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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凡女结契获重生,碧环闻歌得至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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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乐声已经越来越近了,叶翠溪有些认命地低下头,任有些不耐烦的喜娘摆弄着,肥胖的喜娘扭捏着肥腻的身体,絮絮叨叨:“哎哟,我当了那么多喜娘的,你就算最有福气的了,能嫁进康家的都是大富大贵命,您可别给我整什么一哭二闹上吊的事,我可是这乐津城里最有办法让那些娇滴滴的小姑娘服帖的。”她狠狠掰过叶翠溪瘦弱的身体,看了看,撇撇无神而刻薄的嘴角,咂嘴道:“这哭丧脸!”她的肥厚脖子冒出一些油光,撑起她肥硕的脑袋,高声道,“小梅啊,给我使劲摸点胭脂,这白得吓人!”说完便听见门口声乐声,落轿声以及那厚重聘礼落地的声音。
当真财大气粗得很。
喜娘脸上散出一早上都久违的喜悦,乐颠颠地娇笑着走了出去。
叶翠溪无神的望了望窗口,看见镜中双颊红得过分,不由从胃里翻江倒海涌出一阵恶心,她暗自按着胸口,那边门却吱吱作响,便是自己的姨娘慢悠悠走进来,笑里藏刀地道:“这不是我们叶大小姐吗?看着俏模样,啧啧。”目光忽然变得狠辣起来,剜了叶翠溪一眼,“天生的狐媚贱种,呸!”
叶翠溪的手在袖底紧紧攥紧,发白的掌心里突然就溢出鲜红,当真白里透红,粉嫩至极。
姨娘看见她并不做声,冷笑两声便走了,在走廊里看见喜娘又耳语几句,不过是吩咐喜娘再作践一下她,喜娘笑脸盈盈但是又透出些为难之色,“叶姨娘,您说的我哪敢不从啊,不过您也知道,她明日可就是康家的媳妇了,这……”
“康家媳妇?就她那短命样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啊最多活不过……”
后来的话语声有点低,只能听见树叶轻轻地叹息,清清淡淡。
终于迈出叶家大门,叶翠溪面如死灰,却还是努力微笑着,欢闹的鞭炮声掩盖了她的心跳声,有那么一会她都觉得自己死了,于是木然地忘了迈步,喜娘不悦地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又虚扶了她一下,低低在她耳边道:“叶大小姐,别怪我没提醒你,叶夫人往后日子如何可全在您这步走得如何啊。”
喜帕底下没有声音,只是有些僵直地迈动了脚步。
进了康家后,叶翠溪就像是死了大半,拜了天地后就坐在床上,等着她的烟鬼丈夫。
若不是爹爹贸然听信姨娘的话经营叶家从不擅长的木材生意失败,若不是姨娘狐媚了爹爹,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所有错处都推到了人老珠黄的娘亲身上,何至于要她嫁来叶家筹钱还债。
说到底,她无非是为了无辜隐忍的娘亲,而不是那除了凉薄血液外毫无任何联系的叶家。
门外走进一个脚深脚浅的步子,伴着多年吸食大烟的沉沉咳喘,向叶翠溪走来,这位康家大少康长志粗鲁地扯开喜帕,看清叶翠溪后就扑了上去。
洞房花烛不过是噩梦一场,何其讽刺。
叶翠溪觉得这辈子算是完了。她受不了粗鄙的烟鬼丈夫的欺凌,受不了多年守寡的尖酸婆婆的侮辱,也受不了刁蛮刻薄的小姑子的冷嘲,更受不了窗外欢乐织风鸟的歌声。
悠长悠远,总让她想起年少的青涩桃红的时光。
有一天早上,叶翠溪又再一次渡过漫漫长夜醒了过来,她痛恨早晨的阳光,却发现窗台上有一只死了的织风鸟,身体寒凉。
她默默看了一会儿,起身披了件外衣把那织风鸟埋进了揉着桃花瓣的略红泥土中。
死亡,向来来得没有任何预兆,只有人的手足无措,才能刺激死亡的乐趣。
康长志临死前还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大烟,却换来叶翠溪可以陪葬的喜讯。
“你们不能!”这是第一次叶翠溪在这个家中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婆婆康刘氏是一个保养得体的刻板老太太,她坐在堂上,冷冷看着叶翠溪,“你个没心肝的女人,想让我儿子就这样冰冷的躺在地下?我们康家是名门望族,我和长灵的忠贞换来了这十里八村唯一的两个贞节牌坊,给我们康家带来了荣誉,你呢?满脸妖媚样儿,哼!长志才刚走,你就耐不住寂寞了,今天就敢给我脸色看了?”
“娘——”,康家小姐康长灵怪腔怪调地拉长声音,她过门没多久丈夫便死了,应着克夫的名声跑回家里,像模像样地守了几年,居然也得了贞洁的名声,年纪轻轻便是再嫁不成,看见叶翠溪这样的怎能不恨,于是更是一味作践,她扫了一眼叶翠溪,道,“我这位嫂嫂啊,心高气傲着呢,事事都要与人不同才能衬出她出挑的贱样来,呵呵,嫂子莫怪妹妹我说话直,您跟着我哥哥去了地下,这样的死法,嘻嘻,当真与人不同,您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叶翠溪虽是跪着,可是身子蓦然直了起来,“陪葬之法早已废除多年,族长肯定不会允许……”
“族长?”康刘氏的眼皮的皱纹全堆在了一起,显得她眼睛更小,却射出丝丝毒辣,“你这个扫把星,一来就克死了我的长志,这是我们康家家事,谁会多言?知道你不会乖乖为我儿守节,张妈赵妈,给她点颜色瞧瞧!”
两个粗壮婆子快步走上前来,一个一把按住了叶翠溪,一个端来了一碗黑糊糊的药液,给叶翠溪灌了下去。叶翠溪挣扎着,却觉得浑身发软,终于昏了过去。
新开的碧桃上立着两支俊俏的织风鸟,扑地一下又都飞走了。
等叶翠溪醒过来时,她早已被封在沉重的棺木中,幽黑中有着一丝异味,她的心腾腾直跳,手在黑暗中颤抖着一摸,就尖叫出声了,拼命地敲打着厚重的棺木,哭喊着,求救着。
她的旁边躺着康长志有些腐烂的尸身了。
华丽的送葬队伍向深山里走去,痛哭声和哀乐声早就掩盖了叶翠溪微弱的呼吸声,贵重的棺材摇摇晃晃,混得棺中充满了腐坏的味道。
一切即将尘埃落定。
叶翠溪的声音沙哑了,她只能默默留着泪,直到眼泪干了刻在脸上深深发涩发痛。她似乎可以听见伴着枯木树枝的泥土,层层落在她的身上。
“嘻嘻,嘻嘻。”
她听见两声嬉笑声,连带着她的嘴角都翘了起来。
她的嗓子里冒出了一连串的声音,陌生而熟悉,是自己的声音却不是自己的语调,“琼续,琼续……”
倘若我能活下去,我必倾尽所有。
她的意志开始涣散了,却还是听见周围沉寂了下来,然后传来“扣扣”地敲棺木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她看见一片嫩绿的种子穿过棺木落在了她的胸前。
一阵轻灵的声音,竟比织风鸟的歌声更为动听。
美人盈盈,断竹梢梢,你我同命,织风鸟飞;
美人莹莹,虚竹袅袅,你我同情,织风鸟悲;
美人嘤嘤,续竹渺渺,你我同生,织风鸟慰;
同病相怜,同命相依,勿违誓,勿违誓,违誓命休休。
叶翠溪摸到那粒种子,暗暗发出莹蓝色的光,抑制住身体的颤抖,有些木然地,她低低附和:
同病相怜,同命相依,不相负,不相负,相负命休休。
种子在她手中融化,她感觉到体内有种撕裂的感觉,好像一棵参天大树在体内生根,可是她却叫不出声,她的身子蜷成一团,嘴角都苍白出血丝,眼前一片白光,等到她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片琼续竹林里——这里是十里八村的禁地,听说从来没有人能活着走出去。
她慢慢站起来,发现自己的四肢还是与常人无异,只是胸口还有些发烫,便见胸前有个五瓣竹叶的图样,她有些发愣,走到近旁一条溪流,看了自己一眼。
连连后退,娇呼出声。
莹月如玉,柳眉翠墨,樱翘红唇。
而她的嗓音居然也出人意料地好听,她摸着自己白玉般的脖颈,低低哼了一支曲子,连织风鸟都站在竹叶上不再动弹。
“怎么会?我竟没有死么?”
这时,那只站在竹叶上的织风鸟开始了吟唱,竟是人语:
伊人如月,命途多舛终成妖;
伊人如月,私定誓约仇可报;
同病相怜,同命相依,勿违誓,勿违誓,违誓命休休。
叶翠溪苦笑着,想到自己在棺内恍惚间好似答应了什么誓约,又想到以前听老人们说这琼续竹林里有那么些个妖怪专找宿主,这样他们才能像人一样行动自如,而不是永远被束缚在一个地方。她默了一会子,安慰自己道:成妖大抵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她缓缓向琼续竹林以及竹叶上的织风鸟行了一个大礼,按照之前没出嫁的少女模式。
“谢谢您的大恩大德,我定不负誓。你怕在这地方待得久了,寂寞得很,我也是呢,被这个镇子束缚得久了,我们……就一起出去看看吧。”
叶翠溪一路走出了琼续竹林,脚步轻盈,她当然知道这是成妖的好处,初时她有些吃惊于这身体的轻盈,现下到已经习惯了,多年来的逆来顺受,倒还是对她有些好处的,让她比同龄的女子更能隐忍谦逊,更何况现在的情景倒不算坏。
她回到了镇上,想着若是报仇,便罢了,只不过要将自己的娘亲带走,莫不成还能让她在那里受苦遭罪?确不是亲骨肉所为,却在镇口就听说了娘亲自杀的消息。
他们说,叶夫人有这么个扫把星的女儿不死都不行。
他们说,叶夫人的女儿克夫克父啊。
他们说,像叶夫人过得那样的日子,死了也不见得坏啊。
叶翠溪很奇怪自己明明心痛欲裂,眼角却发干,喉咙发紧。
她快步走到了叶府门前,低声道:“若你我从不这样逆来顺受,是不是不会落得如今下场?”
所谓报仇变成了不得不做的事,对于已经成为半妖的叶翠溪来说,不过是放几把火泄恨一下便罢,毕竟她还希冀着自己的人性,可是琼续竹却不同意,她有些疯狂地到处毁坏着这镇子的一切,想到这个镇子里有太多如同叶夫人一样逆来顺受的女子,最后都落得悲戚下场,这个镇子本是吃人的魔窟,绝不能留。
叶翠溪有过挣扎,可是琼续竹只是冷哼了一声,她便杀红了眼了。
浮世繁华抵不过火光连连。
她站在火光冲天里低声吟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胸前的五瓣竹叶熠熠发光。
千里外,钟庸山。
碧环本在慢慢饮茶,却在这时听见织风鸟的歌声。
似乎从荒漠的废墟里,悠远地传来。
碧环便挪不动步了,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忖道:这么干净的声音纵然是织风鸟也不能够的。她缓缓朝窗口走去。
妖眼里映出红红火光。但见一个女子在这火光处,低声吟唱。
倒是一个不错的歌姬,兴许他……会喜欢吧。
碧环收拾了一下,轻掩上门便要前往那个镇子。
见到那个女子的时候,碧环有些吃惊,她本来好奇是什么让一向高傲的琼续竹愿意寄宿她的身子,结果近距离听了女子的嗓音,她才明白,一直只喜欢织风鸟的琼续竹会选择她,只因为这女子原有嗓音质地柔软而不甜腻,轻盈地将琼续竹本有的音色衬托得清爽而瑰丽。更何况那么深的怨念在女子体内更方便琼续竹控制她。
女子似乎也看见了碧环,也感觉到了她的不同。
碧环慢慢走上前,盈盈一笑。
织风鸟很是识趣地立在了碧环的肩头,替碧环说话。
碧环是个哑女。
“两个灵魂一个躯体,有趣有趣。”织风鸟吱吱喳喳叫着。
叶翠溪紧张地看着碧环,隐隐有了杀机。
“你闯祸了。碧环姐姐说你私自与琼续竹结下誓约成妖,又毁了这个村子,要是遇上天师天将,你就死定了!”织风鸟刷地一下飞走了,“死定了,死定了。”
“死?我不过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什么也不怕。”
碧环点点头,上前拉住了叶翠溪,眼睛定定地望着叶翠溪,似乎要让她跟自己走。
叶翠溪望了望周围的火海,听见体内的琼续竹道:“她是碧环,是云雍大人的人。跟她走,不会有事的。”
云雍大人?
叶翠溪细细打量了一下碧环,心道:以她现在的身体实在是不适合在这凡间停留了。况且她对这位云雍大人很是好奇。微微一笑,反握住碧环的手,便要跟着碧环离开此地。
沿着这条略有些陡峭的山路,叶翠溪如今行来却是十分轻松,而且沿途风光十分秀丽,她的心情也没有那么绝望伤痛,像是一个告别前世的人,如今很是珍惜现在的一切。
碧环带着她还没到半山腰便有一众丫鬟仆役前来相迎,为首的一个丫鬟衣着翠绿着墨,很是清秀的模样,走过来便对碧环道:“碧环姐姐好逛,倒让我们好找,大人醒来后便说有事要吩咐姐姐,偏生姐姐又不在,于是我们就匆匆前来寻您。”那丫鬟眉目一转,便看见了叶翠溪,见到她的俊秀模样有些发愣,又看看碧环,便走上前对叶翠溪略一行礼,道:“这位姐姐,碧落有礼了,敢问姐姐芳名?”
“碧落姐姐客气。我名唤……翠溪”叶翠溪想到既然已再世而生了,舍弃了那让她哀伤的姓氏,不想再与从前有任何关联。
碧环扫了她一眼,并没有做声,便继续走在了前面,倒是碧落一直拉着翠溪很是亲切有礼。
琼续竹道:“你现下是碧环带回来的人,没有人可以轻慢你。”
翠溪也开始细细打量碧环,虽是一个哑女,模样也比不得碧落清丽,可是稳重有节,疏远淡离,好似对什么都不上心一样,可是在这钟庸山里众妖对她很是尊敬有礼,碧落似乎也看出了翠溪的心思,一笑道:“你在看碧环姐姐啊,嘻嘻,你以后就明白了。”
这时,一个行为有些笨拙的老头儿,穿着亮色的单衫,打扮得甚是风流年少,脚上却等着一双粗重的木屐,匆匆跑过来,面色发红,喘着粗气,看见碧环,咽咽口水,干巴巴又谄媚地喊了一声:“碧环小姐,大人可急了。”
碧环点点头,回身对碧落使了个眼色,便转瞬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