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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被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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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晴好,气温适宜,书院的午后更是暖风熏得学子昏昏欲睡。
可血案通常都在阳光后。
谢福儿记得清楚,外傅下达关怀指示后,她捂着脑门,还客气了两句:“并无大碍,学生擦擦就好,哪能叨扰外傅的歇所——”天亡我也,四周一望,半片软布都没,一怔。
外傅目光本来一沉,陡然一亮,语气尚平缓:“还不快去。”
谢福儿尊师重道,不敢让师长催第二遍,况且糊着一脸血出校门,实在对不住这张英俊脸蛋,乖乖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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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斋后面修着一排厢房,青瓦翘檐,是精庐特别给先生们课余休憩的场所。
当天出了书堂门,谢福儿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偌大的四方院子鸦雀无声,除了自己这座课舍有人,其他几间都没有声息,甚是萧条,无形中又有紧绷气氛。
滴水闻声,十面埋伏一般。
这是她第一次来精庐,但她隐隐约约感到,平时的气氛不该是这样。
有名男子上前引路。
是个身材纤细的——男子,脸孔白皙,自称是外傅的随身书童兼长随,穿的是富贵人家的丝衫,瞟一眼谢福儿,沿途上挺背负手,到了外傅的厢房处,伸手一指:“喏,进去吧。”声音细细嫩嫩,宛如变声期之前的男童。
谢福儿准备多问两句哪儿能找着揩脸帕子,长随已经转过身,丢下个傲娇背影,扬长离开。
她摸摸后颈,只得一人去了内室,找了条干帕抹干净,其后正要出去,外傅进来了。
谢福儿始料未及,退到门前,喊:“外傅。”
外傅坐到檀梨花椅上,语气闲适,谈吐自然,就算避开人,也并没有对着重臣子女的礼让:“谢敬乔之女?”
谢敬乔就是谢太傅的大名。
五二精庐中高官子弟多,一般的常驻师长虽然眼光已养高了,但与一群官二代、富小开们的家长打交道时,仍是免不了客气,甚至因为私心,略有小逢迎。
这名初来乍到的外傅却能不畏强权,非但没有半点巴结,反倒直呼自家爹爹的姓名,实在……很有几分高风亮节。
谢福儿心生好感,垂首拢袖,毕恭毕敬地答:“学生正是谢家女。”
外傅不紧不慢:“看着为师说话,大殿上不惜以头抢柱的气魄,都去哪了。”
谢福儿撩一把汗,这一撞,到底是天下皆知啊,今后做什么,别人怕都是得拿这个来比,惶惶抬头,对住面前男子一张脸孔,眼睛没法移,只得盯住。
外傅大方地由她看了半刻,见面前这少女除了有些颤颤巍巍,并无其他表情,清清淡淡地发出结论:“你不认得为师。”像是在问,又像在自问自答。
谢福儿自然不认识他,就算是旧的那一个原身,也是不认得他的。他不是今天才刚来代课么?只莫名其妙点了两下头。
外傅挑挑眉毛:“好。”
谢福儿眉头一跳:“好?”
外傅举起手,凑近轮廓清冷的下颌,转了两转,唇角温隽,微扬略动。
他手指极修长,中断微凸,长了握笔老茧,再想想外面那名傲慢长随,谢福儿心忖这外傅估计是哪家的老爷户主,有点儿家底,腹内又有些学问,加上爱附庸风雅,才出来授课,不过图个乐子罢。
正在疑虑,外傅放下手,缓问:“年庚几许了?”
谢福儿道:“年尾就得满十七了。”
这回轮到外傅眉头一跳:“多少人白了头发掉了牙,都入不了仕。你十七不到,就当了一年的官,还不算考试、被人推举的光阴。一路照应你的官员可是被你爹爹打点过?”
本朝当官的途径时兴察举制和考核制,先由各级官员推荐人才,再考试,最后通过就能上岗。
据记忆,谢福儿当时找了一个在地方当官的表哥,叫他推荐自己,上报京师,再借那表哥幕僚的身份去参加考试,最后劈关斩将,拿下官位。
谢表哥本来不愿意,谢福儿拿两人年幼不懂事过家家,扮过新郎新娘,拜天地洞房生娃带孙子的事要挟,说已是他的人,要是不愿,这就告诉爹爹嫁了表哥。
表哥难为啊,天下再彪悍的表哥一见表妹,都是软了几两骨头的小乖乖,谢家表哥再见一身男儿装的表妹,比自己还要俊傲,娶了也是压不住的,只得应下。
谢福儿触柱后,估计朝廷会审查自己当官的事,但时辰还短,暂时还没听说表哥有什么牵连,松了一口气,如今被外傅问到了鼻子底下,有种被刑部审讯的紧张,见他一脸的猜疑和鄙夷,又觉得受了羞辱。
好学生最恼怒的无非是别人说自己的成绩掺水分,不真实,营私舞弊。
谢福儿为原身恼,为自己心虚,含糊其辞:“学生爹爹不知情,也没外人操作,全是学生一人妄为。”顿了一顿,不甘:“况且,有志不在年高。若学生没本事,再怎么打点,也过不了圣上亲自阅卷的京试那一关,学生也算得上是天子门生……外傅置疑学生水平,岂不也是置疑圣上的眼力劲和判断能力?”亮了两眸,泪光盈盈,满含激动,拱拳朝天:“我家圣上,可是开天地以来,大大的明君圣主哇!”
外傅眼眸一眯,又抬起指,摸了摸颌:“噢?皇帝有那样好?”
谢福儿见这严谨师长不耻下问,发了几分得意,顺着杆子往上爬:“可不是!学生虽为官一年,还没机会上朝,但圣上的折子朱批偶尔过学生的手,又听上司描述,光见其字,仅闻其声,就心生仰慕,只恨没来及亲自侍奉御前——唉,此乃学生锥心刻骨之恨哇!”两手蜷紧,作金刚状,捶了几记小胸部。
话没说完,外傅展袖豁然站起,带了几两风,正扑到谢福儿脸上。
他身型高,却绷挺健朗,没有半点赘余……至少,没脱衣服前,谢福儿是这样觉得。
一站起来,华盖遮阴,挡住了谢福儿半边视野,愣了一愣,早忘了称许皇帝,忍不住赞:“外傅这身材板子极好!”
外傅背了手,意味深长睨视她一眼:“好。”
又是什么好?谢福儿疑,见他朝门外走,也要跟上去,他却转了颈子:“还有事没了,你先等等。”悠悠然然走出门。
谢福儿不敢忤逆,乖乖坐等。
等了小半会儿不见动静,她正想探头出去,那名又白又骄的长随已经提步进来,旁边跟了两名精庐小厮,端着食案,上面置了茶壶木盅。
长随依然面无表情,只叫小厮斟满一杯茶水递给谢福儿,自己则手持鸡毛短笔,在一簿小册上勾画,张口问:“谢太傅之女谢福在?”
谢福在是谢福儿在官场用的男名,事败返家后,谢福儿早恢复了本名,这会儿一愣:“谢……福儿。”
长随摆摆手:“好了好了,福儿也好,福在也罢,总归是谢家长女,没错吧?”
谢福儿:“嗯呐。”
长随又上下打量:“芳龄?”
谢福儿顺嘴答:“年十七。”
长随提笔,依话记录下,翻过一页,又问:“有无隐疾、传染病以及不雅症,例如脚气、狐臭、口气、鼾症?”
谢福儿呼吸一顿,会意过来:“这是做什么?学生要走了。”
长随上前便将她手肘子一拽,目光一闪,却缓了口气:“精庐内定期统计学子各项近况,替小的家主人,录一份名单,往日里头你们精庐也不是没做过。”
谢福儿这才缩回坐下,呡了几口茶水,擦擦汗,掩住尴尬。
长随与谢福儿互相拉扯了一把,脸上似有掂量,攒了眉,似透出一股子忧心,笃定出结论:“谢小姐是个力大之人。”
这也是核审内容之一?谢福儿努嘴,不可置否:“如今物阜民丰,学生家里伙食还行。”
长随端起壶,又斟一盅,这回亲自递了谢福儿鼻下,见她饮下,才舒缓脸色:“谢小姐坐着不慌,您家先生还有交代,稍后便来,若是疲了,”一指室内角的一张青木卧榻:“在那儿歇歇也成。”
谢福儿笑这侍从小题大做,没过半盏茶的时辰,笑不出来了。
*
之后发生的事,宛如行走在云端之上,飘飘忽忽,迷迷瞪瞪,雾漫天,纱满地。
身在浩然无邪的国办学堂,里头都是单纯清白的莘莘学子,文隽儒雅的君子师长,哪会有半点防范心?
混沌间,头重脚轻的谢福儿感觉自己头发热,脚发虚,莫非是头伤复发,引出了热症?
她摸上了那张卧榻。
卧榻只是供精庐师长小憩,并没搭盖,设得简陋,床板子冰冰硬硬,她却像跌进了龙床一样,张开四肢,躬躯阖眼睡下。
不知是梦是醒,谢福儿察觉有人进来,在自己身下垫东西,软细缠绵——真正是舒服,惹得她睡意又深了几层,还听见那名长随的声音在遥远处响起:
“哎喂……垫厚点儿……仔细我家主人硌着了……枕头多拿两个,被单子也找一床来……我家主人有风湿……吹不得寒气……凉了腿脚唤疼叫你们人头落地都是偿不了的……”
随即,天地都安静下来,本来就静谧的午后书院,空气都停滞了。
门口一阵阵齐整步伐,自头顶上汹汹踱来,传到耳里,似是武人穿的钢靴,将砖石地踩得铿锵响,间或夹杂着盔甲碰撞、兵戎摩擦之声。
谢福儿失笑,这是做的什么梦……
屋外嘈杂陡然停住,安静下来,感觉就像是……将这座厢房密密牢牢地围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福儿好像被什么抛了上去,又跌下来,一高一浅的,上上下下,热热乎乎,胀胀紧紧。
迷糊间,又觉得自己成了一朵大喇叭花,开得正盛,一只大手将自己从泥地拔出——根茎脱离土地的那一瞬,仿佛针刺斧绞,一阵撕痛!
她大叫一声:“啊——!”
那人拔花的力气小了些,却还在锲而不舍地拔,更是钝刀子割肉一般。
谢福儿卡在半截子泥土里,出不来,又再回不去了,痛极飙泪:
“要么快!要么滚!磨磨唧唧疼死姐!”
那人再不惜力,一柄偃月大刀挥就杀来,将谢福儿连根带茎,齐刷刷隔断!
她痛昏了。
不过也不算吃亏,她记得在昏前,火速抓住了那把大刀,狠命掐捏了一把。
估计短时间内,那把大刀,再很难残害别的花花草草。
那日没完全醒,眼睛都还没睁开,谢福儿就被人进来搀起,被撬了嘴,灌了什么东西,黏糊糊的苦得要命,跟前几天养伤时喝的药差不多。
她闭着眼呢喃:“什么鬼东西……”
“避子汤。”有人将她鼻子一捏,哗啦啦将一碗液体灌得底朝天,公事公办地清晰吐出。
谢福儿的意识,一下子就醒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