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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沉舟千帆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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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地计数着我在这里度过的日子,每每度过五天五夜就在宣纸上画一个正字。我足不出户,海若每天都给我送点吃的,我虽然不理睬她,但是她送来的吃的都是照单全收,我犯不着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我思前想后,隐约能够猜到海若背叛我的原因,她的家世背景很单纯,没有什么家人可以被蔚翌抓去勒索威胁,可以使一个人最基本的原则大打折扣的只有――感情。想到这两个字,我突然不敢再往下去想了。
她端来茶和点心,俯身行礼后低着头要出去,我叫住了她。
“小姐,海若对不起您,请小姐责罚。”
责罚?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局面的困难不会因为一顿责罚而扭转,我不想以此泄愤,就算要报复反击也得把刀剑指向蔚翌。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做?”我淡淡地问。
“海若并不想谋害小姐,是翌王爷让我这样做的。”
真是单纯的女孩啊!我勾起唇角轻笑起来:“他让你做你就做,难道他让你死你就去死吗?”
“如果他让我死,我就会为他去死。”她没有一丝迟疑,脸上还有浅浅的微笑。
我心里一震,笑容僵硬在脸上,以前季桐安骂她一句,她都会掉下眼泪来,现在会这样义无反顾的说着死,可是她有没有想过为蔚翌这样的人死,就像为季桐安的一句骂哭泣一样,都是在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她的死,省了蔚翌杀人灭口的力气,但是会彻彻底底地伤害那些真正关心她的人。
“你爱上他了,是吗?”
“是。”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这个回答的时候还是失神了。为了他,她爱得宁愿背叛我,宁愿去死,她爱得一点自我、一条底线也没有,可是蔚翌到底值不值得她这样的付出?
“爱,你知道什么是爱吗?”其实,有可能是一时的迷恋使她看不清楚自己的心呢。
“我只知道,我只要看到他就会很快乐,看到他高兴的时候我也高兴,看到他不高兴的时候我也不高兴,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即使是让我去死。”
爱情,我知道的,我懂的。海若也是平凡的女子,有权利收获一份美满的爱情。京都里有很多出色的男子,她爱上谁我都不会反对,可就是蔚翌不行。蔚翌明显是冲着我来的,海若只是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设置的一个棋子,一个跳板,他的每一个微笑,每一份温柔,刻画在脸上哄骗她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还不是绰绰有余,如果他真的爱她,就不会逼迫她在对于她来说可以并存的事情中选择。
“如果他不爱你,也不重要吗?”
她沉吟着,许久才缓缓地说:“王爷是在乎我的,他心里有我的。”
“你就这么了解他?”我掩唇苦笑,“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呢。”他的手腕,他的段位,你真的了解吗?他的酷厉,他的阴枭,你真的了解吗?他的欲望,他的野心,你又了解吗?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帮助我做一件事情,我会当做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怎么帮?”她抬头问我。
“我要你帮助我打听这周围的地理环境,包括所有的进出路线,一整天蔚翌的人手分布和作息时间。”我定定地看着她,泰然自若地说。
“小姐您是要――”
“逃。”我轻轻吐出一个字。现在瞒着她也没有什么意思。
“海若……海若做不到。”
我深深吸气,我就知道她的回答是这样的。“你下去吧。”她跪下磕头,再站起来退出屋子。
我和蔚翌,她两次选择了顺迎蔚翌、背离我。因为爱而犯的错误都是可以被原谅的,爱一个人本身并没有错,只不过我们把爱情放在了心里不一样的位置上。甚至她比我有勇气,不去计较付出,不去在乎结果。
我真的不怨怪你了。我低声喃喃自语。冷风从窗缝灌进来,吹得我瑟瑟发抖。
天空一片灰色阴霾,雷声呆板地隆隆作响,大雨倾盆而下,沿着屋檐成股般流下,屋里屋外弥漫着雨水潮湿的腥气。原来老天聚集的伤心眼泪,也可以这样绵绵不绝。
当我的正字正好写到第四个的时候,蔚翌终于来了。他穿着初见我时穿的那件绣着一只展翅雪鹰的紫色缎袍,腰系深灰蟒纹腰带,黑发披散在肩头,说不出的桀骜不驯。
“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他快步走近我,笑意刻板。
“习惯怎么样,不习惯又怎么样。”我没好气地扫他一眼,便偏过头去。
他没想到自己上来就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手握拳凑到嘴边轻咳两声,神色讪讪。
“这里到底是哪里?这不是在宫里?”我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我还不会傻到把你囚禁在宫里,宫里的太多事情,还都不是我说了算。”然而他马上又露出一抹笑意,他俯下身来,嘴唇凑到我耳边,“我奉劝你省省心思,别指望从这里跑出去,或者等着你师兄和哥哥来救你。”
“为什么是我?就因为我是上官康的徒弟,赫霖将军的妹妹,又足够大的后台可以帮助你坐上那个位子吗?”论长相,我不算倾国倾城,京都里长得比我标致的女子一抓一大把,论才华,我虽然是上官康的徒弟,可是吟诗、作画、书法什么也不懂,以蔚翌六皇子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没必要非得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
“说你笨,你能大致猜到我的意图,说你聪明,你却只能猜到一半。”他笑吟吟地抚着下巴,“其实最主要的一点是,你是蔚靖的女人。”
这是什么逻辑?!我疑惑又愤怒,我几时成了蔚靖的女人?没想到他还有空穴来风的爱好,再说这和他囚禁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接着道:“不明白?这么跟你说吧,从小到大,只要是蔚靖的东西我都会和他抢,小到父王赏赐的一把弓箭,大到传国玉玺,当然还包括――”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来,思考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他的命。”我镇定地接下去,声音低沉但清晰。
他微微一愣,随即诡异地笑起来。
“你不用白费力气了,我倒想是他的女人呢。”我迎着他的目光,笑得肆无忌惮。
“你怎么知道他不中意你?”
“你又是怎么知道他中意我?”我笑睨着他,毫不留情的反问,对话倒这里仿佛像是一条被打上了死结的绳子,一局黑白双方都无路可走的死棋。“我们真是,为什么要讨论靖王爷是不是中意我的问题。”我的态度有些烦躁,“我已经承认那张纸条在我的手里,有什么事情你冲着我来,不要给不相干的人带来困扰。”
“不相干的人?”他眯起眼睛。
“海若。”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哈哈大笑起来,张狂的笑声充斥着整间屋子,“现在就算我想和她撇清关系,可能也没那么容易了。”
“你对她做了什么?”我强压着怒火,走上前一步瞪着他。
“你也太抬举我了,难道我还能给她下蛊不成,我不过是对着她微笑,说些夸奖她的甜言蜜语,然后再给她唱一首情歌。”他的牙齿因为邪魅的笑容而暴露着,“所有在你身上用不了的招数,套用在她身上简直是屡试不爽,我是该说她单纯,还是该说她白痴。”他挑眉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
“你无耻!”我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瞪着他而酸痛不已。
“没关系,现在你说什么都随你便。”他还是笑,无所谓的口气,“毕竟你以后像这样逞口舌之快的机会不多了,还要怎么骂我,索性一次性说个痛快。”
我察觉到这话里的异样,蹙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他从怀里缓缓掏出一个小瓶子,在我眼前晃晃,拔下塞子:“怎么样,要不要尝尝?”
那是……我一下子慌了神,不断提醒自己要沉着,要镇定,这里可没有别人,只有我自己才能救自己,怎么能先自乱阵脚?
我冷冷地推开他的胳膊,抽身欲走,他反手死死拉住我,扯过来摁在墙上,手臂有力地圈住我,,让我没有任何可逃避的机会。
我抬头无所畏惧地直视着他阴沉的眼睛,心里却怕得要死,我不要喝那东西,绝对不要!
“喝!”他把那个小瓶子推倒我嘴边,厉声命令道。
我双手奋力地推着他的胸膛,固执地侧过脸,他一声低吼,倾身压过来,扳住我的头,捏住我的下巴,把瓶子里的液体向我的喉咙里倾倒。“放心,那不是春药,而是哑药。”他的嘴唇划过我的耳垂,仿佛在低声念着魔咒。
我如同跌入冰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指甲深深陷入他的肩膀,宣泄着我的愤怒与不甘。冰冷刺骨的液体沿着我的舌头缓缓流下去,我用我最后一丝的清醒,把部分的液体含留在喉咙里。
他一下子摔开瓶子,退出几步远,揉着自己的肩膀,低声咒骂着。
我翻身背对着他,将额头抵在墙上,以袖子掩着口鼻,不住地咳嗽,一些液体被我咳嗽出来,粘在袖子上,我口中泛起腥甜,我看着袖子怔住,那上面有一大块殷红的血迹。
蔚翌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我全身像是被人抽空了似的,无力地跌在榻上,手抚上自己的咽喉,失魂落魄地发呆。我试着说话,发出来的却是含混不清的音符,如同计算机因死机而出现的一堆毫无规律的乱码。
我忍住眼泪,拳头碰地一声砸在榻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晴朗起来。我却是越发地安静,甚至连呼吸走路都不发出大的声响,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毫无预兆地失神。
有些事实,是不得不接受的:那副哑药的药效很好,我失声了。
蔚翌把我弄哑,就是害怕我把那天听到的话传出去,可是这未免有点小题大做了,就算是真的传到了皇帝耳朵里,没凭没据的事,到时候蔚翌一个死活不承认,皇帝不会傻到相信一个外人而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但是又转念一想,自古的帝王,纵然是明君,也对皇子之间的党羽建立,皇位争端非常敏感,皇帝可能不相信我说的话,却不可能不对蔚翌产生怀疑,这种怀疑无疑是对他百害而无一利的。
如果我不是不能写字,那么他是不是准备也要把我的双手剁掉?
“想什么呢?”他的声音突然温柔地出现在我的耳边,我吓得一个激灵,慌忙低下头。我不想看到他的那双眼睛,因为我只要一看到,就有瞪着他直到把眼珠子瞪出来的冲动。
“桐萱,其实我那天——哎呀,你也知道你都听到了什么,要是你说出去,我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的计谋经营不就白费了吗?”听他叫我的名字,心里没来由地恶心着,我看也没看他,转身走向里间。
“你别这样。”他伸手欲拉住我的袖子,我更迅速地抽身避开,“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可是你想想,如果当时是你――”
如果是我,我根本不会说出那一番话让人抓到把柄!他还没有说完,我已经扬手一掌掴在他脸上。从小到大,从古到今,这还是我第一次打人,我力道掌握得并不好,打的不轻不重,理不直气不壮的。
他半边脸侧过去,又转头瞪着我:“你疯了!”
我就是疯了,我是被你逼疯了。我愤愤地想,敢情我被你弄哑了,还笑脸相迎,以身相许不成?
他怒瞪着我,伸出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冷笑一声,变脸变得可真快啊!难道也不怕面部肌肉痉挛吗?我顺手抄起书桌上的砚台就要砸向他,他下意识地躲。冰冷的石头紧贴我的手心,我沮丧起来,缓缓放下,就算我现在砸伤了他,又能怎么样呢?他已经是赢家,我已经被他弄哑、囚禁在这里,还能挽回什么呢?
他扬手要打我,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力气虽然不大,但是已经阻止了他落下来的手,好歹我也是练过跆拳道的人,身子不是自己的,一点力气还是使得出来的。
他讶然而笑,收了手。一个小厮走上前,俯身行礼,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起来。那小厮凑到他嘴边咬着耳朵唧唧歪歪地说着什么,蔚翌拧紧眉毛,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我在一旁看着他的神色,一时间又几分好奇,有那么一刻,我还以为是蔚靖带人找到这里来救我了。
待那小厮退下去,他一甩开袖子,气哼哼地骂道:“女人真是麻烦!”也没再理睬我,转身出门。
我沉吟一想,感觉有什么事情并不简单,便也快步跟上他。出了屋门照例被那军士挡住:“季小姐,王爷――”
他刚刚开口,我一着急,伸手就推了他一个踉跄,我才发现,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暴力了?又是打王爷又是推人的。蔚翌闻声回过头来,皱了皱眉:“你至于这样吗?”
我一愣,是啊,我究竟要怎样呢?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似乎会忘记我已经被囚禁,被毒哑的事情,我的心态很平静很淡然,我以为我接受了这些事实,可是真的是这样吗?向逸澜是疾恶如仇的,我不憎恨蔚翌,因为我知道他并不值得让我为他这么伤神,可是要我原谅他,要我当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那绝不可能。
蔚翌淡淡道:“算了,随你吧。”说完便快步离去。
我轻轻叹气,声音低不可闻,还是快步跟上了他。
他七拐八拐熟络地走到一间屋子前,推门走进去,也没顺手关门,我双手环抱在胸前,站在门槛外面。
待屋子里的女子转过身来,我才看出她是海若。她含羞望着蔚翌,几分喜悦,几分期待。
“你怀孕了?”蔚翌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到了她的小腹上,音调平平,没什么感情。
怀孕?我瞬间如五雷轰顶,呆呆地僵在那里。等我回过神儿来,心里满满的全是苦涩,她还是不管不顾地爱了。看着她眼里的尚有的怯喜,我只想苦笑,恐怕蔚翌不会让她得到她想像中的幸福。
她微笑着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蔚翌神色复杂;“给你三天时间,自己处理好这件事情,三天以后,我不想听到这件事情了。”
海若由喜转悲,神情疑惧:“翌,你――”
蔚翌冷声打断:“本王说了多少次了,别叫我翌,你不配!”
“为什么?”她轻轻颤抖着,声音已然带了哭腔,“他是你的孩子啊,你为什么不要?”
“你这个女人怎么搞不清楚状况啊?!”他拍打着桌子,震得整个屋子嗡嗡地响,“我用不着你给我生孩子!而且我不仅不要这个孩子,也不会要你的,你要是想让我娶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海若捂住脸,委屈和泪水,顺着指缝滴落,渐渐压抑不住嘤嘤哭泣起来。
“你哭够了没有?!”他脸色铁青,沉声咆哮。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啜泣着,颤声问道。很烂俗的台词从她的嘴里说出来,这要是看电视,我早就笑翻天了。可是它是真切地发生在我眼前的,发生在我身边的人的,我哪里还有笑的心情呢?
“我说你这个女人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我蔚翌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上过你!你少给我在这儿自作多情了!”这几句话对于海若无疑是天打雷劈的重话,海若从小就在将军府,从没经历过什么大的波澜,我担心她一下子根本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
“那以前的那些都算什么,以前你说你中意我,你给我作诗,你给我唱歌,你和我……”她说着说着脸颊染上团团绯红,我甚至有种错觉,她此时仿佛不是在控诉自己的悲哀,而是一个怀春的少女在回忆美好的事情。
“那些,都算什么?”
蔚翌眯起眼,仰起头冷笑起来,口气漠然:“你是说上床吗?本王跟女人上床就像吃饭,随意得很,你要是在意这个,本王也没有办法。”
“回答我,那些,都算什么?”她哑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我实在不忍心再看她哭红的脸,低下头去。
“哼!你就当做本王喜新厌旧、始乱终弃得了!”他撂下这句话,转身要走,还不忘记回头愤愤补上一句,“三天以后,别让我听见有关孩子的事情!”
“翌……”海若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扑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他的腰,“翌,为什么,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我会改的……”
这根本不是错与对、改与不改的问题。我悲哀地抚着额头,爱情没有了,连自尊也不要了吗?她怎么就那么傻,蔚翌连自己的薄情寡义都已经供认不违了,她还想用她的眼泪试图挽留些什么?
蔚翌用力掰开她的手指,它们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上来,海若紧紧抓住蔚翌的衣襟就是不放手,一时间,哭声、衣服撕裂的声音,蔚翌的咒骂声,此起彼伏。
我看得眼眶发酸,海若,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你这又是何苦呢?你现在的执著到底是用来伤害谁的呢?
蔚翌一脚踹在她前肋上,她哼了一声,痛苦地跌在地上,放声大哭。蔚翌头也不回地走出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脚步微顿,眸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挺着胸膛快步离去。
激烈的争吵后是悲凉的哭泣,就像绚丽的燃烧后是浓烟和灰烬。我看着海若的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地上,摔碎了,然后消失不见了。那声声撕心裂肺的痛哭,撞击着我心灵深处曾经最柔软、现在最坚硬的地方。直到很久以后,我还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女孩子,为了爱情这么轰轰烈烈地哭泣过,这是我,向逸澜,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永远永远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从来不为不值得的人掉眼泪,就算是流眼泪,一滴足以。
我站在那里,一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一直到海若哭累了,沉沉睡过去。我叫来人把她抬到床上去,安顿好,却始终没有过去抱抱她,安慰她,因为我知道,我早已经没有那个立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