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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 ...

  •   八年后。
      二月早春,江南山温水暖之处已有新绿滋发,终南山里却还是一派残冬寒意。月华如霜,萧萧素素地照在林木山石之间,为夜色更添了几分清冷。一缕风声掠过,一个人影轻轻落在了沉寂的古墓门口。微微侧首,月光便照在了她玉兰花般的脸颊上,然而那双眼睛却如辰星般明亮深邃。
      林朝英目光微转,停在墓门左侧的石碑上,忽而眉毛一动,走近了几步。上一次见到,这墓碑还是一片空白,这一次却多了四个字:“活死人墓。”
      她忍不住屈身近前,抬手抚在碑面上。手指沿着刻痕一道道划过,那沉郁的笔意自冰寒的石碑中透出,犹显峻厉。她想着厚重的石墙之内,深隐行藏的那个人是以何等心情写下这四个字,又是何等坚决地八年不肯出墓一步,一时不由得心潮起伏。她八年不曾踏足这终南山,今日也是有所为而来。行至山下,已是日暮低沉,明知男女有别,总不可能深夜叩门,她却还是按捺不住心中所思,走到了这里。默对着夜色中苍凉的四个大字,当真是情思百转,她忽然就犹豫起来,不忍心去猜想那男子而今是什么模样。
      她霍然起身,向林中走去,直到灌木荆棘遮掩了身后那个巨大的影子,步履才放缓了下来。静立片刻,幽幽叹了口气。忽然,几声柔和的细响传入耳中,竟是有琴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她向来警惕,锐利的目光向四周扫了一圈,却并无异状。循着琴声走了十几步,弦音渐渐清晰,可辨出乃是一曲《考槃》:“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空山月夜之下,陡闻这隐士之音,端的是万丈红尘皆消,满身俗尘尽被洗去。
      林朝英文武资兼,琴棋书画皆有所长,已听出抚琴之人技艺极为高超。这曲《考槃》诉隐者高洁坚定之志,却少了一分放达,而多了一分肃敛,沉静内蕴,不似自况,反是推崇礼敬之意了。
      她心中品味着“永矢弗谖”四字,不觉叹了口气。她此行先过樊川,在那里见了郑林。当年义军残部成功撤离之后,他没有去陇西,而是留在了这里,每月上山一次,给王重阳送来日常所需米粮和宋金两国的动向消息。这些年来,颇曾有军中故旧来此寻王重阳,或劝他莫要固守心结,或劝他再谋昔日大业,最终却都无功而返。他不肯离开这甘陕之地,又不愿与金人共戴一方天日,自将旧部安顿好,就再不曾踏出这墓室一步。
      王重阳言行儒雅,内心却极固执刚强,志向所在,当真是九死而不悔。林朝英早年每与他相见都要争执,在一起总不能融洽,无非也是由此而来。但此时回头想想,一个人若能那样自始至终、不为任何事动摇地坚定自己的道路,随着一日日、一年年过去,旁人无论是谁,最终也只能留下“敬佩”二字。
      口中如何故作漠然,骗的也终究只是别人,却何能欺得己心?她一生孤傲自负,不屑如闺中女子般伤春悲秋。独行江湖,历遍世间风霜,一颗心更是早已磨成铁石。但一缕情丝既动,纵然深压心底,也难免时而缠上眉梢。天地之广,孑然一身怎不单薄,她也不是不曾想过,能得一人携手为伴……
      她脚步猛地一顿,这林中尚有旁人在,当此之时她怎么会想起这些心事?这么一警觉,她才发现耳边的《考槃》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曲《北风》:“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乐者技艺之精,虽是无心而为,竟也能惑人心神于无形之中!且不仅如此,自己走了这么久,同样不知从何时起,琴声就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上,再也没有近得一步。
      阵法!
      她闯荡江湖多年,每临险境尤有静气,当下并不着慌,只是立定身形,仔细查看身周。旁边一棵大树有合抱之粗,夜色中甚是显眼,凝神回思,便想起已经是第三次绕回这里。且此处林木虽然丰茂,细加辨认,还是感觉出似曾相识。她想了片刻,取出火折子晃亮,没有在意将身形曝露于夜色中。绕着那棵大树转了半圈,便见有一大片树皮被削掉,白色的树身上刻着一枝栩栩如生的桃花。
      上次住在这里时,周围尚无这么多花草灌木,难怪都走到了这里还没有认出来。她熄掉火折子,开声提气,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黄岛主。”
      琴声骤停,一个声音如在耳边响起,微有讶异:“林姑娘?”
      林朝英静静等待,未过片刻,一点火光在左侧林木深处亮起。黄药师的声音道:“请循声而行。”话音方落,便闻“嗤”地一声,有细小之物从火光处发出,“啪”地一声,打在一棵树上。继而是第二颗、第三颗,依次靠近,似是石子之物笔直飞出,愈远而声音愈加响亮,第三颗就打在林朝英身前不足三丈之处,深深嵌入树干,木屑飞溅。
      好厉害的指力!林朝英曾与他交过手,闻声立刻认出就是他当初弹飞自己银针暗器的指法,只是九年过去,威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她面对那点火光,记着三棵树的位置,飘然而起,从灌木荆棘上方直接掠过。两指在第一棵树身上轻搭,如不着力,飘然向第二棵树掠去。足尖轻轻一点,袖中飞出一束白绸,黑暗中分毫不差地卷上第三棵树,足不沾地,落在了竹舍门前。
      黄药师提着一盏灯立在阶上,语气淡然,看着她的目光却颇有暖色:“林姑娘,多年不见了。”
      林朝英看到他,却不禁脸上微微一热。黄药师深夜抚琴,中衣之外只随意搭了一件外袍,长发披散,赤脚踩在地板上。她真是糊涂了,原是深夜不便去访王重阳才在林间闲行,猜到是黄药师在此也该避开才是,怎么反倒寻了来?
      黄药师虽然孤僻,与她却还算交好,久别重逢,倒也欣然。抬手将灯盏挂在门上,侧身道:“请进,我正在煮茶。”
      林朝英好生为难,想要推辞,黄药师已经进屋去了。他们也曾相处过一些时日,林朝英知他不重礼数,自己若是介怀踟蹰,说不得还要被他瞧不起。左思右想,终于叹了口气,登上台阶,将鞋子留在门口。脱下厚厚的雪青色披风,便觉房间中的凉意竟不逊于外面。她倒是委实不怕黄药师有什么冒犯举动,以这人的高傲性子,若真做得出来,林朝英须要佩服他舍得下颜面。
      房中布置与她多年前住在这里时并无多少改变,寥寥几样摆设都十分整洁,墙边架上累累皆是书籍,艾叶的清香盈满斗室。地板上随意放着琴,矮案上却摊着一卷书,另有白册,似是正在临写,半途搁笔在旁。林朝英一眼瞥见有“清微”、“五藏”等字样,以为是武学典籍,便移开目光不看。片刻想想,又觉不对,拿起那书翻了翻,哑然失笑。哪里是什么武功,不过是本《老子想尔注》罢了。深夜临经,倒是风雅,不过她多曾在这竹舍藏书中见过黄药师的眉批,知他书习二王,楷法有钟元常之风,与这经书上刚健端凝的笔迹大不相同,却不知为何选了这一本来临。
      片刻,黄药师端了两盏茶回来,已将外袍穿好,头发依旧散着。林朝英既来之则安之,也不在意了。放下经书,接过茶盏道谢。多年不见,黄药师的容貌并无多大变化,半分不见江湖风霜。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年江湖上也的确鲜少听到他的消息。只除了八年之前,雪刀派满门尽被诛戮,事后被人发现时,只有正堂照壁上画着一枝桃花。解鲁名震辽东数十年,此事传出,端的是江湖皆惊。故而黄药师这些年虽极少在外走动,名声却反而愈加响亮。
      黄药师盘膝坐下,略有些不解:“林姑娘怎知我在这里?”
      林朝英心中微微一窘,他这般不解,自是因为这山上除了他也只有王重阳,而王重阳向来端严守礼,却不会这样深夜与女子私会。她不能说自己是一时冲动上了山,只得强自镇定摇了摇头:“我不知黄岛主在此,一时兴至,随便走走而已。”
      黄药师倒没有疑心,他自己惯常随性而为,深夜在山中闲行这等事在他看来毫不稀奇。他轻轻敲了下茶盏:“那便是为大哥而来了。这八年里,不乏人劝大哥东山再起,林姑娘向无音讯,却为何独在今日前来?”
      彼此俱是心思灵敏之人,说话便也不用绕弯子,黄药师直接道破她的来意,林朝英也无意外之色,叹了口气,答道:“去岁以来,天下大旱,江南之地尚可勉力支撑,江北却已是饿殍遍野。这等时候,金国皇帝再说什么优待汉人,下面的人又哪里会听。甘陕之地,民户但有数斗余粮都要被官兵抢去,已是苦不堪言。昔年义军残部蛰伏陇西,多见北方灾情,已有数人相约起事。我昨日在樊川与郑林兄见了一面,他言道,吴三先生亦已离泉州北上,黄岛主当知起义之事已是势在必行。”
      黄药师微微点头。那些南下的义军故旧在泉州住了这些年,不少人已经安下家来。这等时候仍决心北上,自是心念亲族故里,不愿贪安。吴三身为首领已经到了北方,故而林朝英才说已是势在必行。
      “然则是郑林请了林姑娘来做说客?”
      林朝英道:“我敬义士一腔热血,为民请命,但这样冲动而行,却不是取胜之道。他们前些年屡次来劝重阳兄出山,皆失望而归,心中不免踟蹰。兼之此次境况尤其艰难,犹豫之下,反而瞒了他行事,却不知今时非同往日。”她停了停,问道,“黄岛主可要拦阻于我?”
      她此问自有道理,黄药师人就在这里,郑林不求他去劝王重阳,反而大费周章找到自己面前,那若非已被黄药师拒绝,就是知道他不会同意。
      黄药师没有立刻回答,沉默片刻,方道:“大哥武功高强,放眼江湖,几无敌手,然而两军交锋之时,再高的武功也抵不过千军万马。当年是林姑娘及时赶到,才救了他的性命,若是再有一次,又可能依旧有人赶得及时?”
      林朝英呼吸微微一窒,当年情景是她亲历,纵是黄药师不提,她又何曾忘记。然而她轻轻抿了抿嘴唇,目光却依旧坚定道:“今时非同往日。他若能想得通、放得下,离开此地,我自不去扰人清净。但他既然放不下、离不开,此事若瞒了他,将来他必定后悔。黄岛主心中明白得很,又何必惜此一言?”
      黄药师终于道:“林姑娘曾救大哥性命,便是有大恩于我,既是你来,我不会拦阻,但我也不会去劝大哥。天下苍生与我无关,大哥若当真有意东山再起,我自当尽我所能,相助于他。但他若到底心灰意懒,即便后悔,我也决不会勉强于他。”
      林朝英秀眉一扬,道:“多谢。”
      黄药师只是抬了抬茶盏。
      两人各自饮茶,片刻寂然,林朝英放下茶盏,起身道:“故人久违,得片刻少叙,诚然幸事。多谢款待,就此告辞。”
      黄药师没有挽留,但她穿上披风和鞋子,正要走下台阶时,忽又听他唤道:“林姑娘!”
      林朝英转过身来,就见黄药师看着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有些踟蹰。她不禁讶异道:“黄岛主还有事叮嘱?”
      黄药师指尖在琴弦上轻轻勾动,似有所思,片刻才道:“我有一事冒昧动问,还望林姑娘不要见怪。”
      林朝英愈加不解:“请讲无妨。”
      黄药师目光凝注:“我自幼流落江湖,阅人不在少数。林姑娘风仪绝楚,才慧过人,剑侠风范不让古之隐娘、红线,莫说女子,便是男儿也没有几个比得上。却不知招招舟子,何以人涉卬否?”
      林朝英初听时尚不知他为何忽然这般称扬,待听到最后一句,登时便红了脸。“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乃是《诗经》中的一句,说清晨渡口众人纷纷上船,却有一人独留河畔。因篇首有“匏有苦叶”之语,古时人以匏瓜做酒器行合卺之礼,向来便有暗喻婚事之意。林朝英比他还年长几岁,寻常女子这时候早已儿女绕膝,她却还是未嫁装束,黄药师此语便是委婉问她为何迟迟不谐鸳侣了。
      林朝英虽是英风不让须眉,毕竟还是个未婚女子,被人当面问这样的事,焉能若无其事?秀眉一扬,双颊红晕半是羞意半是恼火。然而见黄药师神色沉静,目不游移,却是毫无轻浮讥讽之意,不觉又缓和了下来。慌乱稍去,便有些怔忡。这话问得极有深意,“招招舟子,人涉卬否”的下一句便是回答:“人涉卬否,卬须我友”。我留在这里,是为了等待心上的那一个人。她倾心于王重阳非止一日,那人是否有意,她又岂无所感?多年避而不见,也是心中一点傲气,不肯强求于人。但纵使不见,这片情肠却终究无法转去它方,徒见年华逝去,依然固执寸心。两人之间这有意无情,黄药师自是早看在眼里,这话实则是问她明知那人无意,为何还要一直等下去了。
      她怒色渐去,脸色反而有些发白,低声道:“……河汉之广,不可方思。”
      黄药师道:“然若那人终究无意?”
      林朝英淡淡一笑:“他若无心我便休,天下之大,原本也不只有情爱一事。”
      黄药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从前虽知这女子倾心于王重阳,他也没有在意。王重阳既然无意回应,日久自会淡去。然而八年过去,林朝英竟依旧独身未嫁,这一番情意可就深得很了。若是易地而处,黄药师自问决计无法像她这般洒脱。
      “……我请姑娘留步,原本想请你见到大哥莫要说我在此。但想想还是不必了,大哥如是愿随姑娘下山,请让他行前来此一趟,我有一物相赠。”
      林朝英听得不甚明白,怎么他来终南山,王重阳竟然不知道吗?却也没有多问,点了点头,飘然下阶而去。林中夜色深沉,只有疏星洒落几缕微光,依稀可辨景物。这阵法甚是奇妙,林朝英只是随意而行,片刻果不其然又停在了外围那棵大树下。她脚步顿了顿,向来路走去,身后再次有琴声幽幽传来:“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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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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