下来，一想到今天与高奕的亲密举动，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她开始责怪自己举止轻浮，开始羞愧懊恼……可也不知怎么了，袭上心头占上风的却总是那份缠绵的温存与感动，那个男子是如此坦诚，眼神中盛满柔情，他说的话、他历经的故事都离离歌的生活那么远……他们像鱼和鸟一样本就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却在这个深谷里意外相逢，情愫暗生……
　　她拿出高奕塞给自己的香囊，上面绣着蔷薇花，小巧，精致，针脚细密……她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姑娘绣出这样的香囊，为什么看似普通却无可替代……离歌瞟了一眼床头，那个绣着幽兰的荷包是如此显眼，此刻却充满了讥讽，因为她直到现在才想起侯玉泊……这太可怕了，可怕到让离歌开始怀疑一些自己以前深信不疑的东西。
　　自己不是个好女子。这样想着，离歌却又陷入高奕留给她的回味中……这个男人，身上有魔力，离歌再一次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