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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095章 ...

  •   司空赭暮偷偷潜来大燮寻苏少衍时,苏少衍正在他「莞屏楼」的二楼喝酒,「莞屏楼」和沈殊白的「听筠轩」只隔了一条下梁街,暮里重影凭栏对,一掠迢递寄浮光。

      有些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临街的竹推窗半支开,苏少衍勾了勾唇,已按到唇边的白露冷想想还是放下。蜀中的四月,空气中有如这白露冷一般的凉薄味道,值时晌午刚过,日头却不胜,微橘色的光线偏射入菱花窗,苏少衍晃了晃手中的琼玉杯,连抬起的眼睫也仿似沾了新酒的况味。

      “主人——”一声轻微的推门声,随即而至的是一声低磁的男音发声在自己身后。

      司空赭暮,当年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得力部下……不想竟会是他。

      也不转过身,苏少衍只是放下酒杯,声音仍如是当年的清雅温文:“单枪匹马一人,赭暮你倒是一丝不怕。”

      “赭暮此回来,是恳请主人回去。”

      “回去,回哪里?北烨还是苏府?……或者,北烨皇帝的紫寰宫?”嘲讽般,苏少衍面上浮了丝笑,背着身,司空赭暮看不清他面上此刻的表情。

      “皇上不放心主人一个人在大燮,特地命卑职将主人带回。”

      “哦?为了回去满门抄斩时凑个整么?那真是劳你家皇上费心了。”刻意顿了顿,苏少衍方才转过身,但见司空赭暮一双如古井般沉淀漆黑的眼望向自己,只是望着,那种神情,就像自己第一次在延喜街上见到这人:

      彼时自己正在暗中为离部招募人才,怀着复杂的心思他独自一人步行在笔直的延喜街上,他记得那一日的光线暗淡而昏黄,如同沉淀般将往来的身影拖曳的欣长,着实没留意到的,伴着几声尖锐马鸣,紧接而来的是一团募然罩下巨大的黑影——

      “小心!”他听见有人说,恍惚中,一双温暖的手忽地将他用力向旁处带了带,些许的错愕后,他看见一位俊逸飞扬的男子,表情不忍的看着自己,他记得这人当时的表情,宠溺、心疼……又后悔。

      “你长的很像我夭折的弟弟。”那个人对他说。

      只因这一句话,便成了而后他留下帮自己的理由,瞬了瞬目光,苏少衍的唇角又是弯了起来,“好,那我就给你个机会,只要你能说动我。”

      _

      在此之前,苏少衍决计没想到过,或者说,在他所有的假设范围内,通通都没考虑到过这条,李祁毓手中的底牌会是自己的亲骨肉——苏寄。当然,聪明如苏少衍一开始也是不可能轻易相信这点的,直到司空赭暮拿出了那方他曾见在宋卿可身上见过的制式一样,而花纹不同的圆形凤纹碧玉,本在淮安王身上,后被颜羽拿走的其中之一的对玉。

      “当年郡主是否可能怀有主人的骨肉,这一点,想必没有人比您自己更清楚。这个孩子出生在重光一年的冬天,也就是皇帝陛下为您南征的那一年,卑职这里还有一张苏寄的画像,您若是不信……”

      对于颜羽,苏少衍本是怀着能不想就不想的念头过了这几年的,总归是被自己第一个放进心内的人,说不心疼,怕是连他自己都不会信。

      想自己还小的时候,即使清楚她心中在乎的她眼里追寻的都只是云离一个人而已,自己还是要忍不住的想对她好一些,有些承诺,非是放在口上才能作得真的。他想自己是认了,可为何在等自己好不容易在意上别人时,偏生她又出现了呢?

      那般不设防的动摇他的意志,却不过是当自己棋子而已。

      世上没有比她更狠心的姑娘了罢?他是这么认为的,而就在他逼自己以为这就是真相这就是现实时,另一个比先前所有加起来都让他难以置信的解释堪才浮出水面。

      完成任务却不回燕次,冒着随时可能被发现的危险替自己诞下血脉,兜兜转转,原来这……方是迟到太久的真实。

      用最后一刻的生命来爱自己,如同一出事与愿违的闹剧。

      “此事还请主人好好考虑,近日卑职会在附近等待主人的消息。”

      固执的留守此地,甚至连退路都不给自己,司空赭暮啊司空赭暮,如此的逼我,你还是当初那个从马车前竭力救我的你么?苏少衍牵了牵唇,看夕阳将面前人的身影勾勒出一层淡淡的金色,那样清晰又模糊的,如同曾经不愿回首的记忆。

      _

      时隔三年再回雍州,桃李谢了春红,一步匆匆。

      来时雍州便在落雨,苏少衍将伞撑过肩头,隐隐的觉得左腿又开始范疼,仿似有根细针在里头不时刺一刺似的,他敛了敛气息,粗略一算,距自己落下这个毛病竟不知觉已过了好些个年头,想这期间也非是少吃那名贵的滋补药材,只是照这情况看,怕是这辈子都难有个全好了罢。

      阴绵的幕雨尽头,一座朱墙高脊的建筑矗立眼前。

      「懿轩王府」

      “知道么,你是第一个。”不知怎的,他的耳畔突然响起那时那人从正门走进时看见自己的一幕,彼时四里正下着雪,这里也还冷清,他望见自己的那人欢喜又惊愕的微张开嘴,眉梢眼角都是心照不宣的情谊。

      如果时光能永远停在那个可以自作多情的年纪,大概也是个委实不错的结局吧?他轻呵声,不慎飘入眸中的雨水,随即溅开一片湖光潋滟。

      “少衍——”隔着帘雨深深,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那个声音很远,远的好像上辈子的事。

      可惜是个幻觉,他知道,在他的面前其实并无一人。绕过琉璃照壁,故端出一副沉静的面容向那再熟悉不过的回廊深处走去,迂回折曲,实不若迂回的心境。弯下腰,四十八骨的油纸细心收好斜抵在门缘。

      也不过是把脱了木漆的旧伞,不细看谁能瞧见素白绸面上那一幅的风荷听雨?

      “你就是吾父苏少衍。”淡漠的声音,屋脊下的孩童一双和自己似极了的眼堪好对上他的,四目相视,怕是任是谁都要被这清亮至极又疏离至极的眼神先晃上一晃,滞了半分气息,苏少衍想抬手触一触眼前这个穿一身素青衣衫的孩童。谁料——

      “哼,苏少衍。”另一声不屑的脆嫩童音迭起而至,再偏头,但见苏寄身侧更有一双黑亮的眼满副仇视的盯着自己,不打算让自己碰到苏寄似的,那原就牢牢抓住苏寄胳膊的手忽地使力朝后扯了扯,倏忽的瞬间快的来不及让人反应,那费力扯着他的孩童脚下一个不慎打滑,苏少衍伸手欲扶,没留意的身子便被人撞了一撞:

      有一刹那的回身,他觉得什么想法都有。

      有一刹那的对视,他又觉得什么想法都没有。

      可是喉头却道不出任何言语,就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望着那个人,只是望着,像这么长长久久的望着,就能这么长长久久的拥有。那些曾经的,早已流逝的岁月,原来早已不动声色的勾勒在他们的脸上,掩去了彼此少年时的模样,是那样轻易而真实的……真实的让人心惊。

      十年岁月,尽作一夜眉宇风霜。

      再相见,原来也不过是这样……

      “苏卿——”到底是那个人先发了话,墨一般的眼睛对视这自己,细瞧下也似被这雨水层层染开了,折射出一种沉淀幽深的光。

      “才回来就将朕的皇子弄成这样,苏卿,你让朕一再惊喜的本事果然一点没变。”修长的手自后方扶稳年幼的李恒,李祁毓率先打破僵局,眼睫随即闪了闪,改了语气:“躲朕这几年已经躲够了么,朕的好少衍?”

      冷静而审视的眼神,伴随着难以形容的巨大压迫感,苏少衍顿了顿气息,一瞬的产生某种错觉,这种错觉,让他觉得眼前的人陌生、甚至……遥远。

      “怎么了?脸色不好,哪里不舒服?”分明相似的话语,又分明让人觉得差了何止千里万里。是太久不曾相见的缘故吗?就仿佛预演中的见面少了既定的情节,却凭添了多几分的惦念,那样难以说出口的,如同滋生在河床之下的暗流。

      脉脉却又汹涌的奔向四肢五骸。

      “既然你不想朕碰你,那朕便不碰你。”当没看见自己退后一步似的,那人且是笑一笑继续开口,苏少衍抿唇,暗淡的回答连自己听罢都觉保守,“以如此方式逼臣回来,皇上之作风也不怕天下人耻笑。”

      “是朕逼卿的么?”仿佛乍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李祁毓眉峰一挑,回的以退为进:“左右卿都好意思让朕戴绿帽子了,那朕又为何不好意思让天下人耻笑?”

      “还是苏卿觉得,朕实在太好欺负?……不过说来也是,朕从前对你,的确再没谁比得上。”

      一句没谁比得上,口吻轻松的似乎能一笔勾销所有不堪回忆的过往,苏少衍垂了眉睫,忽而一股扑面而至的雨气,略带些潮湿的,一瞬的在鼻息流连。他看着面前的李祁毓,不知何记忆就滞在了早年和这人在燕次时的情境。

      彼时他们堪住进「宣·天守阁」,一到落雨时节,天守阁的四檐高脊便像垂挂了四道瀑布,凝重的潮气仿佛深藏记忆最底的气息,他们被困在水牢般的往昔里,望不清故乡的晨曦,亦望不见多年以后的彼此。那个时候,他们眼中的世界还是模糊的,他们只是牵着手,以为人生匆匆几十年光阴,便是一生一世。

      可也就是这么一句一生一世,太多时候却比永恒更难以企及。

      再望一眼苏寄,像下定决心似的,苏少衍涩了涩喉头,终究开口:“让臣将苏寄接走。”

      “世上还有谁能比苏卿你更吝啬对朕讨价还价?”呵笑声,李祁毓墨瞳一逝闪烁的目光变得笃定,他伸手抚抚了苏寄的发丝,继续:“不过苏寄,你当真愿意同你父亲回去么?”

      将烫手的山芋交给七岁不到的苏寄,李祁毓的是何居心苏少衍又如何能看不出来?但尽管如此,这一瞬,苏少衍的心还是猛地沉了沉。在自己不止一次的想象中,这个名叫苏寄的孩子都绝非如眼前见到的这个模样,不容于世的出身,被私藏收养的境遇,若性子不是太过怯懦,那便是……

      他不愿想下去,只是蹲下来慢慢将手放在苏寄的头顶上,想那时在大燮照顾着沈殊白的小儿子沈砚启时,他就曾幻想过,假如自己也会有个孩子,即使他如沈砚启一般黏人撒泼又不听话,怕自己都狠不下心打骂这个孩子一点点,因为自己欠他的,欠的都不知道该怎么还。

      他想自己甚至是可以给这个孩子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的,可是,当真正有这么一天出现,他才发现原来现实的存在的意义,便是将理想撕裂给人看。

      一如面前这个让自己牵肠挂肚的孩子在面对着自己时,表现出令人惊愕的冷静和置之度外,他说:“我不会跟你走,苏少衍。”

      他用脆嫩的童音一个字一个字淡漠的唤着自己的父亲「苏少衍」,而苏少衍也没避开他的目光,那是种少有的一见难忘的目光,分明清亮的目光里倒映出世情浊浊的影像。

      苏卿,朕总算赢你一次。李祁毓看着他募然暗淡的脸,勾着唇,像是在如是说,“朕可以答应你每隔一段时间可以见他一次,不过……”

      “不过什么?”

      “卿得回来帮朕。”

      不过是义正言辞的帮而已,苏少衍松了口气,又想再叹一口气,果然……还是高估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了。

      几年不见,谁想过再相见的场景会是这样,曾经靠的那样近的距离,现在触不到那样远的心。

      错肩而过的这样轻易。

      “臣答应。”

      一声应允,像花光了他所有的勇气,不预备看对方人的眼,谁料那人还是抢先半步,一双如渊墨瞳离着万千雨气就这么望过来,避无可避的:

      “最后一个问题,卿是不是当真在意上沈殊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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