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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8(V)(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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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
我婆婆未過身時教我看天,說,天文台不管用,自己看天色就最準確。凡是有風雨前的一天黃昏,天就變得很紅。我曾想像天空若不是藍色,會變成怎樣終於有一次,我看見紅色的天空。那是一種瑰麗的紅色,像花,輕紗似的罩著地上的樓宇、你、與我。
這條邨有幾座私人屋苑的外牆是棕色的,在紅紗下成了一道道血危牆 ; 蒼翠的樹木沾上紅色,如危樓旁邊的枯樹,有歸鳥立在枝頭哀鳴泣血。紫杜鵑也成了盛載葡萄酒的杯,花蕊在裡頭滴血,那血有蜜的芬芳。天上的雲結集起來,很厚,像急救病人後產生的一團團血藥棉 ; 雲一飄移,我又彷彿看見女人的裙襬,那種維多利亞時代女性所穿的蓬蓬長裙,隨舞者的曼妙姿態,在我眼前搖曳,引我出去,在地上亂走,與他共舞。
然後那種紅色隨時份加深,終於變成一團瘀血。萬物皆紅。我伸出自己雙手,以為我一身白皮膚也會染上紅,但沒有。我那時偷偷拿了家裡的剪刀,在手臂內側用刀尖硬是劃了一條痕,因剪刀尖較鈍,我反覆刻了幾次才有鮮血湧出來。在美面前,任何痛楚都是次等。可是,那些血看起來不是紅的,而是一種近於黑紫的色澤,一滴血流到我白色的T恤上,才形成深紅的淚花,卻不是我愛的那種鮮紅。
不知為何暴風雨前夕總能看見紅色的天空。也許紅色象徵警示,天是為了預示一場大災,才特地發出這一個信號。我不知。我只知以後一看見紅天,就要外出,只是我再也不像兒時那麼傻去傷害自己身體,而是拿一本畫簿跟一支素描筆,畫下我看見的一切。這時不需要用紅色筆,因為在天空下,畫已自然染上了紅。
從此我凝視那些在紅天下所畫的速寫,撫上紙張,還彷彿能抓住某種熱情或傷逝。在我眼中,它們是紅色的,只是別人感受不到紅色的情懷。
我今天生日,上天給我送上一份禮物——紅色的天空。
在畫室裡,我用水彩去畫了這一幅畫 :《紅》。畫上三分二位置是一片紅色的天,餘下三分一是染上紅色的草原,草上有一只兔子。那只兔子是我生命裡唯一的兔子,故此牠是畫裡唯一不是紅色的東西,因為我始終堅持兔子是黑色而非白色。牠照舊長得胖大,有一雙無辜的大眼,有一對耷拉在臉兒旁的大耳朵,但腿上有傷口,血跡凝在傷口處成瘀黑色,故此牠才停滯於草原中心,無法前進,也無退路。
我架起一個木畫板,用大夾把畫紙夾在畫板上,翹著腿,捧著一只只有紅色、白色跟黑色的彩碟,伸長手妝點著這一幅《紅》。
「你這一幅畫很是肅殺。」
我只是在畫自己喜歡的東西。阿sir,我覺得每一個人總是兜兜轉轉地做著同一件事而不自知。梵谷反反覆覆刻劃自己內心無人傾聽的寂寞與瘋狂,林布蘭一生都在畫自己的肖像,李白一生寫輕狂,王家衛永遠對焦於一個逝去的年代。阿sir,你呢你這一生都在做什麼
「畫畫,不就跟你一樣。我喜歡畫明亮歡欣的場景,人生有太多不如意的事。去刻劃寂寞與傷痛的人已經夠多,不需要再有我。」
我比較簡單。我只是在追逐紅色。多奇怪,其實紅色一早在我體內。劃破我的皮膚,底下便是紅色的血和肉,但我沒勇氣去看,於是不斷尋找代替品。紅色的印章、紅色的可樂瓶、紅色的顏料、紅色的畫,以及紅色的感情。
「紅色的感情是怎樣的」
是這樣,就像這幅畫。一開始是淺淡得像白色的粉紅,輕飄飄,也沒有質感,像那些人造的棉花糖,甜到牙軟。情到濃時,是鮮紅的玫瑰,就因為太鮮明,蓋過了生活中其他顏色,眼裡只有那朵放大的玫瑰。發生關係時,是玫瑰內裡瘀血色的花瓣,那是一種包藏於甜美愛情中、苦澀的果實,伴隨著血液、痛楚與快感,在人身上烙上胎記,終生無法洗去。情感變質,像開始枯萎的玫瑰,每一瓣的邊緣透著中毒的紫黑色。情感死去,便成了黑色,黑色中永遠夾有一點紅,正如愛恨永遠交纏,人無法在憎恨一個人時不愛他。
「那這隻兔子呢」
牠是我養過的兔子。不知為何,今天忽然想見牠一面,便將牠畫出來。牠腿上有舊傷,老了後就不良於行。牠沒精打采,不再咬我手指,不再跟我撒嬌,像一塊灰黑色的肥肉,天天窩在籠裡等死。我想過給牠一個痛快,但下不了手。於是我每天起床後,就跪坐在籠子面前,看著牠,希望牠會再用一雙大眼睛凝視我。但牠沒有,也許牠怪我不肯親手了結牠的生命。
某天我起床後,已發現牠死在籠裡——安靜地,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牠離開這個世界。那天的天空很紅。我婆婆只說暴風雨前夕的天空會變成紅色,可是,我每次面臨重大變故時,天空也會變成紅色。我在想,或許兔子死前的姿態便如我這畫裡一樣,因受了傷而無法離開一個空間,在漫天徹地的紅色下看著自己的身體漸漸變得陌生,變得自己也認不出來,才選擇保留最後一份驕傲,死於寂靜,而不死於任何人懷中,而不死於任何感情裡。
「肥仔,你今天有點不妥。你別再畫了,回家休息一下,也好向真賜交代……」
阿sir,真賜剛才打電話給我了。他說他已收拾好行李,離開了。他叫我這幾天也盡快上去收拾東西,好把房子退回給房東。
「這……」
此時,我感到手袖傳來一股柔弱的力勁,卻是一個小男孩輕輕扯著我的衣袖。那男孩我認得,是新近一個月才下來學素描,天份極高,畫得比一個學了一兩年的學生還要好。他有一張扁平如貓的臉,兩眼小如綠豆,嘴巴寬大,門牙空了兩個缺口。身體瘦小,頭又大,像個插著南瓜的稻草人。
「什麼事」
他指著我畫裡的兔子 :「我想要牠。」
你猜牠在做什麼
「我猜牠在休息。牠欣賞一片紅色的天空,心裡平靜。」
你覺得牠快樂嗎
「我覺得牠既不快樂,又不完全不快樂。就好似……覺得事情就是這樣了。我每過完一日,都會有這種感受,事情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只有在我畫畫時,事情才有點不一樣。」
我沒再問他,只信手拈來一張畫紙,用紅色marker畫了兔子的速寫 : 那時兔子還年幼,跑跑跳跳的,彷彿在笑。男孩卻說這不是他想要的兔子,他說他只想要一只看來不快樂、又不完全不快樂的兔子。我問他為什麼執著於此。
「因為我、你、徐sir跟我父母……大家看起來都是這副樣子的。」
我畫完我要畫的一切,就將這些都送給人。兔子的兩幅速寫都送給男孩——我想在畫角寫下「贈XX」的字眼,便問男孩叫什麼名字,他搖搖頭,我再問,他說 :「我講不出。我不喜歡自己的名字,那是我父母代我起的,不是我自己的名字。等我有天想到,再告訴你」,我便寫下「贈某」——《紅》則送給了阿sir。
「你這幅畫很出色。你自己真的不留」
我留又有何用我想看時,來畫室就能看見。若我拿回家,束之高閣,就無人看見。我畫畫也不過是想將自己的內部展露於人前,供人談論或批評。阿sir,請你收下它吧。
我給父母打了通電話,說今晚有點事,要晚一點才能回家食飯,叫他們不用下酒樓等我。
我去了我和余真賜住了半年的那個家。一走入單位,一片昏暗,廚房地板佈施了一層暗紅的光,那是因為廚房有一面大窗,外邊的光自窗透入去了。我受到紅的牽引,走入廚房,也沒回到房裡執拾東西。那時天已漸暗下來,我將肩上的背包放下地,覺得肚有點餓,打開冰箱想吃些東西。我就是這麼一種人,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有生的慾望,都有食慾。
冰箱裡有個大約兩磅重的圓面蛋糕,外緣擠了不甚美觀的忌廉花,中央灑了朱古力薄片與雜果,並用朱古力漿寫下「生日」,沒有「快樂」,我猜這是一個未完成的蛋糕。可轉念一想,這其實有意思 : 沒有快樂的生日。我沒資格食這個蛋糕,便將它放入冰箱,也不捨得毀了它,打算讓它隨時間腐爛,以至無人記得。
可惜隨了蛋糕便無其他東西可吃。也許等會兒餓得不行,才去煮個公仔麪。我坐在廚房窗口前,挨著廚櫃,仰首望著窗。這扇窗沒有精美的窗花,只有根根生鏽的鐵枝或豎或橫,形成三行擋在窗前的長方格。公屋裡的窗都是這樣的,我有時無聊會握著鐵枝,把臉貼近鐵枝,扮監犯渴望逃獄的姿態。余真賜一見了就會說我無聊。
其實我不愛裝傻,這只是裝給余真賜看。我知道我在他心內是什麼人,所以不時表現這種形象,讓他感到熟悉。他常常說 :
「你知道嗎你每次握著畫筆,我就不認識你。你握筆時臉上沒有笑容,瑟縮一角,融入成為這間屋裡了無生氣的陳設,好似要將自己徹底收埋,精神都投入到畫裡去。你眼裡沒有我,沒有畫以外的其他東西。」
所以我才養成速寫的習慣。不夠五分鐘畫一幅素描,在余真賜注意之前我就已放下筆,笑嘻嘻地看著他。我不知我還能夠畫多久速寫。
這時我又拿起畫簿與紅色marker,畫畫。余真賜走了,我可以盡情地畫。水壺——我和他一起去樓下雜貨店買,他說他以前家裡就是用這一款水壺,半透明藍色膠壺,輕身又摔不破 ; 碗碟——白色玻璃滾了藍色邊,寫著「萬壽無僵」,我說他老土,他說我不識得欣賞傳統。余真賜挑選的家具與他新潮的打扮不相稱,如果說每個人的一生都只是在反反覆覆追尋著某一種事物,則余真賜便是用他的未來,去追回他失落的過去。
但他並不知道,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與過去愈來愈遠,他眼裡所見到的過去只不過是沙漠上的綠洲,很美麗、很滋潤,實際上那不是真實的過去,只是幻覺。他是永遠追不回真的過去,至死,他都只是被象徵過去的物品簇擁著,死在他自以為追得了的日子裡。或許這就是他的驕傲,他一早知道自己追不回,只是若不去追,他的人生就沒意義。
余真賜不喜歡別人跟他講真話,所以我就沒有將這些告訴他。
其實人知道自己追尋,那又如何我們永遠追不到我們想要的東西,因為現實與想像總有落差。即使追到,我們也會認為它不符合自己所想的那回事,於是以為自己追不到。所以人的一生陷於追逐,只有死才能結束。
每一個家只是一處停留的地方。留得久了,四肢因太久沒有活動而遲鈍,那時,我們又要飛。飛到累,才築新巢。然後又飛。
我畫起余真賜的速寫來 : 他的側臉,他睡著的樣子,他笑的樣子,他發呆的樣子……就好似我當日畫一幅蟹爪菊送給亞祖,即使眼前沒有蟹爪菊我都畫得出,即使眼前沒有余真賜我都畫得出。以前我畫亞祖也是這樣的,即使眼前沒有亞祖我都畫得出,但亞祖是人,不是蟹爪菊,他的生命較植物長、也會改變,我太久沒有見亞祖,不知他外表變化,終於我失去畫亞祖的能力。
再過一兩年,我也會失去畫余真賜的能力。每一個我愛慕過的人在我生命裡,都是一幅幅已完成或將完成的畫,有一天我會畫完它們,將它們封印於記憶深處,直至面目模糊。能夠讓我畫一世的畫,就只有紅。
所以我熱愛用紅marker畫速寫。我是在畫紅色,而不是畫其他物件。畫中主角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束束一段段一絲絲一條條一塊塊的紅色。
我生命裡沒有文字,沒有名字,只有色彩。色彩蘊含我難以表達的情感,一切話語融於顏色裡,我不記得自己講過或沒講過什麼,也不記得自己的名字是什麼。
我漸漸看不清楚畫簿上的線條,天空變成黑紅色,我看見街燈亮起,如煉獄裡飄浮的鬼火,無家可回。我感到一陣生的可怖,因四周空蕩無可依靠,而以為自己也變成鬼火苗。於是我搬動廚櫃、洗衣籃與放置水杯跟水壺的矮膠架,靠牆圍成一方小小的空間。我擠入空間裡,讓物包圍著我。畫簿、手機、背包、畫筆,都被我放到物的外圍,觸不到。
我屈膝,肚腩給擠成一團頂著大腿,頓時使我感覺不了胃部的空虛。我雙手圈著小腿,靠著牆,灰塵使我鼻子癢而痛,卻使我感受到生的感覺。呼吸聲與抽鼻子聲是空間裡唯一的聲音,仰臉,看見窗外有一輪明月。月亮看起來像個發黃的光酥餅,不乾不淨地黏在黑紅色的天空,我的手機比月光還要光,在地板上發抖、發光,響起震動時呻吟似的聲音。
「你有什麼要解釋」余真賜最後一次跟我通話時這樣問我。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 :「你要看見的都看見了。」
「你不愛她的,對嗎」
我確實不愛她。
「那你為什麼要跟她在一起」
她是個好女仔。
「你有吻過她嗎你有愛撫過她嗎你有跟她睡過嗎你有……」
你認為重要嗎我說無,你就會不在意在你心內,你永遠記得我背著你交過女朋友,就算我再作什麼解釋,都拔不去你心裡那根刺。
「你為什麼不說我就要聽你說,你說,你給我說清楚。」
我就沉默了。
「你說話,你說。你說心中有刺,我之前不也跟過很多人有關係嗎你知道的。我那時明知你幾時上來,就特地挑那些日子才帶人回去搞,等你在門外就聽到我跟別人做愛的聲音。我當時好想你破門而入,想你指著我鼻頭說我賤格,想你氣得七竅生煙地叫我解釋或叫我離開那些性伴侶。哈哈……但你無。你好似一個大樓看更般,經過我房門,不聞不問,就算我開了門向你招手,你還是不曾進來。你根本不想入來,你從來無想過要走入我生命或讓我走入你生命。你只是覺得要救我,只是覺得如果你不留在我身邊,我會變得愈來愈壞、再也走不上正軌。」
我沉默了。
「我今天就走,你這幾天也上來收拾好東西,我……我將這房子退給朋友,不租了。」
我沉默了。他掛線了。我聽著彼端「嘟——嘟——嘟——」的機械式聲音,直至腦海一直昏沉,衝了紅燈差點被車撞倒,才大夢初醒。
沉默像一層厚膠,黏附著我的手腳,使我動彈不得。我在黑紅的空間裡維持這種縮成一團的坐姿,習慣壓逼而尋找到當中的安穩,輕輕吸一口氣,也聽到細微的抽氣聲。我情緒平靜,但心跳動得愈來愈劇烈,使我感到一陣生命力過強的痛,洩出一聲短促的呻吟。
我被那一下呻吟震住,沒想過自己的聲音在斗室中是如此響亮,把那呼吸聲壓下去。我幾乎認不出自己的聲音,我好似不再是我,或者說我剛剛看見一個我不熟悉的我。
我再用喉嚨發出一聲類近講話的「啊」,也許太久沒有喝水,聲音聽來很暗啞。
「啊——」我拖長語尾,像火車的長鳴,帶有微弱的震動。
「啊」我語尾上揚,模仿兒時發問的神態,企圖以現時沙啞的聲音發出我早已失去的清脆童音。
「啊……」我語尾先是高揚,再漸漸減弱,用盡我胸中的一口氣把叫聲拉長、拉長……至我沒有氣,語音才緩緩消散,像一根硬生生被折斷的紅線,末端還有根根幼絲哀怨地飄搖於風中。
「牙、亞、阿、丫、阿、亞、牙……」我模仿合唱團的開聲練習,發出不同聲調的「啊」,忍著笑意。我像一個得了新玩具的孩子般,把這幾個音反覆含在嘴裡把玩咀嚼,改變節奏速度,不斷唱出這段旋律。我竟笑了。
「亞——丫!」我愈叫愈起勁,愈叫愈大聲。因為我知道這裡只有我一個人。本來這一個家就只有我跟余真賜知道,現在余真賜已走了,不可能再回來,我便獨自處於這個家,享受著瘋狂的孤獨。孤獨即自由。人身處於孤獨中,做任何事情也無人知曉。人身處在黑暗中,脫離光的監督。我雖然坐在一堆櫃與架中間,卻不感到擁擠,疲累時讓死物支撐我的身體,我仍閉上眼,玩味著「啊」的音樂。
我很久沒有做遊戲。
我記得對上一次做遊戲時,兔子還未離開我。牠像我畫給小男孩的第一幅素描般,在家中的地板靈活跳動,我從來不知牠矮胖的身子也可這樣靈活,後來長大一點聽見別人說「動如脫兔,靜如處子」,方知所言非虛。
兔子從不想捕捉我或困著我,相反,牠總是想逃離人類的捕捉。牠就是知道被捕後的痛苦,才不施於他物身上。在兔子面前我沒有名字,兔子在我面前也沒有名字,我用不著呼喚牠,只要向牠伸出雙手、敞開胸懷,牠就會停下來,用一雙眼看看我,又跳入我懷裡,結束一次追逐。
兔子與我的追逐跟人的追逐不同,前者以「尋回」為結局,後者沒有結局,一直,也是一場場追逐,死後由後人去做新的追逐,去延續歷史。
我已經很久沒有因想起兔子而流淚。手上沒有大白兔糖。我不知我這眼淚是從何而來,正如我不知道兔子離開我之後,又去了哪裡。牠下一輩子還會是兔子嗎牠下一輩子還會被別人所擁有嗎我只知若牠下輩子成了人,就注定不幸,注定不能脫離於追逐,至死不能逍遙。
我因設想兔子下一輩子會擁有像我這種命運,不禁悲從中來,掉眼淚之餘,呼吸不順,胸口以我所不能忍受的頻率抽搐著,我痛苦地咽著口水,頻密地嗝著氣,我意識到不能再這樣抽動,就咬著下唇,深深吸一口氣,再緩緩舒出來。我感到呼吸暢順了一點,才不再咬緊唇,但這時潛藏在胸中的氣爆破,使我因一下力度強烈的打嗝叫了一聲。
不知是打嗝的緣故或別的,我叫了一聲又一聲,「啊」、「啊」、「呃」,就像硬生生嘔出幾個大泡沫,再用針戳爆。
卜。
啵。
它們響亮地爆裂。
我哭到無力,眼淚也收了。所以人是不可能哭死,淚也不可能流盡。水龍頭一關,就沒水,但之後無意中再扭開,水又源源不絕流出。人的眼淚可以說是有限,從某些角度看來,又當是無限。
我平靜下來。櫃後的手機再次發亮與震動,像鑽地聲般殘酷地侵入我的耳朵,逼我行出去跟它廝殺,我知道我和它無可能共生,我必須毀了它或讓它毀了我。
不要再吵了。
收聲。
我平白張大口,大到極致,沉下丹田,用盡每一分力氣鳴叫——
在我雄厚的叫喊聲中我聽不見世界裡任何聲音。我只有我,我看不見我以外的東西也聽不見我以外的聲音——
我竭力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