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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   王重阳回来时,见两人似乎聊得十分热络,不禁意外:“这是说什么呢?”
      周伯通还未开口,黄药师抢在前面道:“闲聊几句,那位姑娘呢?”
      王重阳道:“她有事在身,已先行离去了。”
      黄药师奇道:“这就走了?”想王重阳见那女子胁持自家师弟也不甚恼怒,当是有些交情,但两人言行又不像朋友,不禁有些奇怪。“我观她与兄长相对之时,言辞虽冷,神态却似疏似密,不像寻常友人,莫非于兄有幽思之怨?”
      周伯通问:“什么什么什么?”
      王重阳瞪了他一眼,才道:“莫要胡言。当初原是我年轻气盛,看不过她行事,拦了一拦,不免得罪了人。林姑娘心高气傲,多年来始终不肯释怀。这次肯传信于我,乃是看在这陕西数千义军的性命上,言辞自不免生硬些。”
      黄药师听了不大相信,他心思比王重阳却细腻得多,又久历江湖,多见人情世故。只是他关心的原不是那女子,见王重阳不以为然,那对伊人情意若非不知,就是知而无意,他便不理会了。
      倒是这几句话听来甚觉耳熟,黄药师看了他几眼:“瞧不出重阳兄原来是惯爱管闲事、架梁子的。”
      王重阳知他是拿他们两人初遇时情景来挖苦自己,不禁笑了笑。若非那时他多历世事,早已沉稳下来,不再与人争闲气,也难说今日他们两人是敌是友。
      周伯通不懂他们说什么,在旁连声追问,王重阳也不答,只道:“天色已晚,回去再说吧。”
      回到中帐,周伯通踏进房门就喊:“好香!”王重阳才想起那篮子食物,恐怕已经凉了。揭开树叶,里面裹的乃是四个烤得焦黄的竹筒。黄药师探手取出一个,又从篮子里摸出一把短刀,将竹筒竖起,刀锋平抵在上,一劈而下。竹筒被准准劈成两爿,露出里面的米饭。他递了一半给王重阳,想了想,把另一半给了周伯通。
      王重阳把木匙借给师弟用,自己拿起筷子拨了拨竹筒里的米饭。他倒不甚饥饿,实是好奇心太盛。他是知道黄药师出门时只带了一些米、一把刀的,此时仔细看来,米饭里夹杂着不知是什么肉,还有切成丁的草菇、竹笋、木耳之类,挖开一些,还找到几颗松子。此时虽然凉了,闻着依然鲜美无比。竹筒中米粒颗颗完整,微透出翠绿颜色,尝一点在口中,脂香浓郁。
      他放下筷子,由衷地叹了口气:“换做别人拿来,我是断然不肯相信的。这山菌竹笋山上多有,也还罢了,这油盐是哪里来的?”
      黄药师对他的神色很满意:“省得你替你家厨子不服气,我在山上采了些盐蒿和野芹,碾磨成汁,浸泡这米,自然鲜香有味。油是山鸡皮中割出来的,肉没有用,回来时都扔给陈崇了,我也不白借他的刀。这饭里的肉却是斑鸠肉。”
      周伯通饿了一天,这几句话功夫已经把半筒饭都塞进了嘴里,听到这里直是目瞪口呆,他是再没想过做一个饭也要这般麻烦的。黄药师倒不计较他牛吃牡丹,只是见他吃相粗鲁,就不肯同案共食,只在旁坐看。王重阳微微一笑,把自己那半筒饭也推到周伯通面前,让他先吃,自己出门去找地方给他住。黄药师不爱多见外人,每次来也不过几日就走,都是与他抵足共榻。现在周伯通过来,却没有地方再让他也住下了。且这次来得意外,王重阳也自有许多话要单独问他。

      待周伯通安顿下来,王重阳回到房间时,黄药师正闭目打坐。他今夜一战,耗了不少真气,趁他们师兄弟说话的功夫,就略作调息。听到王重阳回来,才睁开眼睛,接过王重阳递来的匙著,微微一笑。
      王重阳儒家士子,讲究食不言。两人默默吃完了饭,黄药师从篮子里又摸出一个竹筒,却是未经烤制的碧绿颜色了。拔开塞子,倒入茶杯,房间里顿时满是清甜微酸的果香。
      “我见山上有几株野山楂和野酸枣,就顺手摘了些制茶,兄长可尝一尝。”
      王重阳举杯抿了一口,笑道:“果然不凡,贤弟这七窍玲珑的心思,我是望尘莫及了。”
      黄药师笑了笑,却没有接话:“兄长面有忧色。敌势再强,以兄之心性,不过愈加坚毅而已。忧思缠绕,莫非林姑娘所传消息,还有更加烦难之事?”
      王重阳一怔,笑容终于褪去,低声道:“贤弟知我。”
      林朝英给他带来的消息有两个,其一是金国参政完颜宗叙奉旨巡边,仪仗在北地缓行,他却带了亲兵卫士到了邠州。完颜宗叙乃女真重臣,少通兵事,任宁昌军节度使时曾带女真、渤海骑兵各三十迎战上千契丹贼众。重伤被俘,却尽数记下了敌营虚实,寻得机会逃脱,以之禀告金主,终使金兵大胜。他曾驻守山东,使宋军寸步不得进,又曾兵临襄阳,屡战屡捷。宋室胆怯言和,其中便多有他军威逼迫之功。
      这样一个大敌,王重阳在南边时便留心久矣,此时听得这个消息怎不动容?但如黄药师所言,他在此举兵,本就是大艰大难的事,再强的敌人也不过凝重对待就是,不至于烦忧难解。之所以如此,乃是因那第二个消息。
      “彬公受任四川宣抚使,已经前往蜀中练兵,准备来日兵出河南,与江淮军会合,便可进军陕西。”
      黄药师微怔:“这不是好事吗?”怎地他说来却如此沉郁?
      王重阳猛地一拍书案,咬牙道:“彬公扶病力行,还不知用了多少心血才说服皇帝,可他刚到蜀中,皇帝就拜了梁克家为右相。梁克家向来就主张与金言和,以此人主持朝政,还焉能北伐?”
      王重阳性子内敛,黄药师从不曾见过他这般怒形于色,自是为自己敬重的师长不忿。忍不住伸手覆上他的手背,迟疑了一下,道:“兄长莫要动怒,赵眘何许人也,你不是早便知晓?至于那个梁什么的,如是真的碍事,我替你杀了他就是,何必在此气自己?”
      他也实在不会安慰人,王重阳本在怒中,却听得笑了出来。摇了摇头,反掌在他手背上拍了拍:“罢了,是我失态,不该对你作色。”
      他这样分明是没把自己的话当真,黄药师顿时恼怒,就要抽回手去。王重阳反应极快,连忙握住,颇担心他这就要出门去杀给自己看,口中道:“你可知我当初与林姑娘结仇是为着什么事?”
      黄药师自然不知,静静听着。
      王重阳道:“当年皇帝听了史浩之言,弃地议和。消息传出来,她千里急趋,夜入临安,前去刺杀史浩。”
      黄药师挑了挑眉毛:“善。”
      王重阳便知道他会这样反应,在他手上拍了一记,才继续道:“她武功甚高,轻功尤有独到之处,若非被我拦了,只怕史浩这条命就要交代在她手里。可是这一击未成,让相府有了戒备,任她武功再高,单人独力也是不能成功了。她因此怒极,这仇结得着实不浅。”
      黄药师对朝政所知有限,记心却好,记得陈崇那日激动之下曾骂史浩为奸贼,不解道:“兄长为何护着那人?”
      王重阳道:“非是我想,乃彬公所命。”
      黄药师甚是惊讶:“啊?”
      王重阳叹道:“彬公曾道,史浩此人虽然与他政见不同,却并非一味软骨怯战。他所主张,乃是收缩防线,暂求和议,赢得时机积蓄国力,然后再图反击。我大宋国力不足乃是实情,人口、兵甲、粮食都十分艰难,北伐若是一战失利,后果不堪设想。彬公持战,乃是怕天长日久,人心贪图安逸,最终不复有斗志,却并非不知战亦艰险。史浩其人在民政上自有所长,弃地之见虽为彬公所不取,这却是朝政,而非私仇。但我虽受他老人家所托,本来却没打算出面,只想看情况示警一下便是,哪料到头一个便碰上这等高手,不出面也不行了。”
      黄药师微微点头,心里也不无敬佩,那女子竟是剑侠一流的人物,难怪王重阳对她那般客气。乃问:“那这个姓梁的也杀不得了?”
      王重阳叹了口气:“杀得杀不得又有什么分别?他再有什么主张,也不是独一无二,归根到底还是皇帝心里左右游移,才会拜了这样一个人为相。这皇帝有心无胆,半途而废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黄药师看了看他:“然则兄长预计如何?”
      王重阳心性坚毅,一时虽然失望叹息,很快就凝定了心神:“朝堂之事,我纵有不满也是力所不能及,且不必理会。至于金兵,打从我在这里竖起义旗,就没一天不是跟他们较劲,这一次也未见得就险过当初兵少将寡之时。”

      之后几日,王重阳事务繁忙,腾不出手来安排人送师弟离开,只得一再叮嘱周伯通不许乱跑,老实在房里待着。周伯通却哪里是待得住的人,没两天就憋得上蹿下跳,抓耳挠腮。百无聊赖之下,便去缠黄药师。黄药师最是爱静,有人在旁走过他都嫌碍眼,何况周伯通在耳边不停嘴地说话。
      结果王重阳忽有一日发觉自己一整天都没听到师弟的动静,直到晚上回房,才发现周伯通坐在自己帐外,抱着一个篮子不停手地在拣什么东西。一问得知,他被黄药师骗了去玩翻双线,输了之后,黄药师说山寨里用的柴不好,打发他去山上捡了一天的松果。结果周伯通捡回来之后,他又说这些松果不少都还饱满,松子一起烧了可惜,让他先把松子剥出来,留着做松瓤糕。
      王重阳便知道了他为何这般听话,松瓤糕不是周伯通喜食之物,也未闻黄药师有此偏好,却是王重阳自己幼年时最喜欢的点心。周伯通费力剥着松子,大约心里还高兴自己帮师哥做了事。而王重阳自己,则已经不想去问师弟都把些什么事说给黄药师了。那人千伶百俐,一颗心恨不能生七八十个窍,以他师弟这等憨直性子,什么话说出去大约也是全无知觉。
      黄药师手段层出不穷,之后几天,就见周伯通天天被他支使着上山捉兔、下水摸鱼。王重阳自忖没那些个多余精力去管束师弟,索性睁一眼闭一眼不去理会。好在周伯通自己也不觉得是被人捉弄,每天玩得兴高采烈。
      过得七八日,陈崇那里已经都准备好,便要与黄药师一起启程去终南山。王重阳最初将此事托与黄药师时,只是盼他能帮着指点一二,此时见他如此郑重,倒觉过意不去,有心让他等人手、建材都聚齐了再去不迟,黄药师却没答应。
      “陈崇说不清楚,我需得去看看地形水脉。此事既然紧急,那若能在山里找到合适的石料,也可省些搬运的功夫。一百五十人到底少了些,如有合适的水脉,不妨先把绞盘机括做出来。”
      王重阳听他说得分明,显然是心里已经筹划过了,便道:“我已吩咐陈信叔,让他所有事都听你命令。”
      黄药师“嗯”了一声,又道:“而今凤翔路盘查甚严,登州兵器粮草运来的话,何不就先停在终南山?这一处密窟原不必等建好了才能派上用场。”
      王重阳点头道:“此言甚是,待我安排。”他顿了顿,又道,“多番劳烦,当真不知如何感谢贤弟!”
      黄药师见他说得恳切,目光转了转,偏过头道:“重阳兄当真要谢我,却也有个办法。”
      王重阳双眉一轩:“但请贤弟吩咐。”往日闲聊,黄药师曾道海上回暖最快,早春时节,陆上桃花还刚打苞,桃花岛上已然一片云蒸霞蔚般的灿烂。粮草、银钱都在其次,他世外隐逸之人,放着满岛盛开的桃花不看,为自己一句无心之言风尘奔波。这番心意,王重阳感激在怀,当真是无以为报,此时这句话说来,没有半分犹豫。
      黄药师自然是听得出,目光更暖了几分,抬手往壁上一指,道:“兄长多年来南北奔波,征战驰骋,起居向来从简。连随身兵刃亦不讲究,此琴却从未离身。弟心有好奇,不知兄长可愿为我抚上一曲?”
      王重阳不料他提的是这样简单的事:“这有何难?贤弟深通音律,我一向不抚此琴,也不过是不想贻笑方家罢了。”他说着,起身取过琴来,置于案上,稍稍试了几下,笑道,“年来少有闲情,指法亦恐生疏了。”
      黄药师敛手为礼:“愿聆雅奏。”
      王重阳垂下目光,略静得片刻,左手从容抚向琴尾,指腹微微压下,右手已拂弦而起。古拙的琴声悠悠响起,简陋的军帐中陡然多了几分恬淡冲和的山林逸气。
      “相知何必旧,倾盖定前言。有客赏我趣,每每顾林园。”
      黄药师眉目微动,这是晋时陶渊明答庞参军之诗,本是隐士之言。但放诸他们二人之间,恰是黄药师这位隐士时时前来访他,正合了诗中之意。而这“有客赏我趣”一句,在他则有着抗金大志的隐喻,悠闲的琴音似也透出了几分庄重凛然。
      “谈谐无俗调,所说圣人篇。或有数斗酒,闲饮自欢然。”
      他们平日所论,到底以武学居多,若说是“圣人篇”,大约这圣人也都是达摩老祖之流。黄药师目光露出笑意,以手击案,接着唱道:“我实幽居士,无复东西缘。物新人惟旧,弱毫多所宣。情通万里外,形迹滞江山。君其爱体素,来会在何年?”
      金兵征剿将至,王重阳此战必定不易,这末句别离中所含的叮嘱之意也正合了黄药师此时的心情。一曲终了,两人相视一笑。
      “班门弄斧,让贤弟见笑了。”
      黄药师不以为然:“乐为心声,兄长琴中心意我已尽知,技艺无非末流小道。此琴音质清绝,有沧桑韵味流连弦上,应是件难得的古物。”
      王重阳道:“贤弟果是行家。此琴乃先太祖父在世时无意中遇到,重金购得,传到先父手中,亦甚是爱惜。我离家之时,不知此生可还有回去的一日,便将此琴带在身边,权作念想。”他见黄药师听得专注,笑了一笑,把琴向前推去,“难得听贤弟一言称赞,若是喜欢,此琴便赠予贤弟如何?”
      黄药师甚是惊讶:“兄长珍爱之物,怎好给我?”
      王重阳微笑道:“我一年到头也不弹几次,如得贤弟时时拂拭,于它也算幸事。”
      黄药师雅好音律,这样好琴放在面前自然也是心动的,听他这样说,便欢喜道:“如此,多谢兄长。”至于此乃王重阳家传之宝,又是先人遗泽,其意义贵重更胜过此琴本身,他却根本没放在心上。在他看来,两人相知至此,王重阳但凡用得着,就算要他的桃花岛,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迟疑。那再珍贵的东西,王重阳送给他也是理所当然。
      王重阳心里自也明白,看着他专心抚摸琴弦的样子,宛然还是少年情态,不禁微微而笑。相识之初,他自己已是将及而立,数年过去并无多少变化。黄药师却是自少年入冠龄,容貌身量渐渐长成,不复昔时模样。此时忽而忆起当年在山贼寨中初次见到他的样子,王重阳心中涌起些许怀念,一时也觉暖意融融。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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