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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前欢堪嗟 ...

  •   快乐的日子如飞一般,两年时间擦肩而过。
      虽然已经成了皇宫里的格格,可我的骨子里仍是黔西的野姑娘。两年来种种关爱让我应接不暇,初入禁宫的我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离乡别井的孤寂,在这里生活得越来越快乐。
      也许因为我和皇宫里别的皇格格们不一样,几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皇子都跟我成了好朋友。
      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礻我同岁,都比我大四岁。这两个活泼可爱的大男孩让我在最短的时间里适应了紫禁城的生活,我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跑遍了整座皇城,该去的不该去的地方都去了个遍。
      十四阿哥胤祯年纪跟我一样大,个头却比我小了许多,他是德妃娘娘的心头宝,更是个唯唯诺诺的应声虫,只要我出马,没有支使不了他的事。我是那么喜欢他,只要他眨巴眨巴乌黑的大眼睛笑着唤我一声萦姐姐,我就忍不住想亲一下他红扑扑的脸蛋。
      皇上对我几乎是放纵,我闯过那么多的祸,他却从严不苛责,有时候气上来了,也只是在九哥哥、十哥哥身上出,对我是一个字舍不得训斥的。
      紫禁城里什么都好,就是不能任意地撒野,阿玛当年怎么着也是个二品武将,也思翰叔叔提醒过我好多次,不能太疯,不能让人觉得舒穆禄郝奇的女儿没有家教。这个偌大的紫禁城里,要想一个人呆上一会儿可真是难事,走到哪儿都跟了一大堆的人,我要是那些看家本领来,那可绝对要吓倒一大片。
      说不清是什么心思,我总喜欢跟四阿哥胤禛呆在一起。他是个话不多的人,对待弟弟们有些严厉,待我却极亲切,每次他到长春宫来拜见德妃娘娘,我都会婉拒老九老十的邀约,静着性子在他身边坐上一两个时辰。
      七月初七,我的十岁生日,皇上命胤禛跟德妃娘娘一起给我操办贺宴,我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皇上本是讨厌浮华奢侈的人,可他却放任德妃把我的生日办得极招摇,娘娘甚至还从宫外请了一班戏,在畅春园的戏台前摆开筵席。皇上的兴致极高,带动了整个筵席的气氛,酒过三巡,人们渐渐放开了手脚,我的身边围满了来敬酒的人。我这里喝得应接不暇,同坐一席的九哥哥、十哥哥稳坐泰山,笑看我的狼狈相却不出手相助。我连连朝他们使眼色,他们只是跟着一道起哄,还是太子哥哥看不过去,帮我挡了几杯。
      “怎么回事?见死不救啊你们!”我有些头晕,伏在桌子上斜眼睨他们两个。老九笑着摇摇头,十哥哥则咧开大嘴:“妹妹好酒量,来!十哥哥再敬你三杯!”
      我刚皱起眉,胤禛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曼萦,有远客来给你敬酒。”
      扭过头去,熟悉的苗家服饰闯入眼帘,确奈哥哥一脸微笑站在胤禛身边看着我。泪水迅速涌入眼眶,我哽咽了一下,急步走到确奈面前扑进他的怀里。
      确奈哥哥长高了,也壮实了,他手臂环在腰上把我抱起来的时候再没有以前那么吃力。那样好听的带着苗家口音的官话在我耳边轻轻响起,象梦境一样给了我家乡的感觉。
      “傻阿妹,傻阿妹……”
      这莫不是我思念过度幻想出来的场景?我泪流满面地抬起头,紧张急迫地捧住确奈的脸上下逡巡。是确奈,是我的确奈哥哥!
      “确奈哥哥……”他的皮肤依然那么黑,唇边冒出微髯,炯炯的眼睛里再没有年少的青涩,他就象黔西的大山一样沉稳坚定。泪水也从他眼中滑落,我们两个人泪眼对泪眼地相互对视着,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曼萦,曼萦!”身后有人唤我,我这才醒过神来,破泣为笑地揽紧确奈的脖子,确定现在真的是在我朝思暮想的哥哥怀里:“确奈哥哥,你怎么来了?”
      他放下我,帮我擦干泪水:“今天不是你的生辰么?我来给你祝寿来了。”
      胤禛说道:“皇阿玛知道你思念黔西,特地命人去请的确奈大人。还不快去谢恩!”
      “确奈大人?”我看向确奈,他笑而不语,胤禛告诉我:“确奈大人现在已经是黔西苗族的大土司。
      “大土司!”我惊喜地握住确奈的手:“是真的么?你真的当上大土司了!”
      “不管我当什么,永远只是你的确奈哥哥。”他象以前那样宠溺地捏了捏我的耳垂,我的心里却突然酸涩。我知道确奈哥哥从小的理想就是象他的阿爸一样当一名苗家的好土司,虽然他年纪轻轻就实现了梦想,可这梦想的代价是那样大。老土司在平叛的战斗中牺牲,青梅竹马的水当姐姐也死在他的怀里。
      泪水重又凝聚,我拥住他:“我想你了,确奈哥哥!很想很想!我想阿玛和额娘,想大营,想水当姐姐,想孙嬷嬷,想黔西,想我们一起爬过的山,想那条河,我连做梦都在想……”
      “想了,就跟我回去,你想听的《贞芙秀尤》和《仰阿莎》,我找人专门唱给你听。”我用力点头,身后却有人哼了一声。不用回头,我听出来是胤礻我。
      他平白地又生什么气了?我回过头看看他,他却飞快地别开脸。我现在没心思理他,拉着确奈跪在了皇上面前:“皇上,谢谢您找来了确奈哥哥,这个生日是曼萦这辈子过得最开心的一个生日。谢谢皇上了!”我极恭敬地磕头,确奈也跟着给皇上请了安。皇上向确奈问了几句苗疆的事务,便笑着让我多尽地主之谊,好好陪着确奈哥哥饮几杯酒。
      确奈给我带的礼物是一套苗家服饰,我迫不及待地换上,再回到席间,所有的人都惊艳。
      绣衣的两袖和领襟上都绣着精美绝伦的花饰,后背、前襟、袖口和下摆上镶着錾花银片、银泡和银响铃,一整套银冠、银珈、项圈、披肩、项链、牙签、髻簪、耳环、手镯、戒指上都刻着梅花满场的花样,步步行来叮当作响,站在月光与灯光下,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浑身散发出的光彩。
      “这样的衣服,也只配曼萦来穿!”德妃娘娘拉着我的手,连声赞叹,我极开心地笑着,心里满是自得与满足。
      “好看吗,九哥哥、十哥哥?”我拎着青色百摺裙的裙摆在他们面前晃了晃。
      “好看!真好看!”胤礻我点头如捣蒜,我则挤了挤眼睛:“哥哥是我说我好看,还是说衣服好看?”
      “这个嘛,嘿嘿,自然是衣服!”胤禟坏笑着,躲开我拍去的一掌。
      借着酒劲,我一时起意,转脸跑到皇上跟前抱住他的手臂:“好皇上,曼萦不知该怎么谢您,若是皇上不嫌弃,我给皇上跳一段苗舞,皇上可不许笑我!”
      皇上点头,我又跑回确奈身边,抽出他腰间别的那枝须臾不离身的竹笛递到他手间:“确奈哥哥,帮我吹笛子好吗?”
      确奈微笑着接过笛子,横在手上,略试了试音,吹出了动听的音调。
      熟悉的音调里,我仿佛回到了黔西,正在寨子里看水当姐姐跳踏月舞。水当是附近十几间苗寨里最漂亮的姑娘,她腰肢柔软,体态优雅,跳舞的时候,就连树上的小鸟也舍不得飞走。每次都是确奈哥哥吹笛,水当姐姐跳舞,我在一边看得口水都流下来。
      天上一样是轮明月,慢慢地,我沉浸到音乐声中,仿佛我就是水当,水当就是我,我象她以前那样,围着确奈哥哥,舞起曼妙的身姿。手似兰花,腰若约素,一颦一笑娇柔妩媚,长长的裙子被风吹成一朵灿烂的莲花,手腕上的银铃和着我的舞步,铃声与笛声在我们身边婉转盘旋。
      一曲过后,我站在地上微微喘息,确奈哥哥紧盯着我,眼里闪动光华。周围掌场雷动,皇上赞赏地朝着我点头:“想不到曼萦还有此等本事,朕以前倒是小看你了!”
      胤禟胤礻我呆愣好久,才一齐回过神来,从座下取出个红布包裹的东西递给我,胤礻我讪讪地说:“这是我们送给妹妹的贺礼,不知妹妹喜不喜欢!”
      包裹入手,我就猜到是什么了,打开一看,果然是一把精致的小弩。
      乌木的弩身,雕着极精致的花纹,机括是白玉的,弩柄上镶着贝壳雕花,配着的十支小箭装在牛皮箭袋里,全是熟银打造的箭头。
      我大喜,激动地摩挲着,朝他俩飞去了个“还是你们知道我”的眼神,四下揣度着想找个靶子练练手。裕亲王看清了我手里的东西,哑然失笑:“真真这个老九和老十做事有趣,怎么送了这么个礼物给曼萦?你见过哪家的姑娘使唤这个的?”
      “不,不,我就喜欢这个,阿玛,”我欣喜地说:“阿玛你不知道,我射弩的本领可高了,射得比九哥十哥他们都准呢!”
      “谁说的?”胤礻我不满地大喊。
      “本来就是!”我也大喊。
      皇上饮完杯中的酒,站起来:“光嘴硬有什么用,依朕的主意,你们就比试一下,看看到底谁射得准。李德全,你叫人摆三个草垛,就五十步远。你们三个好好射,射好了朕有赏。”
      很快地,草垛摆好了,我抽出一支箭,塞进弩口,拉起牛筋做的弩绳,安好机括。胤禟和胤礻我也都备好了弓箭,我朝他们眨眨眼,端起小弩向远处瞄准,阿玛教我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双脚立地要牢,双手握弩要稳,双眼瞄线要准,三点成一线,扣动机括要果断!”
      “铮”地一声,煞是好听,我射出了一箭,他们两人也都射毕。太监自去验靶。不一会儿,几个人抬着三个靶子摆在底下,抬眼一看,我的一箭射在红心正中,胤禟的箭射在红心边缘,胤礻我的箭离着红心有两寸距离。高低立现,我得意洋洋地朝他们两人瞥了一眼,抬着下巴走回皇上身边:“皇上您看,我没有吹牛吧?”
      皇上看着我的眼神一瞬间有些悲伤,我知道他想起我的阿玛和额娘了。我隐约也能猜到皇上和我额娘之间当年肯定发生过一些什么,所以他一直在我身上寻找额娘的影子,他看到我的箭,一定又想起了阿玛朝额娘射出的那一箭。皇上低头轻咳了一下,再抬起头,神采依旧:“萦儿真是满洲的女神射手,果然射得好,李德全,你呆会儿把去年台吉策凌进贡的那支金弓和十二支金箭拿去赏给萦儿。我原想着,这么小巧的弓箭不知道什么人用着合适,今日看来,萦儿用它真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古人说宝马配雕鞍,如今我们神射手也应当配着金弓金箭!哈哈哈!”
      众人齐赞,德妃拉着我上前谢了恩。我给皇上磕了个头,站起来笑着说:“皇上,其实我只会用弩,弓我使得不好,我劲不够,老拉不开,您赏给我这么宝贵的弓箭也浪费了,不如赏给别的阿哥们。您要是疼我,就赏我点别的吧!”德妃在一旁拉拉我的袖子,笑道:“看这个萦儿,皇上您当真是宠她宠过了头,竟敢跟皇上您讨价还价起来了。不过依臣妾的想法,她一个姑娘家的,整天介弓啊箭啊的,还不把将来的额驸给吓跑了?您啊,就赏点能让她安静坐着的东西,我看,就赏她几根绣花针吧,让她跟着我学学绣花,省得一天到晚跟着九哥十哥,还有我们胤祥和胤禵,在这个园子里疯跑。”
      德妃一行说,众人一行笑。皇上笑道:“也好,这金弓金箭也要赏,这绣花针嘛也要赏。萦儿,德妃说的极是,你也十岁了,眼看着成大姑娘了,是该学着贞静淑德些。不过今天是个好日子,你说说看,还想要什么赏赐?”
      我见皇上开了金口,兴奋地蹦了起来:“皇上,上回九哥哥和十哥哥带给我一种特别好吃的东西,我听他们说这要到了店里吃新出锅的味道更好,我想皇上准我跟九哥哥十哥哥出宫,叫他们带我去吃新出锅的,不知皇上可否答应我?”
      我一脸垂涎欲滴的样子在众人看来煞是好笑,皇上沉吟着对他们两个人说:“胤禟,胤礻我,你们平日里不知道求学上进,整天就是吃喝玩乐,哪有一点皇子的风范?在妹妹面前不说多多地教导她,反倒把宫外的东西私自带进来,你们可知错吗?”皇上对他的儿子们一向不苟言笑,几句话说出来,胤禟和胤礻我一齐跪下,胤礻我的大嗓门嚷嚷起来:“皇阿玛,儿臣知错了,只不过见妹妹远道而来,对京城的特产不熟悉,带点小吃给她尝尝鲜而已,下次不敢了!”
      “嗯!”皇上哼了一声,转向我:“萦儿,若是平时,我是断断不能答应的,看在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又赢了彩头的份上,就答应你这一回,让你九哥和十哥带着出去转转吧。”又转向跪在地下的两人:“你们可得仔细着点,以后少在妹妹面前撩拨。”
      我朝着爬起来的二人吐吐舌头,胤禟也朝我挤了挤眼。老天哪,你真开眼了,我到京城这么久,终于可以出去见识一下这帝都的风貌了。
      裕亲王在一旁微笑不语,半晌,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我:“曼萦,你九哥十哥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你馋成这样?连金弓金箭都不要了!”
      我兴奋地高声道:“不知阿玛你吃过没有,要是没吃过咱们一起去,真真的好吃,就是名字不太雅观,叫臭干。”
      暴笑声在旷野中响起,几位掌不住的福晋、格格笑得趴在了桌上,还有几位刚喝进嘴里的茶都喷了出来。德妃笑得瘫在了鉴兰的身上,太子爷手中的茶盏打翻了,泼了一身的水。就连皇上身边一向稳重的李德全也捂着嘴,笑得脸红脖子粗的。
      我纳闷地打量着他们,我说什么笑话了?有这么好笑吗?
      人群中,我看见四阿哥胤禛带笑的眼睛,他微笑的脸庞在夕阳的映照下是那么地夺目,我不禁看呆了。

      笑了,也闹了,曲终人散,确奈哥哥要走了,明天一早,他就要踏上归途,回到我不知何时才能重回的故乡。我拉着他的手,在胤禛的陪伴下,依依不舍地送出了很远。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我不能再往前送了,因为再往前走,就到了畅春园的正门。确奈也舍不得我,可他还是果断地停下了脚步,笑着对我说:“阿妹,汉人有句话叫‘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现在筵席散了,我们要分别了。”
      我点点头,心情沉重,想着再见不知是何时,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进眼中。确奈紧紧地抱了抱我,在我耳边低声说:“曼萦阿妹,要是有一天你在这儿呆得不快活了,就回大山里找我,我会在苗寨等你。还有,阿妹,这皇宫不是黔西,你要学着保护自己,凡事多看多想少问少说,知道吗?”
      我点点头:“确奈哥哥,你也要保重!”我从怀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荷包,从里面拿出一枝精美的蓝宝石珠花:“确奈哥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你帮我把这枝珠花带到水当姐姐的坟上,她戴着这珠花,一定是苗山最漂亮的姑娘!”确奈面色凝重地收下荷包,贴身放进怀里,用力握了握我的手,猛地转身走了。
      他的脚步很快,勉力克制着没有回头。我看着他的身影远去,渐渐看不清了,忙三蹦两跳地跑进旁边一座假山上的凉亭。
      天空中半圆形的月亮发着柔和的光,璀璨的星星顽皮地眨着眼睛,月光和星光映在我的泪水上,是一幅光彩夺目的画。万道光芒中,确奈哥哥越走越远。泪水也从我脸颊上流下。我站到凉亭的石椅上,向他望去。
      “狂风吹散满天云,
      太阳出来遍地光,
      阿哥你是天上的雄鹰,
      披开荆棘上山岗!”
      这是我在黔西听水当姐姐和确奈哥哥唱过的一首歌,额娘照着汉话翻译过来,又教给了我和他们两人。我们常常唱这首歌,我们的歌声在黔西的山林里迴响。
      远处的确奈哥哥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来,不一会儿,豪迈的声音响起。
      “细雨洒过天地青,
      月亮升起一片白,
      阿妹你是善良的小羊,
      千针万线织衣裳!”
      汹涌的眼泪中我什么也看不清了,只是高声地唱着。
      “羊儿吃草青冈上,
      织就衣裳送情郎,
      阿哥你此去山高路远,
      不怕艰险打豺狼!”

      “雄鹰振翅穿云霄,
      赶跑豺狼为小羊,
      阿妹哥不怕重重艰险
      粉身碎骨也甘愿!”

      我无力地向后仰去,四阿哥上来扶住了我,我靠着他,听确奈哥哥唱完了最后一句。我没有勇气再朝确奈消失的方向看一眼,他就是我的骨血至亲,他离开,就象是切断了我的一条腿或是一只手,那是种无可言绘的疼痛。
      我在胤禛怀里嘤嘤地哭,我第一次真正知道,我确实是离开了魂萦梦牵的故土,关山遥遥,归期渺渺,我只是一个随波逐流的孤儿,不知道等待我的明天会是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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