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安史之乱〗》莫与君言

1、花羊

　　万花来和纯阳辞行的时候，带了一壶亲手酿制的桃花酒。
　　他本是一个喜欢小酌的人，又因缘际会入了万花谷，在笛音墨迹里的时间多了，更沾染了一丝对酒的执着。
　　可纯阳不同。他自小在这白雪皑皑的华山长大，一心修道了二十多年，对这些似雅似俗的东西着实没有半点兴趣，如若不是前年练剑之时遇到了在坐忘峰小酌的自己，怕是至今也不会尝到酒的味道。
　　那日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纯阳拗不过万花的意思，便也就着他喝过的杯子小尝了几口，就此被那清新淡雅的桃花酒所迷，常常寻了各种理由去万花谷找他喝酒，两人一饮就饮个大半日，虽说这酒性极淡，寻常人喝个几壶也不会醉，但纯阳似乎是一点酒性都没有，每每饮了半壶便起了醉态，情不自禁在遍地花海中舞起剑来。
　　万花是极爱看他舞剑的。纯阳一袭白衣在万花谷一望无际的花海中犹如翩然出尘的鹤，长袖一拂便是漫天花飞，有许多次，万花甚至觉得，那些他脚尖点过的地方，都隐隐生出不会融化的白雪来。纯阳，是不是天上的谪仙呢？

　　万花叹了口气，看着背对着自己负手而立的纯阳，又生出了谪仙的念头。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背影，真的是可以在人世生长老去的凡人么？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直到听到一声叹息，带着自己熟知的清冷。

　　“你……已经准备要走了？”

　　万花一愣，随即又释然的牵了牵嘴角。自己烦恼着怎么向他开口，却不曾想过聪明如他，怎会不知自己来此的原因。

　　“是啊，来见你一面，下了这华山，便不会再回谷去了。”如今安史之乱全面爆发，谷中弟子悬壶济世的卫国杀敌的纷纷舍了万花的安宁入世救国，他又怎会留在谷内独守清净。纯阳，必是明白他的。
　　“你不和我一起下山么？”万花想了想，还是问出了这个本不打算出口的问题。以纯阳的修为，若是愿意随他下山，必是能护得很多人周全的。

　　“不了。”纯阳细不可闻的回了他一句，转身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不起丝毫波澜。
　　“如今已然秋末，等这几日过去，入冬之时，我便要进山闭关清修，就不随你同去了。”

　　万花转头望了望屋外有些清冷的阳光。华山之上皓雪苍茫，在太阳的照射下直带着一份令人睁不开眼凝视的冷冽，就好像……此刻眼前的纯阳。
　　万花的心里渐渐生出一股烦躁。他与纯阳相识多时，然而此刻，看着那个人有些冰冷的眸子，却越发觉得陌生起来。纯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四季如春的谷底因小饮桃花酒而微醺，眼角眉梢都带着晶晶亮亮的笑意，又或者于坐忘峰拔剑而起，轻身一跃便纵入飘渺缭绕的云峰里，以及，眼前这个似乎不含一点温度的身影。
　　这些个纯阳，究竟哪个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万花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忽而又想起腰间别着的那一小壶新酿的桃花酒，再看着眼前一动不动像是冰雪塑成一般的人，突然间失掉了所有的兴味。
　　便这样了罢。也好。他舍下所有入世卫国，他亦可放下一切诚心修道。
　　其实是再好不过。万花的嘴角再度扬了起来，他轻轻解下系在腰边的小壶，伸手递与了纯阳。
　　“这壶桃花酒，就留在你这里了。”
　　万花说罢便转身欲走，想了想终究还是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下轻轻叹道，“若我回来，仍希望能与你共饮于万花谷晴昼花海之中，待到那时，愿你还愿再为我舞剑一首。”

　　纯阳并未答声。

　　之后的许多年，那袭绣了繁复花纹的紫色衣角再未曾拂过华山山腰藏青的小路，谷底的晴昼海之中，也再未曾出现过那样一只翩然出尘的鹤。有的，只是坐忘峰上经年不散的雪，以及摘星楼上久久弥绕的笛声。
　　纯阳出关的那一天，华山上依旧落雪纷纷。论剑峰之上孤寂寥寥，他一人坐于那皑皑冰雪之中，闭着眼，衣带翩翩。手边放着一个月白色的小壶，壶上刻着几行几乎被摩挲殆尽的小字，隐在那周身的厚雪之中，不辨一二。
　　那大雪未停。纯阳发须皆白。渐渐被隐没在深深的白色里。他的指尖犹自温热，眼角亦是，但却已不辨依稀。
　　在这过去的许多年里，纯阳宫中的时间仿佛并未流逝，一尘不染的衣角，一尘不染的雪，都几十年如一日。
　　却唯有那壶。日日夜夜的陈旧下去，一路甩开将其随身携带的纯阳，终于变成如今的模样，远远地抛下了纯阳。
　　壶中的酒他始终未曾饮过，不爱饮酒，等那人同酌，许许多多的缘由一次次挡下了他开启盖子的手，然而说穿了，其实只不过是害怕若是再醉，摇摇晃晃舞起剑来的时候，再没有人在一旁微微笑着，为他抚琴而歌。
　　记忆中那人的模样早就忘了，连他姓甚名谁也不再记得，唯有掌中的这壶酒，还真真切切的陪在他身边，在这咫尺之间，在那天涯之远。

　　酒歌乘醉倚寒柯，一壶尘世自奈何。
　　谪仙莫伴天地远，乘风好去挽笙歌。

　　似乎……还有什么未竟之约？却又何必多做思量。便这样就好，在这华山之巅，风雪之上，纵然还有未完之事，便也都化作前世之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