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电影小说)》叶含露

8、复活的怨灵

　　“……血泪作海沉旧鬼……好收共我骨红潭……我怨天子无绝期……”
　　衣裳褴褛、披头散发的男人步履踉跄地踯躅在秋日的荒野上。
　　如同火堆里捞出的满是破洞、熏黑了的衣物，外袍的下摆拖在地上。
　　没有戴冠，一头飞蓬似的乱发，脸上烟熏火燎的灰印斑斑，神情狂乱。潦倒不堪的男人一步一步地走着，口中喃喃自语：“……我怨天子无绝期……”
　　这个男人，正是烈火包围中逃出生天的道尊。
　　道尊正直直朝将军坟走去，很快穿过巨大的石墓门，消失在幽深的甬道中。
　　不远处的竹林中，披着黑纱闭目冥想的青音，胸前金铃忽然丁零作响。
　　“时间已经到了……早良亲王大人……”
　　墓室中，道尊振袖对着空中高喊：“现在，我，道尊，将解除您身上的封印！我们将共享，你那禁锢了百年的、怨恨狂怒的心！”
　　墓室最深处，立着一个神态威严的武田将军像，在雕像前面的神案上，则放置着将军的宝剑。
　　道尊掀开案上的白布，一把握起了寒光冷冽的宝剑，朝着雕像猛劈下去。
　　剑锋触及的一刹那，原本陶土雕塑的将军像突然泛起银光。
　　宝剑犹如砍在了无比坚硬的铁块上一般弹了出去，强大的反弹力量使道尊向后跌倒在地。
　　银光很快就消失了，雕像又恢复了原来陶土的色泽。
　　看来是有人下了个很强的咒语来保护这个镇守怨灵的雕像啊。
　　“啊哈，做得不错嘛，武田将军！事情可没那么简单不是吗？”
　　道尊从怀中掏出那条早良亲王临死前写下怨恨之言、血迹斑斑的黄帛铺在左手上，右手持剑。
　　左手紧抓住剑锋，从剑柄用力划向剑尖，锋利的刃深深切入手掌中，瞬时涌出的鲜血再一次染红了黄帛。
　　“……好收共我骨红潭……我怨天子无绝期……”一边念咒，一边用鲜血将剑面染红的道尊神情激烈决绝，仿佛丝毫感受不到切肉割骨的剧痛。
　　他这样的心情，是否也在宝剑上下了咒？
　　道尊再次挥动宝剑向雕像砍去。
　　“砰！”陶像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哈哈哈哈……”道尊狂笑着。
　　正在这时，整个墓穴地震般剧烈摇晃起来。尘土、石块纷纷崩塌，密集地砸落下来。神案掀倒在地，土石堆砌的墙壁很快开裂、散成粉末。
　　随着结界被毁坏，整个坟墓马上就要倾倒了。
　　道尊高举着剑，跌跌撞撞地逃出墓穴。
　　“哈哈哈哈……”将军坟外，道尊看着摇摇欲坠、轰然倒地的巨大墓石，得意地狂笑不停。
　　崩毁的坟墓中，逐渐升起阵阵灰雾。灰雾以风暴般的气势旋转呼啸，越来越浓、越来越庞大，冲上天空犹如晦暗的云层，覆盖了一整片天地，四周顿时陷入昏暗之中。半空的灰雾在旋转中，又变成了一张巨大的鬼脸，张口发出摄人魂魄的咆哮。
　　道尊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脸上浮现出激动狂喜的表情，向着阴暗笼罩的天空高举起双手：“早良亲王大人！复活过来吧！我的□□和灵魂、我的一切，全都供奉给你！”
　　顿时雷电大作，划破天空的道道闪电中，一股红色光柱夹杂着蓝色电光直冲而下，投入了道尊的身体。
　　道尊在狂风暴雷中大吼，闪电在他剧烈振颤的身躯上环绕，兹兹作响，终于全部没入了身体中。
　　那一瞬间，道尊的脸似乎发生了异变。
　　早良亲王的容貌和道尊的容貌在那瞬间仿佛重叠在一起。
　　站在那儿的，已经不是道尊本人了。
　　或者确切地说，虽然是道尊的容貌，却不完全是道尊本人，在他的体内，栖息了早良亲王的怨灵。
　　“哈！”道尊活动了几下肢体，满意地笑着，一振袍袖转身大步离去。

　　安倍晴明宅邸。
　　博雅今天身着武将的正式礼服，头上戴着卷缨冠，身背弓箭、腰挎太刀。刀尾翘得厉害，如同草丛中潜行的兽尾。
　　一走入庭院，便对晴明说到：“左大臣将元方大人的遗书呈与陛下看了。天皇陛下对道尊的事情十分忧心并深感恐惧，现在，他需要你的力量去帮助他。”
　　晴明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浅笑。
　　那种他常常挂在唇边的，嘲弄而冷漠的微笑。
　　“如果他毁灭了京都那该怎么办？”
　　“我不在乎。”
　　“什么？”
　　“如果京都被毁灭了，谁会在乎？”晴明似乎笑得更开心了。
　　“你说什么？你是认真的吗？晴明！”
　　“博雅啊，其实我和道尊是同一类人呢。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京都是否被毁灭、或者下一个天皇是谁，我根本不在乎。”晴明倚靠着柱子坐了下来，依旧悠然自得地望着庭院。
　　“晴明……”
　　博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感觉，好象晴明忽然离他很遥远。他始终无法明白，晴明，这个不可思议的男人，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他所认识的晴明，举止风雅、处事圆滑，不过偶尔也会表现出狂妄傲慢的态度。“喂！”——很可能一不留神就这样称呼天皇。嘴角时常挂着彬彬有礼的微笑，但有时也会露出恶劣的笑容。
　　那样的晴明，总觉得……像是带了张面具一般。
　　把所有的思绪，都隐藏在这张微笑的面具后面。无论是面对什么，恐怖的鬼怪也罢、险恶的人心也罢，总是这样淡然地微笑着。就好象……好象站在高高的地方俯视着世间，冷静着看着人们如何作茧自缚地被内心的欲望吞噬，如何抵挡不过黑暗的诱惑将自己化为妖鬼……
　　可是，如果晴明真是这样冷漠的男人，他又为什么要成为阴阳师，任凭朝廷差遣为京都降妖除魔呢？博雅疑惑了……
　　莫非眼前这样的晴明，才是真正的他吗……

　　尸骨堆积、遗骸遍地的荒野。
　　腐烂的旗帜、折断的兵器，就这样混杂在骸骨里，横七竖八地散落在这一片荒野中。
　　荒野中，有一汪血水浑浊、冒着气泡的泥潭。
　　道尊，就坐在潭中，掬起铁褐色的潭水，一遍又一遍，清洗着手中陈旧的头骨。
　　暮色的荒野，呈现出一片奇异的苍灰色，枯槁的树枝在寒风中抖动。
　　从四周颓然倾倒的石柱看，这里可能曾经是个祭坛，可是早已荒草丛生、破败不堪。
　　“从沉睡中醒来吧，我在地下的部属们，起来为我们所有的憎恨复仇吧！把你们的悔恨、怨气，全部都释放出来吧！”道尊抚摩着手中的头骨，结印的手指往太阳穴的位置一按。
　　头骨的七窍中立刻有缕缕灰烟飘逸出来，混合成一道，升上天空。
　　仿佛在它的带领和召唤下，荒野上所有的尸骸逐渐飘出灰烟，争相冲上空中。
　　那是带着百年不散的强大怨气的鬼魂们，所凝结而成的怨灵。自长久时间的禁锢中得到了解放，尖啸着在空中飞舞，带着复仇的意志与憎恨的执念，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怨灵大军，铺天盖地地向平安京城扑去。
　　灰暗笼罩着天空，日月无光，天地间充满了死魂的邪气。
　　倒塌的将军坟前，青音拾起地面上一块血迹斑斑的黄帛，担忧地注视着山脚下的平安京。
　　天空乌云翻滚，黑暗的阴影如同波浪般扩散，逐渐笼罩了整个京都。

　　晴明宅邸。
　　“晴明大人！”
　　蜜虫手中的一枝怒放的白兰花迅速萎靡，瞬间枯死了。满院蓬勃的花草，也在这一刻全部凋零。
　　“晴明，发生了什么事？”博雅仰望着阴云翻滚的天空。
　　“京都的结界打破了。武田的坟墓应该被毁坏了吧。”
　　“这是道尊干的吗？”
　　“我想他可能已经唤醒了早良亲王的怨灵。”
　　“道尊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要让整个京都充满邪恶的怨灵。”
　　“为什么？”
　　“一个新的世界……他想按照自己的计划，建立一个新的京都，颠覆所谓的神与鬼的概念，重建新的信仰。”晴明望着天空，冷静地说着。
　　“晴明！就算这样，你也不愿意守护京都吗？”博雅提高了声调，似责备又似请求，恳切地盯着他。
　　晴明沉默了片刻，素来挂着笑容的脸上表情复杂。
　　终于在博雅执着期盼的目光中微微呼了口气：“我知道了。”
　　“晴明……”博雅注视着他，欣慰地笑了。
　　“我会去找你的。”
　　“好！我走了！”
　　“等一下。”晴明取出一张纸片，上面用朱砂画着五芒星图案的晴明桔梗印。伸出两指，在符纸上念咒：“博雅御守。”
　　晴明将符纸递给博雅：“博雅，拿着这个。”
　　博雅接过，将符纸小心地收入怀中，向皇宫奔去。
　　从安倍晴明宅往西，通过平安宫上东门进入大内里，一路上满是从皇宫中逃出的内侍女官们，抱着包裹藤箱，急冲冲地赶路。
　　看来所有人都被弥漫在整座京城中的阴魂鬼气吓坏了，连皇宫都是一片人心惶惶的场面。
　　博雅急忙冲进皇宫内里，正巧和外逃的几个朝臣撞个正着。
　　“原田大人！”
　　原田和其他几个大臣大吃一惊，神情慌乱尴尬。
　　“天皇陛下在哪里？还有敦平亲王呢？”
　　“我……不知道！不知道！”说着溜之大吉。
　　博雅只好继续往内奔去，迎面遇见整装待发的近卫府兵将。
　　“新野阁下！”
　　“是！”
　　“去朱雀门！”
　　“是！”
　　新野带着一队卫兵领命而去。

　　苍翠的竹林中，晴明正在急速奔跑，白色狩衣的宽大袖袍在风中翻卷，犹如一片漂泊在夜阑虚空的白云。
　　他身后的蜜虫展开宝蓝色衣袖，奔跑起来就如同蝴蝶般轻盈。
　　两人飞快穿越着竹林，往山顶的将军坟奔去。

　　朱雀门。
　　身披甲胄、持刀背箭的卫兵们列满了庭院和台阶，紧张地望着天际惊涛骇浪般的黑云，越来越逼近平安宫。
　　翻滚的黑云更近了，可以看见云中还夹杂着无数道青紫色的怨灵，张牙舞爪地向他们扑来。
　　卫兵们惊恐地向后退去。
　　怨灵们纷纷从天而降，钻进活人的身体，吞食着他们的灵魂。
　　被怨灵侵入的人们捂着头惨叫着，逐渐产生了异变。
　　嘴角裂开，獠牙暴出，眼珠变成了灰白色，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声。
　　他们也变成了恶鬼。
　　新野带领的一队亲兵，在朱雀门前的台阶上目睹着这悲惨的一幕，神情凝重。
　　他知道，接下来的战斗，就不得不向这些曾经的部属举起刀箭了。

　　倒塌的将军坟前，晴明拾起地上带血的宝剑，用白布拭去剑上血痕。
　　“我想我们已经无法重设结界了。”
　　伫立在风中冥想的青音忽然转过身，“晴明大人，快去京都！博雅大人的生命有危险！”
　　“这是怎么回事？”
　　青音直视着他，神情肃然。
　　“你们两人，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就是‘京都守护者’！”
　　晴明惊异地挑起了眉。
　　“天象异常的那晚，月亮旁两颗融合的星星，就象征着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的相遇。如果，其中的一颗星消失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道尊一心想取博雅性命的原因……”
　　“快去吧！”
　　晴明坚定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