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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人生若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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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特别篇人生若初见——华容番外
看那一场杏花春雨,月上林梢。
听那一声暮鼓晨钟,独上西楼。
是谁在为谁一生画眉,寂寞空庭,碎了芭蕉,醉了春宵。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香柏殿外,一茎新荷钻出横塘,宫中女子们乘着兰舟泛波碧池上,将采撷下的莲叶含进口中。
宫中女子多寂寞,春日游湖,已是于她们来说最快乐的消遣。
我放下手中朱笔,抬眼看向御窗下静默的女子,她仰首望着窗外,连一丝生息也无。
她实在太过沉静,有时我会忘记了她的存在,只在偶尔抬头的刹那,看到窗下她的侧颜。
紫檀云纹雕龙案上铺陈着冗长的奏折,上面记载着獡国夫人一生跌宕起伏的传奇,霖渊阁学士竟上书求旨要为她著书立传。
这个出身山野的女子,她的人生自走入天下驰名的含章宫柔兰阁那一天起,彻底改变。
含章宫,柔兰阁。
那个以兰为名,以兰为居的醒月公子,我还记得他。
那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
幽泉谷绝命十二峰,被公子兰一剑裂作绝命十三峰,迄今依旧矗立在苍茫天地间。
他以帝王之尊赶去幽泉谷时,可曾想过那里将是他葬身的绝命崖?是什么让他放下江山和皇位,执意孤身犯险?是为了那样的女子?
我抬眸扫一眼窗下的女子,为了她,值得吗?
可惜我不是蓥帝,所以永远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刚收到个挺有趣的消息,你要不要听呢?”
我从龙椅中起身,一步一步,踩踏着斑驳的光影,踱到她的面前。她无动于衷地坐在椅中,我拿起案上的潜龙海青盏,放到她的唇边。
“喝了它,孤便告诉你。”
将杯缘倾斜,她不抗拒,亦不顺从,张口喝着盏中的莲子汤,只是在重复着喝的动作。
“从幽泉谷传来的消息,听说当年蓥帝并没有死。”
话说完,小心翼翼地窥看她的反应,她的眼睫动了下,一瞬间,我仿佛在那双眼中看到狂掀的波澜,却又在瞬息之后归于沉寂。
“这些年孤一直派人下到绝命十三峰的崖底,寻找蓥帝的尸首,可惜总是无功而返,听闻醒月国亦是连年派人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蓥帝从这个世界凭空消失了,又像是他从未出现过一样,很有趣,不是吗?”
杯盏见底,从她的唇边移开,我从袖中取出绢帕,轻轻为她拭去唇角的汤渍。
“最近有人传闻见到过蓥帝,可惜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孤权当是个笑话听听,这天下早晚尽归栎炀,看不透天命所归,实在是愚笨之极。”
窗外的飞花飘零,洒落在她的眼底眉梢,我将她身上的花瓣一片片拾取干净,俯身枕在她的膝头。
“怎么你从来不说一句话,你讨厌看到孤吗?不,你就这样不要说话,安静地听孤说就好,这个世间能够安静听孤说话的人,惟有你一个。”
我闭上眼,她身上淡淡的花香涌入鼻腔,缭绕在胸口,透窗而入的日华柔洒在肩头,一切皆是温暖宁馨。
“东皋的帝君陛下,竟有兴致贲临栎炀的地牢,实乃贵客。”
我坐在角落的椅中,看着悬吊在刑架上早已面目全非的男子,昔日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今日他是即将化为腐肉的阶下囚。
世事云千变幻,这是于他来说多么讽刺的结局。
“昔年孤曾助陛下夺得东皋皇位,陛下却未曾按诺言履约,害孤白白蹉跎了三年光阴,让醒月蓥帝坐稳了皇位。虽说江山美人不可多得,但陛下为了美人,竟将与栎炀联手进犯醒月的盟约视作儿戏,陛下此举不嫌背信弃义吗?”
“前些时日那场火烧风莲的好戏,倒略微弥补了孤这些年的遗憾,原来还有人如此厌恨东皋,连一草一木都不愿留下。若不是陛下执意将敌国战将的夫人掠到身边,又怎能给了栎炀和醒月里应外合的机会?那夜若不是有人持令牌开启上游闸门,数万石脂水也不会轻易灌入风莲的河道,自掘坟墓这四个字,真该送给陛下了。”
我清楚记得那一夜,风莲城坠入无边炼狱,顷刻间被大火吞噬,风携雨裹着腥臭砸向人间,却无法浇熄地上的烈焰。
那一场天降血雨,不久之后即被列入史训,谓之惨绝人寰,生灵涂炭,更以美色误国警醒后世。
“孤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让陛下覆尽天下。孤还有一事要向陛下请教,醒月国的獡鬼将军,真的被陛下剥皮制灯?只怕又是多方的谣传吧?”
我等了许久,他一言不发,仿佛一具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躯壳立在眼前。案上的油灯剥地一跳,我挑高眉梢,再也没有耐心陪他耗下去。
从椅中起身,细碎的衣摆拖过地牢肮脏的地砖,从他身前走过时,他空陷的眼窝正对着我,双唇微颤似乎嗫嚅着什么。
我停下脚步,仔细辨认他的话语,他的声音自幽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我要……见她……见……她……”
“好,孤便如你所愿,让你见她最后一面。”
我从旧梦中醒来,身边已没有她的身影,略动下僵硬的身子,一件锦袍自肩头滑落,覆在一地落花上。
唇边,忍不住浮起笑意,原来寒冰,也终有会溶化的一天。
或许下一次,你就会开口对孤说话了吧?
呵……
我拈起妆奁中的一支螺子黛,在她的眉上轻轻托出远山的痕迹。
为她扑散开柔细的珍珠粉,画上一个半面妆,镜中的她,一半明媚,一半素净。
她任我摆弄,我将螺子黛抛到案头,抬手抚在她未施脂粉的半张脸畔。
“夫为妻画眉,是不是表示伉俪情深?孤亲选的帝后,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大婚后,孤要日日为她画眉,君王画眉,许是会被传为佳话吧?”
她不说话,我亦不需要她的回答,习惯成自然地俯身枕在她的膝头,她沉静地令人安心,褪尽浮华,没有敷衍和谄媚的笑脸相对。
御案上还有堆积如山的奏章,我却一动也不想动,就这么靠在她的身边,直到华灯初上。
一场繁华一场梦,耳边,隐约响起暮笳声依依……
“她为什么不喜欢孤?孤要为她画眉,她却推开孤的手!”我一掌挥落了案上的茶盏,茶碗扣在地上,滚热的茶水泼在她的脚边,“孤的新后,看孤的眼神那样陌生,满是憎恶,你肯让孤画眉,她却偏偏不肯!”
她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第一次主动迎上我的注视。
心,怦然一动,她的眼不再是平日里的混沌晦暗,像是璀璨光耀的珠玉,将我的视线卷入她的眸底。
我向她走去,每近一步,那个我从所未见的“她”便清晰一分,直到我端然站立在她的面前,她的目光又变得晦涩不明。
淡淡的失望划过心头,我蹲在她的身边,抓起她的双手握进掌心。
“从此以后,孤只为你一个人画眉,只为你一个!”
将饱蘸浓墨的狼毫在雪浪纸上挥洒下满腔豪情,我正要叫她来看,心口蓦地一阵钝痛。用力咳了几下,墨字旁溅上血痕,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传来太医诊视,望闻问切把脉之后,太医瑟缩着跪倒在地,不敢将实情说出口。
“恕你无罪,说吧。”
“陛下,陛下体内的寒毒乃先天自胎中所染,如今已转入五脏六腑,非药石……药石可治……”
这具身子,许是到了极限啊……
永延宫宫宴席间,我在衣香鬓影的宫嫔中寻找她的身影,隔过层层叠叠的香肩绿鬓,我没有看到期望中的那抹沉静。
她去了哪里?
早一日我曾赐给她最华丽的宫装,要她今日前来,她不是一向最听我的话吗?
活死人一旦有了生的意识,就会变得不再听话吗?
那么,我要亲手揉碎她心中最后的残存,让她彻底成为我的……成为我的,什么呢?
传报的宫人惊惧地回禀,她在香柏殿里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私会,那人给了她一粒丸药,她想也没想吞了下去。
什么!?
啪一声,我捏碎了手中的酒杯,酒水混着血水滴落在锦袍上。
竟有人将栎炀皇宫视作无物,那人是谁?给她的又是什么?
是……毒药吗?
不!
我还不许她死!我还没有准许她死!!
心底掀起狂炽的怒火,我点起御林军,冲去禁锢着她的香柏殿,她在长窗下与那人有说有笑。
她竟在笑!
看着浮白月色下她的笑容,我的心中蓦忽划过似曾相识的感觉,快得一闪而过。
乱箭成雨,将那枯颜老者钉死在宫墙上,我下令将那具尸身倒挂去飞廉台上,正对着香柏殿的长窗。
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沉寂之外的神情,却独独没有我要的。抽出长剑,我一剑挥落,斩断了她的满头白发,亦是斩断了她这一生的情丝。
将前尘往事,一剑割舍,要她永远都无法再追忆。
王图霸业,功名半纸,天下一统归于栎炀,从此再也没有了醒月和东皋,经历了烽火硝烟数年征战,河山已是满目疮痍。
我随手翻检着桌案上的诗册,一张纸自书页夹角中翩然落地,我捡起纸,看到上面几行娟秀的字体。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纸下,是我未曾作完的诗,如今已被填补完整,两种异样的字体交织在一处,衬着斑驳血痕,满目苍凉。
二十弱冠解书剑,五陵风流出少年。
杯酒高歌轻红袖,一壶能更几回眠。
凤阳战鼓如蛰雷,惊破含章流云乱。
西出玉门非吾土,驰行蒿里无人烟。
玉钗敲断金钿冷,铁甲凝霜青锋寒。
阵前掷碎琉璃盏,金戈挥断五十弦。
愿使丹青酬碧血,不辞镜中凋朱颜。
她悠然枕在窗下,望着宫墙一角繁密的重瓣玉兰,忽地绽出笑颜。
我走到她的身边,枕在她的膝头。
洗天池畔绿水涟漪,她躲在芦苇丛蒿深处,我转身的瞬间,阳光照耀在她的脸上,那时的笑容,亦如此刻明媚。
我缓缓阖上双眼,双手,不觉握紧她的指尖。
人生若如初见,争若不见。
韶华灯灭,风起,云散,将这一生尽付……
落花缱绻,你一笑,醉了红颜,碎了前缘。
是谁在反弹着幺弦,对酒当歌,留下相思复牵连。
细雨霏霏,云树绕堤,缭乱了心醉,不问这一生是与非。
就让时间停顿在那一年,那一天,我从菱花镜里望见,你展露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