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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 ...

  •   总是用“淅沥”来形容这个季节的雨,使初春那轻快的雨滴落地时,至少拥有一刻义无反顾的脆脆的质感。
      但是幸园的雨,从来都是粘连的、熨帖的。那些绿叶红花,在它的抚弄下服帖地互相缠绕,紧抱住。它总是不知不觉湿了你的鞋子,然后缠绵地攀上你的衣角,一点点将你的温度吞噬、淹没,最后抚过眼角,从脸颊滚落。
      不清楚幸山经历过多少个这样的日夜,不记得幸山下过多少场这样的雨,不过距离和他相遇,已然十八年零二十五天。
      那时这里,只有他和他,还有雨。

      惠康三十六年三月初三之前,他还只是幸城里最不起眼的小乞丐——没有姓,没有名,没有爹妈,也没有钱,只有一只破碗(碗口被城东大宅子里的苏小殊砸缺了)。每天他只是追着一双又一双的靴子要一两文钱,运气好时可以得到一个通宝,或者,他可以躲着苏小殊一帮恶小姐的追打,到城西的尼姑庵,站在墙上瞥一眼里面漂亮的女子。还记得,庵内有一方浅浅的荷花池,每次,他都见她立在池边。微风带过,临水花照人的美丽,是少年时最早的悸动。

      三月初三的雨,来得极快,也很猛,仅用一柱香的时间就湿透了整片青石板路面。
      天很快暗下来。
      人们顶着雨从城门外冲回来。他像往常一样立在城门口,翻着白眼——他没有可以避雨的归处,所以可以悠闲地嘲笑匆忙的人们。
      忽然冲进来的人的脚步显出些慌乱,然后传来马蹄声。终于有人喊了一声:“三皇子攻城来了!”
      有人问:“二皇子呢?这是二皇子的地盘!”
      “太子遇刺,藩军早撤啦!二皇子不要咱们!二皇子抛下幸城了!”
      百姓们哭爹喊娘,四处逃窜。
      一声惊雷,他在闪电的光照下瞧见一大队人马,举着高高的旗帜。为首的人一挥手,后面的人就骑着马冲过来,挥着明晃晃的长刀。
      “哗啦——”骨肉撕开的声音,面前的壮汉倒地,一个毛茸茸的球飞进怀里。低头一看,血水被雨冲刷着,顺着头发流淌下来,半遮住男子狰狞而惊恐的表情——那是颗人头。一股陌生而熟悉的甜腥味扑鼻而来,他赤脚站在积水的青石板上,感受到热乎的地气,却又彻骨地寒冷。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这就是死亡的气味。
      他直愣愣地看着怀里的人头,没有反应。
      “屠城了!”凄厉的尖叫声划破苍穹。
      噩梦正在上演。
      刚才还忙着躲雨的人,一个个跌倒在地。
      士兵们如同嗜血的魔鬼,一个都没有放过,独独忘记了呆立在路中央的他。
      “轰隆——”又是一道惊雷。
      往年这时候,人们总爱听这春雷声,并热烈地讨论新一年的收成,此刻他们倒在血泊里,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
      雨滂沱。
      这是他经历过的最粘稠的一场雨,怎么都洗不干净满地的泥沙,还有尸体。
      又一个男人倒下,他的颈被齐根斩端,仅留下些筋皮相连。红色的液体汩汩地四下蔓延,染了他的脚踝。他低头看他,男人瞪大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喘着气,但因为气管被切断,只是徒劳。他的脖颈血肉模糊,冒着血泡,尚还能说完最后一句话:“狗娘养的,敢砍老子……”
      仿佛有什么堵住了他的嗓子,堵住了他的心。他早自己在哪里,只是本能地抱紧那颗已经冰冷的人头。似乎人在彻底无助的时候,总是希望抱着什么来寻找安慰,哪怕是一颗人头。
      当呼救声、求饶声、哭骂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时,没有人能够形容那种晦暗而压抑的感觉。他只觉耳边嗡嗡一片,眼前全被红所模糊,以及感到周身的凉!彻骨的凉!透心的凉!绝望的凉!他不知道雨水也可以这么冷,不知道房子在暴雨中也可以这么熊熊燃烧,不知道尖叫声也可以这么扰人心绪,不知道死亡也可以这么来势汹汹……
      他喘不过起来。
      幸城,血流成河。
      虐杀者们的头领下马来到他的身边。为首男子环顾一下,确信城中只留下他一个活口。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俯下身来看他,还有他怀里的人头。
      他或许已经忘记了当时男子的样貌,但一直记得那双妖媚的眸子——那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淡定,没有一丝波澜;纯净,不沾染一点血腥;妖娆,闪着狡黠的光芒,又不失王者的风范。
      他嗫嚅:“我……不知道。”
      男子笑了,长长的睫毛簌簌抖动。男子弯腰捡起他遗落在地上的破碗的残骸:“你的吗?”
      他点点头。
      男子仔细端详一番,看见上面一个字,念出来:“季——”
      他手中的人头应声而落。
      男子直起身来,环视着幸城。
      雨还在下,碎落在血中。
      “叫‘涟’吧,你叫季涟。”不知怎的,男子说这个名字时很轻柔。
      他有些痴痴地望着男子。
      “三殿下!”身后的士兵唤他们的首领。
      男子举手示意后面的人噤声,把腰间的军刀取下给他:“告诉后来的大军,是老三屠的城。”说罢,转身上马。
      蓦地,他又回头,唤他的新名字:“涟——”
      他抬头迎上男子的目光。
      好似是错觉,男子脸上带着些微的落寂,眼中琥珀色黯淡,他说:“我希望,是你用这把刀,将我杀死。”
      大雨浸了男子的战袍,留给他一个湿润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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