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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

  •   次日清晨,王重阳醒来时,黄药师已经不在房中。他如常打坐运功,将内息转过十二个周天,发觉昨晚一番调息,一夜安眠,内伤已是去了十之八【】九。黄药师自称灵丹天下无双,当真不是虚言。
      今冬雪多,夜里早听得外面呼呼风响,此时风虽已停,细雪却还有些纷纷扬扬之意。不一时,郑林送饭过来,见黄药师还未回来,王重阳就让他放在茶炉上温着,又问过其他人如何安置。他带来的人不多,且这处营地最初就是陈崇带人布置的,熟门熟路,自是一切顺利。王重阳点了头,让郑林也回去吃饭,自己却没着急回房。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就听得有衣袂带风之声隐隐从高处传来。
      这竹舍建得十分巧妙,紧靠在山脚陡岩之下,使山中狂风大雪也吹它不垮。此时声音正是从山岩上传来,王重阳举目望去,就见一袭青影极快地从山上飞掠而下,在几处凸出的山石上点了点,忽地一闪,已经落在了竹舍檐角之上。黄药师青衣飘飘,如风荷独举,双袖一展,震落身上薄雪,低头看下来:“兄长一路辛苦,怎不多歇一时?”
      王重阳含笑道:“相别多日,贤弟内功进展之速,可谓一日千里了。”
      黄药师飞掠下来的轻功固然世间罕有,但最后这一立,身形似随风飘摇,脚下却是凝然不动,才真正显出了高深功夫。王重阳一眼看出他自动而静,内息流转顺畅,已达举重若轻之境,故而开口不赞他轻功,而赞他内功。
      黄药师叹了口气:“兄长法眼自是无差,只是我纵然神完气足之时,那散关城墙也是攀不上去的,兄长面前,哪敢再提‘武功’二字。”
      明明是好好地赞他,到他嘴里,非得歪成讽刺一般。王重阳拿他没法,只得不理:“还不快下来吃饭。”
      黄药师笑了笑,俯身从屋顶拿了什么东西,才跃了下来,先不进门,往窗下绕去。
      早饭不过是白粥和几个面饼,做得却十分精心,粥里的米都熬得碎了,又软又稠。王重阳刚看到时,还说郑林等人倒也用心。结果郑林连连推辞,说用心是有的,但能做好跟他们用心没多大关系。原来是到了冬日里,天气寒冷,食物便不易煮熟。黄药师吃了两天半生不熟的米粥,把管做饭的人叫了过来,让他们把米用水浸透,捞出来封入罐中,埋到雪里,早上要煮粥时,连冰带米挖出来投入沸水。他们依法而行,果然须臾煮熟,不但入口香软,而且又省功夫又省柴火,现在已经全都按这个做法了。黄药师也知这帮人给自己做饭已经是尽力精细了,倒不挑剔,偶尔指点一二,让那些外行的厨子受益不少。
      王重阳端了瓦罐给两人盛粥,摆好了才见黄药师从外面走进来,端了两个碟子放到案上。一个里面是淋了蜂蜜的七八颗梅子,另一个则是切得极细的冬笋片。碟子虽然只是寻常褐陶,却被黄药师在房顶放了一早上,表面匀称地落了一层细细雪粉,梅子殷红,笋片如玉,衬在薄雪之上极是漂亮。
      “这梅子是夏天时在山里采的,腌渍起来埋在了树下,入冬时才拿出来。盐笋是新制的,兄长可尝一尝。”
      王重阳依言夹了一片笋,入口如含薄冰,慢慢才透出鲜香滋味,确是妙不可言。他虽是世家出身,在军中却早已多年没见过这样精致的小菜,且寻常富贵人家又哪里有这以雪作盘的雅韵。不禁摇头笑道:“我原道自己还有几根雅骨,识得贤弟,才知这许多年来果然已经混成了粗鲁武夫。”
      黄药师听得有趣:“我这山居虽小,却也有酒有茶,有琴有花。只是兄长来得不是时候,花已经谢没了,伤势未愈又不能饮酒品茶,只剩下一具琴,偏偏还是你送的。我实是被逼无奈,只能拿两个小菜来款客了,兄长竟也如此称赞,委实大度得很。”
      王重阳投箸大笑,眉头都舒展了开来:“我说不过你,不过再不快用,这雪盘若化了可是大煞风景。”
      黄药师便笑而不语,两人静静用起饭来。一时用毕,黄药师把两个雪碟洗净收起,其余碗罐就直接放在门外,中午郑林自会取走。
      回到房中,黄药师铺开墓室机关总图,给他讲解。王重阳昨晚看时,原有一片还没标注完,此时都已补全。心知定是昨晚自己睡后,黄药师连夜赶了出来,不禁歉然:“何需如此?”
      黄药师摆手道:“不费什么功夫,兄长难得有暇,早一日通晓也好。”说罢,便指着图卷给他逐一解说墓中布局。
      这密窟内中分上下两层,石室有大有小,遍布机关。不仅有防御之用,因为要储备粮草兵器,黄药师更引《墨经》之学,在两层之间建造了滑轮机括,以便上下搬运。图上标注简略,黄药师将各处机关的具体构造和开启方法详细说来,足足用了两个时辰。
      他停下喝了口水,道:“这些机关纵然不用,每两个月也要开启一次,实在无暇,半年亦可。图上用墨线加重的地方皆是用的木轴,需每年检视,如有朽坏断裂,速速更换。”
      王重阳点头应下,他心里有数,此图不便携在身边,离开时势必要收在墓中,故而此时尽力默记。黄药师也不再说话,随手拿了本书在一旁休息。直到王重阳收起卷轴,抬头看去,才发现他在看什么,登时笑了出来:“我不知贤弟还有亲近佛法之心。”
      黄药师把手里的《金刚经》一丢,哂道:“你家陈二爷的品味也就这样了,枉费跟着进士公这么些年。”
      下午去墓室前,黄药师关上门,掀开窗边竹壁里的暗格。里面木板被划作九宫格,左上、右下两格深陷墙里。他将中间的木格按下,陷进去的两块便弹了起来,恢复成一方平整的木板。“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任何人不得来此。兄长如要进去,推门之前,记得按左上、右下顺序解除机关。”
      王重阳点了点头,这竹舍中不乏珍物,机关图更是就随便放在案上,黄药师若无这等手段,也不会放心说离开就离开。

      进到墓中,黄药师举着火把,带他将所有石室走了一遍,有的用于储存粮草、药材已经不少时日了。还有几间小室,里面全是绳索、滑轮、绞盘,专门用于操控沉重的搬运机括,也特别让王重阳看过。通道中何处有门,何处有陷阱,他随走随指,饶是王重阳心智过人,一时之间,对照看过的机关图也只能记个大概。一遍走完,回到门口,其他人这时候多还在墓中忙碌。黄药师见左右无人,引王重阳转到尚未刻字的墓碑左侧。
      他搬开地上一块大石,露出下面坑洞,指着中心的圆石,低声道:“这个就是断龙石的枢纽了。”
      这一处机关乃是机关图上所没有标注的,王重阳俯身刚要触摸,黄药师急忙拦住:“不可,此石移开,里面的沙子就会涌出来,五息之内墓门就会封死,这可是再不能复原的。”言罢,将那块大石又压了回去。
      开启机关在墓碑之侧,离大门极近。而门前后甬道狭窄,只能容一人站立,不把半个穹顶拆掉,是决计无法将这两块合计万斤的巨石抬起的。王重阳抬头凝视良久,道:“很好,贤弟有心了。”
      他这句话说得很慢,双肩微不可觉地绷紧了起来。黄药师看着他没有表情的侧脸,只觉他说这句话时,心思已然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心中忽然一颤,探手扯住了王重阳的衣袖。
      王重阳似是从沉思中被惊动,肩背一松,回过头来,看他的目光已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宽厚,略带疑问。
      黄药师看着他,下定决心道:“跟我来。”
      他没有放开手,扯着王重阳的衣袖重新走入墓门,拿起刚刚被放下的火把不停步地向里走去。这一条主通道旁边的暗门做得极是精细,火光之下丝毫看不出缝隙。直走下去就如寻常墓室一般,先有放置葬器之所,下到第二层,乃是停灵所在。这里当真有一具石棺,王重阳早先只道是惑人眼目所用。就见黄药师锁死了室门,径直走到石棺旁,放开他的衣袖,将棺盖推开,俯身在里面扳动了什么。就听“喀”地一声,石棺底板整个被他提了起来,下面竟是一个洞口,有石阶不知通往何方。
      他又说了一次:“跟我来。”当先跳了进去。
      王重阳大是吃惊,这一处洞口机关图上固不曾画,之前黄药师引他走的时候也不曾提起。见黄药师已经进去,不及多想,也跟着走了下去。下面又是一间小室,黄药师在墙上一抹,便露出一个洞口,他也不回头,一路东弯西绕,路越走越低,周遭湿气也是越来越重。王重阳暗暗计算,此时当早已脱出了墓室,这一路难道都是走在终南山的山腹中?
      惊异间,走过了一段极陡的坡路,不防脚下一软,竟踏入了泥中,王重阳急忙探手抓住黄药师的手臂,不让他再往前走:“这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黄药师被他拉住,终于停下脚步,开口道:“这条地道再往前就会慢慢被水淹没,有暗流直通山下溪涧。”
      王重阳心中大震:“这是……”
      黄药师回过头来,双目在火光明暗间看不出是怎样的神情:“这条水路有数里之长,急流冲涌,又有泥石阻路,没有深厚内功支撑,绝不能活着走出去。”
      陈崇曾经猜想,王重阳要安装断龙石是为了危急时封住墓室,不使其落入金人手中。但黄药师却不肯相信,以王重阳刚毅之性,真到了需要据密窟死守的关头,他怎么会封住墓门自己逃走?他一定会到再也守不住时,封死墓门与敌人同归于尽!
      这条水路是他担心了很久,又考虑很久,带着陈崇等几个最可信的人秘密挖出来的,是给王重阳一个人准备的。只要敌人都出不来,外面的人只会以为他也死在了墓中,没有人会知道,山腹中还有这样一条生路。他愿意帮助王重阳做他想做的所有事,也知道无法劝阻他战到最后一刻的决心,顺从他的意思装上了断龙石。只在他做了能做的一切事情之后,给他留下这一条生路。
      黄药师本不想现在就跟他说,但王重阳站在墓门外,看着那断龙石的眼神,让他无法克制地想起昨晚,他说着“四千三百兄弟,这一战中死伤大半……希望我这一次,没有做错”时沉重已极的眼神。他写信要自己安装断龙石的时候,是不是就正在下这一战的决心?
      王重阳看着小路乌黑幽深不能辨识的深处,只觉胸口一阵阵的烫热,双手都在微微颤抖。黄药师没有多说,也不需要解释,这番殷切心意他已然再明白不过。他心中一时激荡难言,忽然眼前火光一闪,火把掉落在地,滚了几滚,通道中顿时一片黑暗。
      他刚惊唤道:“药师?”忽然一股力道冲来,撞得他在软泥中踉跄了一下。黄药师扑到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抱住他,低声哽咽道:“你别死……大哥,你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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