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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087章 ...

  •   下朝时,当常总管战战兢兢的偏门溜进来前来报告说苏少衍割腕自尽气息全无了的时候,李祁毓手上还拿着一本荆州太守呈上来的奏折。

      值时是正午,今日的朝会着实开了有些时候,李祁毓将奏折合起来挡了会儿从窗格透进来刺目的光线,过了半晌,才反应了过来,瞟了他眼道,你给朕再说一次?

      立刻噗通一声跪在地面上的常总管,却是哆嗦着不敢说出来了。

      下一刻,李祁毓觉得自己出现了轻微的幻觉,仿佛眼前一切所见皆是虚空,整个世界唯有他心念的一张脸在晃动,微笑的,刻薄的,自若的,淡漠的……每一张脸,他都似乎能错觉的看见一处五官,但奇怪的,他却拼不出那张脸的完整形状,怎么会这样呢?

      可却没有人能回答他,也没有人能代他自己回答,他于是变得焦躁,他将双手交握在一处,开始在这空荡荡的胤祯殿来回踱着步子,昨一日,那个人还在无意识间亲吻过他的手指,那样亲密的动作,就是他们最好时都不曾有过,但为什么?!

      不该有理由的不是吗?

      当年是谁信誓旦旦的说,如果要下地狱那我陪你?当年是谁差点割了彼此系在一起的绳索只为让自己逃命?当年是谁眼神迷离倚在自己怀里说,我的王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好,就算这些都不是……那他不是还那样恨着自己,恨自己对他做过那样多的恶事,一幢幢一件件的,难道都不够他恨得想先千刀万剐了自己再去死吗?!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放弃,苏少衍,你这个懦夫!

      ……懦夫到需要靠这样的方式报复。

      疯了似地朝鸾照阁的方向跑去,路过门垣,穿过夹墙,眼前浮现的只是自年少开始的琐碎点滴,也不过是很小的一件事啊,偏生让人忍不住的想,连天都仿佛感应到自己此刻的心绪,低低的云层压下来互为倾轧着,收聚了天边最后一丝光明。

      顷刻间,天便暗下来,随即而至是漫天的黑色雨点,跳丸一般落下来,砸入甬道,砸过高脊,然后碎裂成形状各异的水银。混沌的风雨中,整座的紫寰宫如同末世下的残破墓碑,抬起衰老的眼皮与神明对视,却换来最绝望的辟天之始。

      夺门而入时,太医院的数名太医已垂首跪着了,从没见过的整齐跪成一排,只是谁都不敢开口,只是任谁都再刻意不过的把头压的低低。

      身上的那股怒气并未因淋过先前的暴雨而有丝毫的减低,李祁毓僵硬着脸,再抑制不住的当下就给了离自己最近的太医一脚。

      “没用的东西!教你们治个人都治不好!”

      “皇上,苏大人他已经……”

      “出去,都给我滚出去!”他的双目赤红,抬眼便见着床上那个面容安静表情的人,虽是闭着目,神色却依旧的清远,似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意外的未曾将眉头蹙起。他的目光住了好一会,方才落到垂落于床头的手臂间,只见那人苍白的手腕上,一道红褐的割痕,望之触目惊心。

      竟是那样长的一道口,即使是他那精通岐黄的少衍,也定是第一次割开,难道他就不怕错手?他……就不知道会痛的么?!

      记得自己说过,这间鸾照阁是连瓷器都断不可以留下的!就连置在这人床头的冰裂白瓷瓶,他都认真的找人核实过,便是碎裂,片状的大小也断不至于伤人。既然如此,那还为什么?

      募地,他像记了起什么似地,心瞬地就跳漏了一拍,地面早已干涸的血渍上,是散了一地的杏脯,隐僻的墙角处,青花瓷的食盒早被人砸成了两半。

      是他,竟是他自己……

      关心则乱,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信!他李祁毓不相信!

      九年前的夏末,那个分明因自己醋了但偏不置一词跑去学人醉酒的苏少衍在哪里?

      六年前在燕次的最后一天,那个红了颜却作轻描淡写答应今生不会不要自己的苏少衍在哪里?

      五年前天行山遇险,那个牙尖嘴利说王爷欠我一句对不起,但我不会说没关系的苏少衍在哪里?

      还有……

      没有了。

      戛然而止的回忆像世上最绵密的针,扎的他无法喘息。一直,他以为是自己做的还不够,所以这个人不肯对自己敞开心扉,但现在他才明白,也许再怎么做都来不及了。

      苏少衍,你为何要让朕一次次的不忍心活又不忍心死?

      走上前,他将人抱在怀里,紧紧的,仿佛只要他在这样抱着,人就会因自己的体温而活过来。小心翼翼的绕开而那因碎瓷而割开伤口,取过太医院的药箱中的白绢绕了一圈又一圈。一直以来,他替人包扎的手艺都很不好,只因从前受伤时被自己包扎过的地方都会受这人取笑。

      从没忘记过那人的微笑,如此清浅的,唇角一点点的弯起来,如同渐次胜放的秋昙花。

      只是属于他的,他一个人的。

      如今,就连这都要变成沉眠天地间的思念么?

      着了魔似的,他开始疯狂的亲吻着怀内人,从发际到鼻梁,从鼻梁到嘴唇,尽管得不到回应,尽管早已变得冰凉,他也还是不肯放弃。

      苏少衍,只要你肯睁开眼再看看朕,哪怕只看一眼……他楼紧他的肩,漆黑的瞳仁后,一层迷蒙的雾气忽的就浓郁了起来,让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成了摇晃在这偌大皇宫中的倒影。

      他想起他小时候在夜里的含章殿看他的父皇对着一张旧画叹息,那样寂寞的身影,一坐便至天明,四里是渐次升起的星光,熹微的光从深黑的天顶透出来,穿过暗淡的夜,将整座的含章殿一寸寸的沉入这片无际的星海里。

      他以为如果自己也真有那么一日,定不会如是父皇那么寂寞。

      那时是理想还那么远,如同手中握不住的风。

      那么现在呢?

      他的眼泪忽地就掉了下来,很多年,他不曾为人或者为事掉过泪,但现在,他突然就觉得很多一直为之努力的东西仿佛随着这个人的消失也一并跟着失去意义了。

      一瞬的腾空了。

      从来没有过的。

      简直……简直比那些市井最窝囊的男人更不如。

      静谧的房室内,他搂着苏少衍,脸也贴紧苏少衍的面颊,他闭着眼,鼻息仿佛还能闻见那浅浅的药苦。许久,他像考虑清楚了一个事实,倏地就将苏少衍整个人的横抱了起来。

      “这鸾照阁太冷,以后,跟朕住撷隐斋。”

      那声低语,轻的如同决定。

      _

      据说重光帝不吃不喝的搂著名死去的男人的日子已持续了三天。

      在这件事上,太后鸢尾体现了身为女人中的女人最绝对的权利和能耐。至于个中缘故,实在只因两天前花冷琛怒气冲冲的闯入「延庆宫」说了一句,“出了这种事,草民来吊丧收殓不可以?”

      对着旧情人,还是个始乱终弃的旧情人,怕是天下间没有哪个女人能如她鸢尾这般的既清醒又冷静,当时她一双墨瞳在花冷琛脸上停了半瞬,然后答:

      “小冷,哀家从没看过你这么沉不住气。”刻意将话音拖了拖,继续:“不过既是你主动求哀家,哀家自会负责到底。”

      鸢尾找到李祁毓的时候,李祁毓正推着把摇椅在庭院的一瀑紫藤下晒太阳,九月末的天,被温暖的光线照着还是舒服的很,庭院里,草木的气味还尚清新,乌沉木的摇椅上厚厚的褥子垫了一层又一层,可惜摇椅上的人虽是容颜胜雪,但始终闭着眼,透明的仿佛与世隔绝。

      “阿毓,够了。”鸢尾走上前蹲下来看着和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李祁毓,俨然消瘦的模样让她眼角陡然一酸。

      许多年,连她这个当母亲的都实在有些说不清自己和这个人的感情,爱,不是不爱的,只是总觉隔了点什么,不敢太爱,又常怕爱的还不够深。明明,他们才该是世上最最亲近的人啊。

      即使,一半是流着自己的血,一半是流着李佑炽的血。

      “母后,最近朕一直在想,想少衍最后跟朕说的是什么,可是不论朕怎么想,朕都记不起来,母后,你陪朕一起想好不好?”沙哑的声音,目光却并未因自己的到来而半分离开摇椅上的人,鸢尾叹了气,再看眼她身后跟着叹气的常顺,很显然,这死了个苏少衍,也几乎搭上了她的皇帝儿子的命。

      “阿毓,少衍死了,人死如灯——”

      “母后,朕没想到怎么连您也跟那些人一样!朕的少衍没有死,他只是睡着了。”像不极力反驳现实就会成真一样,李祁毓回过头怨怒的看了她眼,那种泛着绿光凶兽一般的眼神,忽地就让鸢尾胸口一刺。

      那还是李祁毓很小时候,因着自己的关系,他们娘俩曾在这诺大的紫寰宫中经历过一段最黑暗且煎熬的岁月,她还记得,彼时隔三差五的总会人来找麻烦,每每到了这种时候年幼的阿毓总会第一个冲出来向那些比他高出许多的人伸出拳头,不过是那么点大的孩子,打起架来就似不知疼也不要命一般,恶狠狠的眼神凶兽一般,就是输了,他也不会喊声疼流滴泪,从来,他都只会这样一切用拳头来证明,也从来,他就是惯了用这种单纯的近乎粗暴的方式保护着他和自己。

      而现在……连自己也成了他的敌人了么?一瞬间,她突然很像流泪,又觉得似乎应该笑,倏地,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李祁毓墨瞳一闪,募地睁大眼扯了扯她的袖子:

      “你听见没,他刚跟朕说话了!……他说李祁毓你欠我一个巴掌,你不还,我就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母后你说,我的少衍是不是还真刻薄呢……”

      停了半晌,他又像记起了什么似的,一把推开鸢尾向身旁的圆石桌走去,那石桌上搁着个红漆木的药碗,大概是已放了有些时候,现下看只辩得稍许的余烟,拿过汤匙试了试温度,李祁毓的表情这才缓和了些。

      随即又是断断续续的往苏少衍的嘴里喂药,每喂多少,那药便沿着嘴角向外流出多少,倒是李祁毓居然也不恼,只是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耐心的另拿着帕子拭,拭的素色的帕子都黑了,药碗也见了底方才停下来。待这一番毕了,又坐回原先的位置上替他掖被角,接着攥着这人被子里的手靠近了絮叨絮叨说上好些的话。

      静静杵在他身边听了半天,鸢尾到底没听清那究竟是说了什么,似依稀是些个琐碎,有些事,她非是没想过的,只原来一个人的锋利当真是如此,不单伤人,更加害己。

      但是,纵是如此,世上又真正有几人能如这般,爱时轰轰烈烈,别时洒然决绝?

      人生短短几十年,不是任谁都有机会经历这一场撕心裂肺的。

      就像那含章殿里自己从不肯移步一视的秋昙,那样孤傲的绽放,只为它一生仅燃一次的热情。

      所以有勇气活在自己梦里的人,大概都是幸福的。

      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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