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汝以艳语动天下人心,当下犁舌地狱耳!”
离开法云寺时已值黄昏,圆通道人钟磬般的棒喝伴着暮鼓声声,犹然萦绕在黄庭坚耳际。他虽自幼亲近佛道,此刻却不免做出逃禅之举,迫不及待地驰马飞奔,纵身投入那佛法净戒再也渗透不进的软红香尘中去。
凤箫声动、檀板拍启,碧玉歌儿新试珠喉,唱起柳耆卿、张三影……又不知从哪厢传来“欢极娇无力,玉软花欹坠”,一时间法秀僧的狮子吼再度暴响——所谓笔墨诲淫,直令他既不欲辩解,更无从可辩。
一方是金刚怒目、宝相庄严,一方是剪红刻翠、云雨风月,黄庭坚脑中两军对垒,竟比东京任一处秦楼楚馆更来得喧闹嚣然。直到不经意间一语飘入耳中,居然勾去了他全副心神。先前的繁音急节铿尔收曳,只余下那个略为孤清的声音。
“先君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
黄庭坚循声望去,但见一人倚窗而坐,著深青色广袖襕衫,加漆纱软脚幞头,装束与寻常东京士子无异。唯独神情矜肃,浑不似身处歌舞场中。坐在他对面的,正是今日的东道蒲传正。
蒲传正兴致正浓,闻言打趣道:“所谓‘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岂非妇人语乎?”
那人却无视蒲传正脸上得色,漫顾窗外一眼,侃侃如道:“公谓年少为所欢乎?因公言,遂解得乐天诗两句:‘欲留所欢待富贵,富贵不来所欢去’,公以为然否?”
分明强词夺理,却难得有此急智,语调更是认真得可爱。黄庭坚不禁嗤地一笑,引得窗下二人齐齐转首,向他这边看来。此刻方才瞧见,那人冠边簪了朵蔷薇,只因他眉目雅正,簪花亦不显半分轻浮艳态,反似湘君揽茝,横生出难言的秀逸清华之感。
“鲁直!”蒲传正的招呼适时响起,“鲁直今日何故来迟?当先罚十分!”说着便起身走来,拉着黄庭坚入席,又一指那襕幞者道:“这位便是晏元献公的七公子……”
黄庭坚有片刻怔忡,连蒲传正后边引见的话也听不大清晰。他并非惊讶于那人来历,所谓“先君小词”、“绿杨芳草长亭路”,故相暮子的身份昭然若揭。他只是奇诧于自己,既如此易见、如此浅显,为何又醒悟得这般晚。
“幸会。”襕衫人欠身为礼,笑容浅淡若无,只一双深黑眸子熠熠明亮。
黄庭坚还施一礼,却听蒲传正又道:“叔原最是慧黠,适才你都听见了,甚么‘富贵所欢’,我可难不倒他。鲁直,今日席上行令,你可得代我多劝他几杯!”
黄庭坚笑着摇头:“妇人语涉相思,多含怨怼口角。若‘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温润敦厚,丽而有则,岂可目为妇人语乎?”
话音未落,蒲传正已是张目结舌,继而惨呼一声:“鲁直!你才与叔原相识便替他帮腔,怎能如此对我!”语罢尤嫌不足,亲自将二人面前的白螺杯斟满,佯怒道:“怠慢主人,当先罚十分。”
簪花的始作俑者面不改色,亦未多话,爽快执起酒盏仰首一气饮尽。举座叫了声好,他则施施然搁下螺杯,漫道:“有酒岂能无乐?”双掌一击,众乐伎鱼贯而入。为首之人怀抱琵琶,请教主人奏何曲目,蒲传正尚不及开口,他已率先发话:“奏《归田乐引》,‘暮雨濛阶砌’你可会唱得?”
语调十二分的轻柔,歌姬纵已惯经风月,仍几欲溺毙在他温情款款的目光里。当即含羞点首,轻拢慢捻,曼声歌道:
暮雨濛阶砌。漏渐移、转添寂寞,点点心如碎。怨你又恋你,恨你惜你。毕竟教人怎生是。
前欢算未已。奈何如今愁无计。为伊聪俊,销得人憔悴。这般诮睡里。诮睡里梦里心里,一向无言但垂泪。
二八少女本就色艺出众,弹唱间更朝晏幾道频送秋波,将“怨你又恋你,恨你惜你”几句演绎得声情并茂,直令人心旌摇荡不已。一曲唱罢,满堂击节。歌女起身拜谢,却听晏幾道问:“你唤作甚么名字?”不禁绯生双颊,柔声细语:“奴小字玉箫。”
“好,玉箫。”晏幾道两泓清亮的眸光有意无意自黄庭坚脸上一掠而过,转对歌姬道:“你将黄教授的曲子唱得这般精彩,合当去劝他浮一大白。”
“对对!正应如此!”蒲传正跟风起哄,“鲁直,先前那十分罚酒你还未饮呢!”
黄庭坚一笑,把盏饮尽,又主动将酒杯添满,面对晏叔原道:“余游戏笔墨,作妇人诨亵语,公子见笑了。”口中虽如此说,语气却不卑不恼,抬手干了第二杯酒。蒲传正见此情状,哈哈大笑:“谁教鲁直兄最善作妇人声腔,形神毕现、惟妙惟肖?你不知叔原脾性,就敢贸然帮他说话,这杯酒活该罚得。”
“非也。”晏幾道朗润声线响起,在众人目光汇聚之下,一本正经地促狭道,“鲁直非是效妇人语,特前世为女子尔。”
举座绝倒。晏幾道凝视着黄庭坚自始至终的坦荡神情,朝他举杯,旋即一饮而尽,翻手亮出空空如也的杯底。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酒意漫漫浮升,黄庭坚此刻才真正见识到贵公子渐渐加深的笑容,恰如丹霞蔽空,华星出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