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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一 不归之路 ...

  •   不消大理寺卿用拳头教导,狄仁杰也知道酒其实是用来喝的。
      虽然下一次带着酒去找尉迟真金谈心的时候,他已经被迫把大理寺所有积累的陈案都重审了一遍。
      虽然狄仁杰认为自己是在求和,但是在沙陀看来,这不啻于再次把自己往尉迟的刀口上送。
      “你能别招惹他吗?”医官叹着气说,“尉迟大人又不是可以随便逗着玩的小机关人偶。”
      那时候狄仁杰正在逗沙陀新做出来的小木人,木人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头。
      “你把手指塞进胡桃夹里面干什么……”
      于是狄仁杰不仅带着酒去,还带着一根被撒上伤药裹成粽子的手指头。
      这一次虽然也是安静的夜半,尉迟的刀却没有再架在他的脖子上。门上当然没有放水桶,地上没有撒铁蒺藜也没有浇鱼胶,至少狄仁杰曾经想过的防御系统一样都没有出现。
      屋里只有一个安静地喝着茶的大理寺卿,在他出现的时候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惯常以下犯上的大理寺少卿,这一次终于没有干出太煞风景的事情。
      狄仁杰讪讪地笑:“下官是来向大人赔罪的……”
      尉迟真金皱了皱眉头,倒是没搭理他方才那句话,“手怎么了?写几个字能写成这样?”
      狄仁杰说:“和沙陀一起吃胡桃的时候不小心夹了。”想一想,从兜里掏出几个胡桃和沙陀会咬人的胡桃夹,“大人可要用来下酒?”
      “你又想干什么?”
      “明日适逢休沐假期,托大人的福又没有和脑袋相关的案子,下官想请大人伴月共饮一杯,不知大人赏光否?”狄仁杰掂一掂酒壶,“这一次下官不会再失手了。”
      他不说尉迟都不会忘掉的事情,再提起来简直就该是火上浇油,但是尉迟只是嘴角微微一挑,像是不情不愿的笑容,又像是被他气得嘴角抽搐,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十足人的情绪。“也罢,就不拂狄少卿的美意。”
      没料到尉迟会这么好说话,狄仁杰立刻将尉迟的棋桌改了酒桌。他一边按捺着再泼一点看看现场掉色的邪恶念头,一边不着边际地找话题闲聊。
      “狄少卿,”酒过三巡,尉迟不紧不慢地说,“大理寺往后是不能再留你了。”
      “尉迟大人何出此言?”狄仁杰问。
      尉迟真金说:“不出大理寺,你仕途就已至终点,真的甘愿如此么?”
      狄仁杰不禁一笑,“大人如此笃信下官不会取代大人之位么?”
      尉迟看他一眼,“是有可能,如果二圣不愿再使用我,你倒是块大理寺卿的料。”
      “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不知是酒壮人胆,还是狄仁杰本来就胆大包天,竟然伸手去捂自己上司的嘴。尉迟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又想干什么?”
      狄仁杰腕子被捏得痛楚,龇牙咧嘴地笑,“没,手上没有酒,不会花了大人的脸。”
      然后的一声巨响,是狄仁杰被从坐榻上扔了下去,摔到地上的声音。
      “你还敢提那件事!”
      查案守则二,察言观色,有的时候是行不通的……狄仁杰头昏脑涨地想,至少尉迟虽然看起来似乎醉得能容他放肆,但是那家伙还是清醒的。
      “沙陀让我不要随便招惹大人……”他出卖了自己的好友,“不过,大人啊,我总觉得有些时候,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较好。”
      “什么事情?”
      “比如说,尉迟……我这么叫你的时候别揍我。”
      那只拳头在他的面前止住了,尉迟一把把他拉起来,重新扔回去,“本座看起来像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是是是,都是下官的错。”
      兴许是因这么一出小插曲,接下来的言谈反而轻松了许多。狄仁杰借着酒兴谈起自己的故乡,说着说着,看见尉迟眼中的烛光跳动,他想,自己或许是醉了,不过认识这么多年,他也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情景之下,说的不是案子,而是山,是水,是歌谣与晚唱。
      “永徽六年立后大典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二圣。”尉迟突然开口了,“制造我的人和我在云车上走遍了六合八荒,最终为他们二人停留在长安。他对我说,看啊,那是一千五百年间最伟大的帝后。我那时问,这些年间有那么多能人明君,为何你说他们是最伟大的?”
      狄仁杰听着尉迟说话,微微低声的,回忆的言语,“他说,以前所有的皇帝不过是独夫,这两个人加在一起,却要胜过其余所有的君主,只要他们还彼此信任,他们的胸中跳着同一颗心。后来有人说武皇后威势凌帝,甚至策谋废后,但是他们擅自揣测君心,目的不过是自己与家族的势力,结局下场又待如何呢?”
      “狄仁杰,”他听见尉迟真金说,“你今后必将仕途高远,一举一动皆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如果你步上他们的路,就连我也不会救你。”
      而狄仁杰没有在意那貌似威胁又似告诫的言辞,只是想象着立后大典上,立在九天中云车上冷眼观望世间的尉迟真金,制造他的人是神,狄仁杰想,尉迟就像一把被神明献予帝后的神兵,如今若说不足,也不过是少了点七情六欲……
      不过,他为什么会想着这些呢?
      狄仁杰觉得脸上发烧,想必是酒喝多了的缘故。

      时光荏苒,冬去春来,神探的面上多了风霜之色,寺卿的眉间也有了刻痕。
      当然,是他自己弄出来的。
      大理寺的人来来去去,但静止在时光里的,不过一个神探,一个寺卿,以及一个医官。
      邝照与薄千张分别右迁远行,临行依依,是大理寺卿笑着送别。记性极佳的大理寺卿谈起近十年间趣事,尤其特别指出当日狄仁杰在他二人手下吃的苦头,哈哈大笑,再不提及任何遗憾。
      多年彼此试探之下的相互了解,让狄仁杰知道,尉迟这时候确实是开心的,但是被送别的人虽然升官大吉,却并没有那么开心。
      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要离开了,大概尉迟也会这么笑吧。狄仁杰不知为何这么想,心情突然变得很不好。
      人事更迭间,狄仁杰常与沙陀对饮,找尉迟的次数也不少,却多被照面扔下一叠案卷轰出门来。人称皇帝病笃,武后开始清除异己,案卷中的杀伐之气也愈发浓重,狄仁杰隐隐嗅到不吉的气味,但又不知该如何与尉迟说起。
      尉迟曾说起过,他所效忠的,仅是帝后二人,公理律法,抑或这世上的清白大众。至于朝代更替,政治权谋,那些黑白之间的事情,他既不参与,也不言对错。
      只是人非完人,官场中人若要抓起把柄,又有谁是完全清白无罪的?
      狄仁杰忧心忡忡间,终于等到尉迟真金邀他共饮。

      尉迟真金虽然屋里有棋桌,却从没和狄仁杰下完过一盘完整的棋。
      费时费事,还容易过载,虽然看起来只是发呆,但是多了总是不好。尉迟每次弃局时都这么解释,无论手头是优势还是劣势,他总是在第一百手后就推盘告负。
      相比平常什么时候都不服输不认输的别扭劲儿,在棋桌上的尉迟简直坦荡得可怕。
      后来狄仁杰觉得象戏变化少点可能可以弈至终盘,看看尉迟真正的棋力,却被背下了全天下所有棋谱的尉迟杀得毫无脾气。
      尉迟屋里的酒也比狄仁杰的好得多,虽然狄仁杰基本没见尉迟饮过酒。放在早些时候,可能会以为尉迟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只将所有的精力放在案子上,但是他知道了尉迟的秘密,就觉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算来算去,他们相识也有十五年了,他小心翼翼地保存了十年的秘密,得到的不过是和从前一样的看待。
      怎么样也该比旁人亲厚一点才是,狄仁杰有时候这么和沙陀抱怨,沙陀对他翻个白眼,说,“大人这些年救你的次数比救旁人多多了,你看邝照千张都调走了,剩下还有谁能比你与他更亲厚,何况……”
      “可是被殴打的次数也比旁人多得多……”
      “那是你自寻死路,我救不得你,只好给你多配点伤药。”
      “尉迟对你倒总是很好的……”
      “我一不惹他,二能帮他修理,你要能做到其中任何一条……”
      狄仁杰自认是任何一条都做不到。
      “年纪大了,再这样下去,真要死在任上了。你能偷偷调一下他胳膊的力道吗?告诉他年纪已经够大了,不应该再那么能打,会被人怀疑……”
      “你自己说去。”
      狄仁杰和尉迟真金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接到了半夜共饮的邀请。虽然狄仁杰觉得这可能是半夜被揍一顿的邀请,但是还是很开心地答应了。
      大理寺里的晚风并没有什么旖旎的气味,反而包裹着金铁与血腥,在炎炎夏日里,涌起一点让人不豫的心情。狄仁杰在深夜来到尉迟的住所,不意外地看见大理寺卿依旧握着案卷,皱眉沉思。
      “仪凤四年正谏大夫遇刺的案子,怎么又拿出来看。”狄仁杰问。
      尉迟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朝对面坐榻看了看,狄仁杰走过去,端坐其上,“不是已经查明是游盗所为了吗?”
      尉迟真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把手头的案卷递过去,“你自己看。”
      狄仁杰看了一眼,微微惊愕,“不可能!”
      “人已经招了,还有什么不可能。”尉迟真金说,端起一旁的茶汤,轻轻啜了一口,“天后要开小三司审太子贤,指名大理寺要你去。”
      “为什么是小三司而不是大三司?”狄仁杰突然觉得火气上涌,“太子谋逆这样的重案只开小三司,天后不觉得草率吗?”
      尉迟盯着棋桌,久久地,低声开口,“你聪明过人,还不明白天后的意思吗?”
      狄仁杰当然明白,所以才生气。不让尉迟参与三司会审,明显是天后想要操纵会审的结果,不管案子的实情到底是什么模样。他几乎要拍案而起,但尉迟只是传达一道上级的命令,狄仁杰磨了半天牙,开口道,“我要告病休息!”
      “如果你不想被从装病的病榻上抬到会审的大堂,我劝你还是不要装病。”尉迟说,“刑部那边去的人我打听过了,是千张。御史台的侍御史不知道是谁,但主审是御史台的那个人。你……只要秉公办案即可。”
      “薄千张?”听到这个名字,狄仁杰是又忧又喜,“他调回来了?怎么去了刑部?”
      “刑部也没有什么不好,他现在任员外郎,只比你低半级。”尉迟说,“刑部尚书也是个公正的人,何况那边不需要查缉,比这边更安全一些。”他拎出酒壶,“邀你共饮,怎么也得拿出点东西来,就算为你饯行吧。”
      “这句话说得就像我要去赴死似的……”狄仁杰一时忘了自己总是阻止尉迟说不吉利的话的那个人,说出口来才觉得不太妥当,看见尉迟受惊似的盯着自己,只好赔笑,“下官酒量很浅,还请海涵。”
      举杯换盏,觥筹交错,狄仁杰借着酒兴抱怨,“御史台愈发多事,哪有那么多谋逆的……”
      “谨言。”尉迟说,“这次前去,不要和他们发生冲突。”
      “尉迟,”狄仁杰问,“你平生有过憾事吗?除了……除了失去同僚之外。”
      尉迟沉默片刻,说,“孝敬皇帝之事。”
      狄仁杰惊讶,“你说什么?”
      “孝敬皇帝崩殂之事。那时我觉得其中有不解之处,向二圣上本要求彻查,二圣准我所奏,但只让我一人暗中查办该事,是以你们并不知此事。”尉迟真金说,“事后我许下诺言将真相永远保密,如今我只能告诉你,事实绝非如世间传言,是天后鸩杀亲子。但我本不该查这件事。”
      “别想了。”狄仁杰叹息,“你本是天人,为何要入红尘间。”
      尉迟水色的眼睛在烛下显得极淡,从而衬出瞳仁深黯的颜色,“我本非人,是你们看不穿。”
      “你知道吗?”狄仁杰突然换了种欢快的口吻,“虽然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你更不像人,可我就喜欢你这点。”
      尉迟真金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拆下了自己的右手放在桌上。
      “这是我忍住了,没有揍你的证物。”他这么说。
      狄仁杰觉得目不忍视,因为那只手还攥成拳头的形状,腕子上赤金的触点吱吱作响,“拆卸得这么方便,平时却不漏水也不会松动?”
      “不会。”尉迟真金嘴角带笑,“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拆下来以后还能飞起来揍在你的脸上。”
      “我是在说实话。”狄仁杰说,“尉迟,我们之间,总是彼此坦白,不是吗?”
      “不,狄仁杰。”尉迟真金说,“我没法了解你的心情,你也不知道我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不要费这份心思了。”他将那只手装回自己的腕上,活动五指,又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一时间皱起眉头盯着自己的手指,久久不语。
      狄仁杰看他发呆,以为是被这种奇怪话题说得找不到话题来继续填,忍不住伸出手去探他额头,一试之下竟然没有被摔到地上也没被老拳相向,才发现尉迟这会似乎真的出了点问题。
      这回又是什么事情想不通了呢?狄仁杰觉得自己似乎该觉得好笑,却又觉得隐隐约约地难过,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记得多年前尉迟提起过的那件事情,他知道尉迟不会忘,他从来不告诉尉迟,自己也不会忘。
      他的手指似乎触摸着烧红的炭火,惊人的热度让他微微有些恐惧,“尉迟。”他唤了一声,“尉迟大人,你……”
      “我分析了你我结识十五年的所有交情,”尉迟突然开口,“我相信你所说的。”
      原来他们已经结识十五年了。
      狄仁杰还差点以为花魁游行人潮熙攘的长街上,那彼此遥望的一眼就在昨天。
      凡人当然不能像尉迟那样记得一切经历过的事情,但凡人也一样能记得所有重要的瞬间。
      十五年来,不可胜数。
      可狄仁杰从来都不知道,尉迟到底是什么想法。
      就连他拖着毫无反应的尉迟走出黑暗无光的幽灵谷后终于不支倒地,尔后醒来时已经身在大理寺的那次也一样。
      “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尉迟那时候只是简要地这么说,但狄仁杰看见他的耳根发红,想伸手摸一摸,被打了回去。
      “棒打出头鸟,切莫强出头啊。”沙陀那时候笑话他,“就算想找打,也得等力气恢复了才好挨着不是么?你看看你这样子,大人都不好意思打你了。”
      狄仁杰那时窃喜于自己知道了一个沙陀也不知道的秘密,但是知道这个秘密有什么用呢?他可没法重复这种极端偶然的场景,就算有幸重复了,他好像也没有什么招数可以用来对付尉迟。
      “在太子府开小三司……哈,尉迟,天后是不是怕你判太子无罪?”
      尉迟看着狄仁杰,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摇了摇头,“不,你想错了。”
      “按现有的所有证据,太子确实有罪,是否谋逆另论。天后希望一切尽入掌控,她相信我能秉公执法,能够命令我做任何事,但她不能在她不在场的情况下左右我对突发事件的判断与决定,也不能事先就告诉我如何判决,因为这样重大的命令必须由天皇和天后一起下达。”尉迟说,“天后要求公正的人执法,但这一次不需要我。下令三司会审的人是天皇,这一次他也不需要我。”
      狄仁杰嗤笑,“所以为我饯行?”
      尉迟真金说:“难不成你怕了?”
      “大概吧。”狄仁杰说,“我怕案子办得太好,天皇把我调去当御史中丞,那样我可就没法天天见到你了。”
      尉迟这会儿又愣了片刻,终于红着耳根一把将狄仁杰从坐榻上揪起来,“你又在想什么!”
      狄仁杰看着尉迟只是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尉迟啊尉迟,你是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他本来想如果尉迟给他的肚子来一记老拳,就能顺势吐尉迟一身,但是尉迟真金只是皱起眉头盯着他,似乎识破了他的险恶用心。狄仁杰看进那双水色的眼,突然冒出个怪异的念头,他试图在尉迟的瞳孔深处寻找齿轮与银线,却看见尉迟连耳朵尖都发了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尉迟从牙缝里冒出字来,“我怎么会不知道。”
      是啊,倾慕他的人那么多,他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狄仁杰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在尉迟的钳制下哈哈地笑起来,尉迟磨着牙,狄仁杰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想着尉迟会不会一口咬掉自己的鼻子以为报复,这样自己说不定会因为仪容仪表受到了极大的损害而被罢官回家……这些奇怪的联想让他笑得更厉害了,尉迟抬手擦掉他眼角笑出的泪,然后把他扔出了房门。
      “本座的答复,待你办完此案再谈。”

      狄仁杰赴御史台作三司使的时候就憋着一股子气。
      那个主审的侍御史年纪轻轻品级不高容貌也清秀文雅,但仗着是主审,就对两个官位年纪都比他高的人有点睥睨。薄千张当年在大理寺掌管刑狱,都对那人的下手狠毒咋舌不已,私下里与狄仁杰说:“莫让御史台抓了把柄,落到那人手里,怕是……”
      狄仁杰笑,“你怕是在尉迟大人手下呆久了,光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狠人,现在看到长江后浪推前浪就不习惯了吧。”
      结果太子的门客从人被押上来的时候都不成人形。薄千张和狄仁杰隔着那个侍御史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忍卒睹,但是又不能不看,不能不问,不能不审。那个侍御史只是淡淡笑着发问,那门客问什么答什么,只求速死,口齿不清,竟是每一颗牙齿都用铁钳夹碎了。
      “太子谋逆案证据确凿,两位大人还有什么要问呢?”侍御史微笑着说。
      狄仁杰问,“正谏大夫真是太子谋刺?”
      “狄大人,我们在审的是太子私藏甲胄意欲谋反的事情。”侍御史说,“相较之下,刺杀大臣不值一提,不是吗?”
      狄仁杰与那个侍御史对视的刹那,只觉一股寒意自双目透入,那双眼睛里有凶戾的杀机,似在提醒他自己才是这场审判的主宰者。
      不是皇帝,不是武后,是他。
      而他却只是一个六品侍御史。
      狄仁杰与薄千张暗暗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薄千张会意地问起私藏甲胄的场所,数量,以及是否藏有兵器。薄千张发问的时候,狄仁杰盯着太子的从人,从他的表情,言语,这件事情不是真的,他暗自对自己这么说,但是没有人能替一个已经被母亲决定了命运的儿子说话,也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替一个被屈打成招的仆从伸冤。
      狄仁杰平生所断之案,无一有疑,却从未像此时这么厌恨自己。
      他回到大理寺,也不想知道尉迟的答复,将自己关在屋里喝了三天闷酒,替无辜被废的太子哭过一场,振作振作精神,又回到了案桌旁。
      尉迟真金悄然走到他的身后,“我知道你尽力了。”语气柔和,“即使我也不能做得更好。”
      “这是毫无用处之事!”狄仁杰转过身来,对着尉迟真金的时候,无名火气涌了上来,“她自己的儿子,她给予,她夺取,如是往复,她难道没有想过天皇的心情?”
      “别说了。”尉迟捂住他的嘴,其力道之大让狄仁杰觉得尉迟要憋死自己或者折断自己的脖子。他挣扎了一会,却在铁钳一般的压制下放弃了挣扎,迸出一串被呛到的咳嗽来。尉迟真金放开了他,久久地,低声开口,“他们两个人是一条心,因为天皇的心情,她没有杀他。”
      只为了她自己的话,何须审判,何须废黜。
      狄仁杰明白,但是不想明白,理解,但是不能理解。
      “我欠你一个答案。”尉迟真金说,“但是如果现在告诉了你,你会觉得我只是在安慰你。”
      狄仁杰轻声说:“我知道了,不用说。”
      他闭上眼睛,不知为何,他觉得在大理寺卿的面前落泪并不是一件太丢人的事情。
      “我知道。”
      这件事后来让沙陀知道了,沙陀对武后的所为义愤填膺,主要是因为狄仁杰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个侍御史对废太子门客所施的残酷刑罚。但是腹诽也就罢了,两个人都不公开这么说,因为尉迟不允许他们提及这件事情。
      “记得十年前我说的话吗?”那时候尉迟真金对狄仁杰说,“小心有连我也救不了你的时候。”

      狄仁杰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都不知道沙陀忠到底对他与尉迟之间的奇妙关系有什么看法。
      沙陀不会刻意隐瞒他什么,但是沙陀也不爱主动和他分享自己的想法。狄仁杰在初遇时的读心术看似见了效,却又顿时被隐没在一个又一个谜团之中。比如说,他到放弃想通这件事情为止都没想通:为什么一个来大理寺不到半年的医官能诊断并修好漏水的尉迟,还将真相埋藏了那么久。
      尉迟对此的评价大概是沙陀是个被埋没的人才什么的,一点建设性的意见也没有,甚至没有利用自己三品大官的身分举荐沙陀让他从医官的职位上升官去干点别的的意思,以狄仁杰的看法,简直是太不够朋友了。
      但是沙陀很满足于呆在大理寺的医舍,医书下面藏着墨经和小取。有一天狄仁杰看到了,说起鲁问里墨子三年做只木鸢,飞了一天就坏了,被鲁班笑话后还转移话题损鲁班的故事,两个人都差点笑破肚子。尉迟真金就不大喜欢这样的笑话,所以两个人只好躲起来偷偷笑,还拿他们开不起玩笑的大理寺卿作为下个笑话的材料。
      狄仁杰每次都将笑话在私下里讲给尉迟听,大理寺正卿与少卿不睦的传言由是随着狄仁杰捏着鼻子去找沙陀拿药棉的次数越传越广。在皇帝卧病的最后数年里,尉迟较从前更频繁地接到传召,但却从来不和狄仁杰谈起其中的细节。后来连狄仁杰自己都几乎要相信自己和尉迟不睦了,但事情又不止如此,散朝时并骑归来,那不经意间的流眄,让他知道世事更迭间,有总是不变的心情。
      永淳二年腊月,改元弘道。狄仁杰留守长安,只等到一句山陵崩,和缟素的天下。
      那时他身前的尉迟沉默着,肩背如他的刀身一样笔直。
      翌月,太后废新帝为庐陵王,贬出长安。
      这些事情如层层的乌云压上头顶,沙陀的师傅不知为什么逃走了的事情就反而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尉迟真金的桌上总是有层叠的案卷,他不会疲累,他专注于凶案之中,追缉,查办,他忠于武后,从前是二圣,如今只有武后。
      但是狄仁杰却不能坐视。他不是尉迟真金,他眼中有社稷民生,也有先祖留下的传统。一个皇帝和他的皇后是能废黜自己的太子,但如果一个太后能随便废黜皇帝,那又成了什么样子?朝堂中渐起不满的声浪,狄仁杰想,文死谏武死战,倒是不怕死,就怕最后会被尉迟判有罪,再被自己的手下们监斩,那后果未免太惨了一点。
      御史台的人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并不惊慌,也不惧怕,相反,他只是露出了惯常保持的笑容。
      “现在好像改名叫左肃政台了……叫什么都没太大区别,我们还是老朋友,是吧,来俊臣?”
      “既然是老朋友,那狄少卿也该好好招认,谋反的事……”
      狄仁杰只是笑,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是来得也未免太快,快得他还来不及做出准备。
      和尉迟真金再打一架,或是将沙陀的猫爪草全部扔掉。
      结果却是这个人来告诉大理寺的人,他们的少卿逆反作乱,笞杖徒流死,总有一条留给他。
      多么没面子。
      上一次相见,是小三司会审太子贤,如今庶人李贤已被赐死在巴州,当年的六品侍御史成了五品御史中丞,人靠栽赃罗织升了官,整个都笼罩着飞扬跋扈的气焰。狄仁杰不免觉得有点牙酸,忙咬一咬,免得以后没了牙也没什么好咬。
      “大理寺的人,是你说捉拿就捉拿的?”忽有声音穿墙越院而来,瞬而大氅猎猎作响,赤发碧眼的大理寺卿冷眼立于众人面前,“谁立的案,无凭无证也来这里撒野?”
      不,别这样,尉迟,狄仁杰想说,但是这不是他能说话的时间与地点,何况试图安抚一个被触怒的大理寺卿常常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常闻尉迟大人与狄少卿不睦,如今看来竟是妄谈了。”来人仍是一派温文的笑,“请狄少卿做客,是给你们的面子,否则,还要我宣旨,将他押送御史台听候审判吗?”
      “大胆竖子!”尉迟真金怒目而视,“你若有太后旨意,尽可现在宣读!”
      不。
      狄仁杰觉得自己最后一层矫饰也被剥去了。
      来俊臣拿出了狄仁杰的奏折。
      他嘴唇翕动的时候,狄仁杰耳中听见的却是自己的心跳。每一个字他都熟记于心,根本不必再听,但尉迟却不知道这件事,无论他们的关系多么亲密,尉迟不知道这件事情。
      来俊臣读完了那份奏折,微笑着说:“尉迟大人,如今你还不信他逆反作乱吗?”
      “他若是真想逆反作乱,何须上表进言?谏官诤臣之举,在你口中却成逆反作乱,将太后想得连齐威王亦不如么?”尉迟真金冷笑,“何为逆反,御史不知,还要本座一条条将律法为你背诵出来?”
      门外突然传来内侍监的声音,“太后有旨,宣大理寺卿尉迟真金觐见。”
      连狄仁杰都听见尉迟咬牙的声音,红发的大理寺卿在原地迟疑了片刻,终于转身离去。
      来俊臣笑得更加温柔可亲,“来吧,狄少卿,我们到御史台好好谈谈。”

      尉迟真金进入大殿的时候,天色已然微曛。
      但他在殿中等到深夜,太后才出现在他的面前。
      尉迟并不在意,对他而言,等待意味着回忆,他在等待中回到过去,永徽六年时,偃师驾云车而来,将他献给这个时代的君主。
      那时座上有年轻英俊的皇帝与他新立的美丽皇后,他们两个人的胸中跳着同一条心,他们彼此相望的时候望的似乎是自己的影子。
      而在他们看向两个闯入者的时候,那种好奇的眼神像是得到了新奇玩具的幼童。
      “你在想什么呢,尉迟?”
      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尉迟长揖,“臣想起初次与二圣会面的时刻。”
      “是啊,你是不会忘的,可都快三十年了,你为什么还是不会忘呢?”
      “如果这是太后的命令,臣可以再不提起。”
      太后笑了,“尉迟,这个名字是先帝给你的,这个身分也是先帝给你的,你提起那时,我就如看到雉奴当日的神情,我何必让你再不提起?你知道我为何今日叫你来?”
      “因为……太后要以逆反之罪逮捕狄仁杰。”
      “你也觉得可以不经审判就定罪吗?”太后轻声笑了,“或者,你是不信我了?”
      尉迟真金说:“谏官诤言,怎能算谋反……”
      “不错,他是没有谋反,但是我不想听见这些话。他敢说,就有人敢为,你判他无罪,就会有人以他之名兴兵作乱。”太后说,“时逢危急存亡之秋,或许我只是牺牲他,但是他必须入狱。”
      尉迟真金轻声,“太后,此举……”
      “我不会命令你如何做出审判,因为你不会有审判他的机会。”太后冷冷道,“弘儿死的时候,你让我们知道了他不愿告诉我们的秘密,让他父亲与我追悔莫及。狄仁杰参与了三司会审李贤的案子,他对李贤的偏袒我一早就知道。当年先帝阻止我关闭你,但现在我不会让你再介入这件事情了。”
      “制造我的人说,你们的胸中跳着同一颗心,你们因此而相互弥补,成为一千五百年来最伟大的君主。太后,如果你还记着那个时刻,为什么……要放任这诤言成为冤案?”尉迟问。
      “以前我们的胸中跳着同一颗心,那是真的。”太后转过身去,袍服在金砖上擦出喑哑的声响,“现在,那颗心已经随他葬进乾陵了。我有心有力,力图使国泰民安,在此期间,事须从权。二十五年来,你从未违抗我的命令,但是这一次我不会做这个决定,因为我可能会后悔,而你却会提醒我永远记住这件事情。”她顿了顿,缓声说,“等一切结束,再让你为我执掌律法罢,但现在我不得不如此。”
      尉迟微微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睁大了眼睛,“太后,你是要……”
      武后做个手势,宫人端来文房四宝,随即鱼贯退去。她说,“我已经替你拟好了辞呈,照抄一份,再读给我听。”
      尉迟默默依言提笔,抄写完毕,他低声读完一遍,抬起头来,“太后,可是不需要臣了?”
      太后没有看他,嘴角有若隐若现的笑,却也似乎是一丝苦笑,“以后可能还有需要你的一日,但到时候再说吧,现在你大概也累了,睡吧,小金子。”
      尉迟真金浑身一震,他似乎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武后,但终于只是跪下,如往日偶尔不情不愿地接受一道不愿接受的命令。
      “遵旨。”他轻声说,随即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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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一 不归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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