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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废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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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坦之命人把桐人装进了一只木匣,然后,他带着木匣,马不停蹄地去了凤平县离宫,跟他一起去凤平县的,还有慕容德。
当天傍晚,这只木匣,出现在了慕容攸的面前。
看见木匣的时候,慕容攸的神志正好还算比较清醒。半躺半靠在睡榻之上,无力地歪着脑袋,他喘了一口气,攒了点劲,“金刚,打开。”
一旁的杜金刚应了一声,打开了高坦之交到他手中的木匣。
匣盖掀开的一刹那,慕容攸身子向前一探,眼珠猛地往外一努,随即他颓然地往后一靠,闭着眼,喘不过气来似的,张着嘴,一口一口地倒着气。
杜金刚和高坦之被他这个造型吓坏了,不住嘴地叫着他,“陛下,陛下?”
慕容攸不理他们,单是闭着眼睛喘。过了好一会儿,他长出了一口气,重又睁开了眼睛,“金刚,把它拿过来,把灯也拿过来。”
杜金刚先把小木匣放在慕容攸的胸腹之上,随即拿起榻旁如意几上的宫灯,凑到慕容攸跟前。慕容攸眯着眼,把木匣凑近宫灯,射箭瞄准似地歪着脑袋,哆哆嗦嗦地不住调整着木匣的角度,以便能够看得更清楚些。
越看心越疼。灯光下,他的目光如同阳光下被风吹碎的湖面,闪闪烁烁,水光粼粼。
他不相信,他真的不相信,长安是多么仁孝的一个孩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长安干的。
心,在腔子里扑腾得热闹。盒子里的小人,也在他的瞪视中摇摇晃晃,忽远忽近。
重新往榻上一靠,慕容攸闭上眼,稳了稳神,然后哑着嗓子问高坦之,“在哪儿搜出来的?”
高坦之趴伏在地上,垂头答道,“启奏陛下,是在东宫后花园一口荷花缸下,挖出来的。”
慕容攸闭着眼,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有气无力地唤慕容德,“德儿。”眼睛依然闭着。
慕容德赶忙凑了过来,“父皇,儿臣在这儿呢,父皇有何吩咐?”
慕容攸这才缓缓把眼睁开,微微掉了头,看向慕容德,他倒了口气,“你对此事有何看法?你觉着此事,果真是长安所为吗?”
慕容德察眼观色地扫了眼慕容攸,“这……”他沉吟了一下,“儿臣不敢,也不愿相信,不过……”他又沉吟了一下,“不过,这桐人确是从东宫搜出……”后面的话,余音袅袅,他没说完。
虽然,没实打实地说出“信”还是“不信”,不过,“桐人确是从东宫搜出来的”,其实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
慕容攸直着眼睛盯着慕容德的脸,半天没说话。他本打算从大儿子口中听到些维护三儿子话,以便坚定自己对三儿子的信心,结果,大儿子这番话说得模棱两可,基本等于没说。
慕容攸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于是,他转移了视线,把希望寄托在了高坦之身上,“高卿。”
听慕容攸叫自己,高坦之顿时又是一伏身,“臣在。”
慕容攸闭了闭眼,又调整了下呼吸,“卿对此事,有何看法?”
“这……”高坦之一时语塞。
以他对慕容麟多年的了解,直到现在,他都不相信这件事是慕容麟干的。但要说不信吧,东宫又不是乱葬岗子,只要想去,谁都能去,只要乐意,什么都能往里埋。
脑筋飞快地转了转,他字斟句酌地答道,“微臣以为,虽然桐人由东宫抄出,但若以此断定,此事就是太子殿下所为,未免武断。也许有人暗中捣鬼,想要嫁祸太子殿下也未可知。是以,微臣以为,当令有司详查此事,或者另有隐情,也未可知。”
高坦之这一席话,说到了慕容攸的心坎里,他的心,顿时舒服了不少。
他舒服了,慕容德可不舒服了。高坦之说话时,表面上,慕容德全神贯注紧盯着慕容攸的脸,是个生怕慕容攸一口气提不上来,龙驭上宾的大孝子模样。实际上,他竖着两只耳朵,把高坦之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心里。
高坦之这一席话,恨得他咬牙切齿。咬牙切齿之余,他把高坦之记在了自己的黑名单上。
第二天一早,慕容攸下旨,把慕容麟押到金墉城暂行拘束,着廷尉彻查东宫巫诅事。
结果这一查不要紧,很快,廷尉又从东宫慕容麟书房的一本书里,搜出了一张带字的纸条,当时,这本书夹在一大堆的书中,摆放在书房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廷尉将纸条卷好,塞进一支细长的锡筒中,用蜡封了口,并在封口处打上廷尉的印信,又写了封短信,简要说明了下情况,也用蜡封好,打上印信,差人火速送往凤平离宫。
慕容攸一见纸条,勃然变色——眼睛也直了,手也哆嗦了,气也喘不匀了,白中透黄的脸,转眼变成了白中透青,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
直勾勾地瞪着手中的纸条能有好一会儿,慕容攸的两眼猛地一睁,随后向上翻去,人也在眼睛上翻的同时,脱力般向后一仰,重重地歪倒在榻上。
拿着纸条的手,沉重地砸落在胸前,又顺着光滑的衣料滑到身侧,直条条地垂下榻去。紧攥在手的纸片,随着手指的松开,飘然落地。
慕容攸昏了过去。
“父皇!父皇!”在慕容攸翻出白眼,昏倒在榻的下一刻,慕容德一个纵扑,扑到慕容攸的榻前。双手扶在慕容攸的肩头,不住摇晃,脸上是个惊怕交并的模样,声音也变了腔调。
太医们对慕容攸进行抢救之时,慕容德退到一旁,透过几名太医手忙脚乱的背影,他冷眼旁观着毫无知觉的父亲。脸上还是万分担忧的表情,心中却是不住冷笑。
受不了打击了吗父皇?很好,太好了!
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榻上这个给予自己生命的男人,慕容德不动感情地想。
一切都按着他的计划顺利进行,相信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得偿所愿了。他看上的东西,就必须是他的,谁也别想跟他抢。
人抢,杀人!佛抢,杀佛!
这样想着,一股豪迈之情,顿时从他的胸中迸发出来,活蹦乱跳地游窜进四肢百骸,以致于他不得不稍稍收敛了心神。不然脸上的担忧之情,会在顷刻之间,被另外一种完全相反的表情所取代。
好一会儿过后,慕容攸方才悠悠醒转。醒过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命人传召中书监。
“德儿,扶朕起来。”中书监到来后,慕容攸颤微微地向慕容德伸出一只手,慕容德赶忙上前把这只手托住。
在慕容德的帮助下,慕容攸坐了起来,拥着被子,重新靠在榻上。靠稳当了后,他喘了两口气,向中书监下达了命令,即刻草诏,废太子慕容麟为庶人。
在慕容攸发出这一命令的一刹那,一阵大风,忽然顺着房中半支的两扇纱窗,刮了进来。御榻两边的紫色绫帐“忽”的一下,飘起老高。
慕容攸的心神,在这股扑面而来的怪风和飘飞的绫帐间,恍惚了一下。缓缓飘落的绫帐间,慕容攸眼中泛泪,心痛难言。
慕容麟被废了。
慕容麟被废的转天,慕容攸接连又颁出两道诏旨。第一道诏旨册皇长子,秦王慕容德为东宫储君;第二道诏旨,以阴图不轨之罪,收逮慕容麟的外祖父,渤海公陆峤及其二子。
慕容攸一直不见起色的病情,经过这一场打击,愈发地重了。强打精神,在中书监草拟的两道诏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他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御榻之上,人事不醒。
从跪地听册,到后来接旨,慕容德始终表现得很平静,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神态。
等到宣旨官走了,斥退了所有下人,房中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慕容德缓缓吸了口气,展开手中的册立诏书,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看着看着,他耸着肩膀无声地笑了。
多年夙愿,一朝成真,不枉他这一番费心筹谋。
笑够多时,他猛地把手中诏书一合,笑容也随着诏书的收合瞬间消失。抬起头看向前方,一挑眉尖,他从鼻中喷出一声轻嗤,阴冷的目光中,沉甸甸地全是算计。
入主东宫只是开始,只是阶段性胜利,如不加紧采取进一步措施巩固胜利成果,只怕夜长梦多,再生变数。
不行,他绝对不让慕容麟有变天的机会。
慕容麟被废,加之慕容攸缠绵病榻不能视朝,是以,在收到册封诏书的第二天,慕容德作为东宫新主,接替了慕容麟的职责,暂摄国事。
当天,处理完一天的政务,慕容德在如血的残霞中,钻进了马车,去了杨府。
去往杨府的路上,慕容德的脑子高速运转着。他想,绝对不能让父亲好起来,一旦父亲好起来了,就极有可能去找慕容长安当面对质。
他太了解父亲了。被深负重望的儿子背叛,该是多么痛心,多么不甘?不当面把儿子谋逆的思想活动,问个清楚明白;不当面把不孝子酣畅淋漓地痛斥一番,父亲怎么能甘心?
要是父亲和慕容长安见了面,以着慕容长安的口才,以着父亲神志清明后的头脑,东宫巫诅一事的真相,必如那最劣质的糊窗纸,一捅就破,那样一来……
慕容德一皱眉,所以他绝对不能让父亲好起来。所以在父亲到建昌宫休养的第一天起,他就让人在父亲每日所服药食之中加了料,就像,他让人在姨母的食物里加了料一样。
车厢宽大舒适,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香气,慕容德惬意地倚着一块紫缎靠垫,抱着膀,闭着眼,随着马车的奔驰,惬意地晃荡着。
他的脑中出现了一个年轻后生。后生是他府里的一名门客,年纪不大,长相一般,属于扔人堆里找不出来的普通货色。不过,后生有内秀,仿人字体那叫一绝,仿谁像谁。
由着后生,他想起了父亲见到纸条后,大受打击,昏迷不醒的情景。于是,他闭着眼睛笑了一声。无论是桐人上的字迹,还是纸条上的字迹,全部出自后生之手。
天刚擦黑的时候,马车停在了杨府的门口,慕容德在内侍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在府门外等候杨济出来迎接的空隙,慕容德心情愉悦地想,当初,表妹也不跟他知会一声,就单方面地中止了他们的计划,这是多大的一只桃子啊。现在,若是不还给表妹一枚更大的李子,岂不是很对不住表妹?
他这人就是这点好,懂得投桃报李。
表妹啊,表哥给你送李子来啊。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浅浅浮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