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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平安时代的阴阳师 ...

  •   延历十三年(公元七九四年)。
      平安京郊。
      一座巨大庄严的墓茔前,遍插的白色纸制御币迎风招展。
      林立的卫兵包围下,朝臣们低首跪拜在墓前。
      而桓武天皇,坐在前方布廉围起的高位上。
      神案前,阴阳师正持卷祷告:“……怀着尊敬与敬畏之心谨告,在此处建立早良亲王的坟墓,并放置武田信玄将军的雕像与宝剑,祈祷早良亲王愤怒的灵魂得以平息。我们的新都平安京设有封杀怨灵的结界,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此乃四神相应之平安乐土……”
      桓武天皇统治时期,京都长冈被他的同胞弟弟——早良亲王的怨灵所诅咒。夏季流行疫病,秋、冬两季又流行痘疮。全国各地发生旱灾,八月,豪雨集中在京都,淀川泛滥成灾,长冈京成为沼泽城。
      为了挣脱那强大而根深蒂固的怨恨,桓武天皇放弃了新迁都才十年、尚未竣工的长冈京,决定再次迁都号称“平安乐土”的平安京。这回的新都,汇集了当时的宗教家、咒术者、阴阳师的意见,依据源自中国的阴阳五行说与风水力学所建筑,设计成封杀所有怨灵的咒术空间。北方有玄武船岡山,东方有青龙贺茂川,南方是朱雀巨琼池,西方则是白虎山阳、山阴二道。玄武、青龙、朱雀、白虎,四神相应。鬼门方位的东北方则配置了比叡山延历寺。
      桓武天皇面前,跪坐着一个端丽的白衣女子。
      在阴阳师的示意下,她用箸夹起盘中一块鲜红的肉,缓缓放入口中。
      桓武天皇高声宣告:“祭礼完毕,朕宣布新都成立。”
      飘荡的柳枝暗影外,橙黄的夕阳已被远山吞噬将半。
      延历十三年十月二十五日,新都还未竣工,桓武天皇便浩浩荡荡地迁都了。平安时代于焉开幕。
      长冈京也罢,平安京也罢,人事缱绻、时光移转,只有太阳依旧东升西落,亘古不变……

      一百五十年后。
      平安时代的首都平安京。
      宏伟肃穆的京都在薄雾弥漫的夜色中岿然无语。
      一座晦暗不明的大殿中,忽然传出优美典雅的笛声。
      身着褐底金色花纹直衣的高大男子,正对着幽幽月光,吹奏手中的龙笛。
      在他身后,停着一辆牛车。
      车中不知坐着何人,但从露出垂帘之外的十二单衣袖口和下摆的花色看,应该是个地位相当高的贵族女子。
      平安时代,这是个人、鬼魅与妖怪共存的,雍容典雅而又黑暗惨恻的时代。
      相对与京都中心的繁华风物,低层平民区以外便残败不堪。荒芜的原野、破败的屋宇,旷野中还曝露着无人收拾的尸骸。
      而朝廷内部的权利斗争不绝,暗中施展蛊毒咒术更是家常便饭。
      风雅与恶鬼在黑暗中时而发出青白磷光,时而又发出微弱的金色光芒,泾渭不分地融合在京城内。
      躲藏在京城暗处的鬼魅、妖怪,静悄悄地爬进害怕它们的人心里,和人们一起深深地呼吸着这一时代的空气。
      京都的夜晚,一辆四人随侍的牛车正在大宫路上缓缓行驶。看样子,应该是四品以上的高官乘坐的车辆。
      前方拐角处幽幽飘出了朦胧的身影。
      越飘越近,竟是个身着堇色十二单衣的女子。长发坠地,手中抱着荧绿光芒的灵体,双目泛着绿光,惨白的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
      “呀!”随侍们惊声尖叫起来,吓得魂不附体,纷纷逃逸。
      牛车中的男人探身撩起垂帘一看,也惊叫起来,跌坐在车内。
      “您又要再次将我抛弃了吗?”
      幽怨的声音伴随着女子飘来。
      转瞬悬空浮现在牛车里。
      男人不停着挥舞着袖子,在车内抖成一团,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不认识你!你找错人了!走开……”
      屏气敛息与人共存的鬼怪有时也会露出它们的尖牙,来扰乱那些看到它们的人的心灵。
      比如说,皇宫中的女官们,有时也会看见柱子上伸出一只青绿的手,向她们缓缓招手。
      于是有这样的一群人,可以镇压这些妖魔鬼怪。
      他们隶属于朝廷,并以各种占卜的方式来预言未来,进行祈祷和施展咒语;观察天象、创造历法、计算时间,懂得万物的知识……
      就是他们,在这个世界和另一个黑暗的世界之间进行调停。
      他们被称为——阴阳师。

      清凉殿。
      庭下砂石地上跪着众多朝臣,中间一个身着橙色束带的男人正持着象牙笏向天皇汇报。
      此人正是隶属于中务省的阴阳寮的阴阳师首领道尊。
      道尊本身自朝廷授受了“从四品”的官位。
      从一品是内政大臣。
      从二品是左右内大臣。
      从三品是大纳言、中纳言。
      依道尊的身份地位,在朝廷中应该有很大的发言权。
      “一座朝廷的学校被暴风雨摧毁,它所在的位置是皇宫的不祥区域。今年,东北为不祥方位,而延历寺的大金佛正镇在那里。所以,修理工作要等到转变日之后,在二十七日以后。”
      天皇低沉的声音从垂帘后传出:
      “左大臣,你认为如何?”
      跪坐在殿上间的左大臣藤原师辅颌首恭敬地回答:“遵命……”
      平安京宫廷内,天皇日常居住的宫殿是清凉殿。清凉殿南端有“殿上间”,能上殿伺候天皇的人,通常聚集在殿上间候命,这些人通称“殿上人”,官位是三品以上,但四品、五品官员也可以因得到敕令而成为殿上人。
      每逢新天皇即位时,新天皇会选出自己中意的殿上人,这些天皇新选出的官员,即便官位不及三品,他们的贵族意识也都很强烈。如此,大约二十人左右的公卿与将近百人的殿上人,正是上流贵族阶层。四、五品的官员是中等贵族,六品以下便是下层贵族。
      “……用来维修的木材已自西方运到……”
      伴随着左大臣平板的语调,殿上间上一个年轻的男子头一点一点,打起了瞌睡。
      他有着端正的五官,浓黑的眉毛,举止虽流露出武士特有的粗枝大叶,容貌却不粗犷。
      长得一副老实样,表情却无精打采。
      这个男子,名为源博雅。
      父亲是第六十代醍醐天皇的长子克明亲王,母亲是藤原家族之女,是一位将宫中高雅风气当作空气般呼吸的人物。朝廷授予他从三品官位,任右近卫中将职务,是身份高贵的殿上人。
      根据史料记载,源博雅相当多才多艺,尤以管弦之道造极。
      据说,他的琵琶琴技玄妙,笛声绝伦。
      他不仅演奏琵琶与龙笛,还自己作曲。源博雅所作的雅乐曲《长庆子》,正是日本传统雅乐舞蹈会中,必定会演奏的退场曲,现今也时常演奏,是一首典雅又纤细的名曲。
      “博雅三品,管弦之仙也。”古籍《续教训抄》上如是说。
      而现在,这位平安时代著名的武士、音乐家,正在朝廷的冗长集会上偷偷打着瞌睡。
      左大臣说完,侧过脸,不无挑衅地问到:“右大臣,你同意吗?”
      右大臣藤原元方低头道:“完全同意。”
      庭下的道尊一振衣袖,“请陛下容秉,卑职对天象的观测……”
      天皇与左右大臣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了他身上。

      内殿。
      密实却透光的细竹垂帘里,女子若有所思的声音响起:
      “最近,他只去看任子王妃,我怀疑他的心早已离开我了……”
      稍一停顿,注视着垂帘外影影绰绰的人影问到:
      “晴明,关于皇上的心,你不能让它回到我身上吗?”
      垂帘外跪坐的男子背着光,看不清面容,只是拾起小公主丢下的一个皮球。
      “我不能。一个人的心,并不是一个球。”声音低沉而淳厚。
      “那正是我问你的原因,晴明。”
      “那么……”

      清凉殿。
      “你确定吗?道尊?”左大臣转过脸,惊喜地问到。
      “是的。所有的占卜都指向同一个结果。那意味着,京都的保护者将要出现了!”
      “道尊,”左大臣更加兴奋了,“你是说,这个预兆暗示了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
      他伸手一指帘内。
      帘内跪坐的女子任子正是天皇的妃子之一,同时也是左大臣的女儿。
      道尊唇角浮起了然的微笑,微微颌首。
      天皇的语调依旧平板而贵气:“朕为你高兴,师辅。”
      “是,陛下。”
      右大臣极力克制脸上的神态,可手中颤抖不止的象牙笏却泄露了他的真实心情。
      如果左大臣的女儿所怀的孩子,与阴阳师预言的京都保护者相吻合的话,不难想象,进藤一家将拥有怎样炙手可热的权势。甚至连未出生的皇子,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天皇的储君。而自己的女儿祐姬,同样作为天皇的妃子,却无缘享受这样的神赐与荣幸,这怎么能不令他妒恨万分!
      道尊的脸上依旧挂着无人知晓其意的笑。

      朝会完毕,大臣们在迂回曲折的木板窄廊中有条不紊地退去。
      道尊领头的一干阴阳师,发现了前方回廊上那举止风雅、悠然漫步的熟悉身影。
      “安倍晴明!”一个阴阳师叫到,“你到底到哪儿去了?”
      被叫住的黑色直衣的男子有着高挑而清瘦的身形,行走时衣袖如行云流水般翻卷。
      他缓缓转过身来。
      这个名叫安倍晴明的男子肤色白皙,眉清目秀,是相当俊俏的美男子。
      狭长的丹凤眼微微向上挑起,瞳孔是特殊的茶褐色,鼻梁高挺似非本土之人,嘴唇红得仿佛抹了层淡淡的胭脂。而那唇边,似乎永远挂着若有若无的嘲弄的微笑。
      “我在陪伴祐姬夫人。”
      “参加宫廷的集会,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你怎敢擅自妄为!”
      “她坚持要我陪。” 晴明挑起眉,如是说到。
      依旧带着浅笑,晴明正欲转身离去。
      “那就是你在阴阳师首领面前的举止吗?!”另一个阴阳师愤怒地说着。
      “不要乱来,”道尊阻止了他,“对于阴阳师来说,重要的是他的法术。”
      “说得对极了!等级并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法术的深浅。谁的法术更高,他就是上级。”
      对面有声音由远而近,那是几个退朝的大臣,走在后面那人正是源博雅。
      “晴明,我们最近听到很多关于你的传闻。听说你有相当令人印象深刻的法术啊!”
      “喔!晴明,”一个朝臣看着庭院中飞舞的一只蓝色的蝴蝶,“不用碰那只蝴蝶就可以杀了它,你能做得到吗?我希望你的法术能付诸行动。——你不会是光说不练的吧?”
      说罢以袖遮唇窃笑不已。
      姑且不论与晴明有关的传闻是真是假,大家感兴趣的不外乎是他的法术。好奇心令他们双眼炯炯发光,想实际瞧瞧法术到底有什么威力。对他们而言,如果晴明百般推托,不当场施法,其实也无所谓,反而可以留下“那男人有名无实”的话柄吧。
      “原田大人,那太残忍了!靠近些看它,那是很稀有的蝴蝶呢!”博雅面有不忍之色,劝道。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蝴蝶活动的季节早以过去了。”
      晴明依旧神色悠然,唇边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你们真是造孽。”
      “你做不到吗?”
      晴明并不理会他们,只是转身伸出笼在袖中的双手。
      洁白手指夹住窄廊边树丛的一片绿叶,右手食指与中指捏诀在叶面上一擦,漫不经心地摘下。
      持着叶片送到面前,噘起红唇轻轻一吹。
      叶片轻飘飘飞上空中,打了两个旋。
      晴明将手指竖在唇前轻轻念咒:“入式神见幻梦。”
      只见叶片向前一射,瞬间将蝴蝶切作两半,残翅从空中飘坠而下。
      众朝臣见状,无不大惊失色,颤栗不已。
      连阴阳师们也被这可怕的法术吓住了。
      晴明若无其事地靠在走廊的柱子上,仔细瞧瞧,唇边似乎又挂上了嘲弄的笑。
      朝臣们如同惊弓之鸟纷纷逃散,仿佛下一片绿叶切断的便是自己的喉咙一样。只有博雅还呆呆不动立在那里。
      晴明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张对折的白纸,拾起蝴蝶的残翼小心地放了进去,再收入怀中。
      “我做了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呢……”
      他起身时,看了看旁边的博雅。
      博雅困难地吞吞口水,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自始至终,道尊都不动声色地看着。当晴明的视线落到他脸上时,才在凛然的眉目中,挑起一抹了然而玩味的笑。
      晴明似乎也知道这个气势不凡的男人、他的顶头上司心中想的是什么,唇边的笑容愈发高深莫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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