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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白日相思可奈何(上) ...

  •   本朝礼数,中秋前十日,由学生登门向先生献束脩以谢师恩。
      他也是先生。可一想起他的笑和那天的事,我又懊恼得恨不得把他那份束脩丢给大街上随便哪个乞丐,也不愿让他白得了去。

      他的家在奉元城右京的待贤坊,很偏僻的一个角落。我从车里出来,正碰到傅远从门口往外走。他看见我,压低声音道:杨先生家还真与众不同。我问怎么个与众不同法,他挤挤眼睛,说你看了就明白了。

      在中堂坐下等他来的空当,我很快便理解了傅远的话。右春坊通事舍人是七品官,家中必不至宽裕到哪里去,但眼前的状况也实在离谱。
      正暗自纳罕,忽然跑进来一个孩子,不过四五岁的样子。衣着寒酸,一头鸦雏色的垂发倒是光可鉴人。他看见我,吓一跳,怯生生地倒退两步,又忍不住好奇,咬着手指打量我。他的睫毛长而密,眨眼看人的时候像蝶儿起起落落,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影子。
      阿默不乖,怎么也不叫人?
      他从里屋走出来。男孩张开手要他抱,他抱起他坐下来,男孩就偎在他怀里如猫儿一般腻来腻去。
      见笑了。这孩子本来就不爱说话,见了生人胆子更小。
      他摸摸男孩的头,语气中满是爱怜。
      父亲从没有像这样抚摸过我的头,我也从没有像他的阿默那样霸占着父亲的怀抱撒过娇。父亲唤我的时候连小名都很少用,儿时起便是如此。他总是威严地向我提问,而我总是恭敬地作答。
      我起身,要行那献脩之礼,他却笑着把手一摊道,罢了,这副样子,礼数就免了吧。阿默似是听懂了父亲对他的宠溺,咯咯笑着抱住他的脖子,小小的脸凑过去摩挲他的脸。叫在下拿什么当回礼好呢?他为难地挠挠头,四下环顾,看见阿默望着他,低头戏谑道,爹爹把阿默给了仇郎作还礼吧。你倒不问我要不要,我心想。谁知阿默当真了,哇地一声哭起来,纤稚的拳头死攥住他的衣襟。要不,仇郎就把傅远刚送来的脩脯拿去吧。他边说边哄阿默。我哭笑不得。用学生送的束脩当回礼,天底下哪有这种事?他竟然还能说的一本正经大言不惭。再不然,若仇郎不嫌弃,与在下在此小酌一回如何?正好昨日裴梦得来,带了一坛虾蟆陵的郎官清一坛他家自酿的荔枝春,都是上好的,在下一人独饮倒可惜了。
      裴梦得这家伙,居然用酒作谢师礼。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不过也许该说是顽劣的学生碰巧遇上了恶劣的先生罢。
      他去取酒,屋里只剩下我和阿默。我没和小孩子打过交道,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好没话找话地问他,阿默几岁了?四岁半。他腼腆地答。阿默的娘亲呢?阿默没有娘。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以为他娘已过世,心中不忍,却听他说,爹喝酒,娘不喜欢,娘不要爹了,也不要阿默了。阿默想娘么?他先是摇摇头,然后又低下头,小声地说,想……可是阿默一说想娘爹就喝酒,就哭。阿默不想爹爹哭……他越说声音越小下去。这么一点大的孩子,难为他如此懂事。我也学着那个人的样子,摸摸他的头,说阿默真乖。他害羞起来,脸红了一晌,跑开了。

      这个家的后院不及我家的厨房宽敞,却意外地有一棵异常高大的桂树。
      我和他在树下置席。阿默开始还赖在他身边,后来架不住睏,被他抱回了里屋。
      又剩下了我和他,相对而坐。
      八月天气转凉,但那一日的阳光很暖。午后的风穿过枝头通透如碧的叶子。碎花似金,乱入酒盏。也不沉下去,就在酒面上悠悠地打旋。
      一圈,一圈,又一圈。
      入口的酒于是奇香无比。芬芳漫过齿舌,一路滑下去,在身体的深处激起一片潮热。
      他原来也可以把酒喝得很君子。修长的手指,突出却不突兀的指节,如盘龙,围住鄙陋的粗陶酒盏,怡然自得地送到嘴边。他的酒量不大,数盏过后,眼中已有了微醺的神色。抱过琴置于膝上,他开始弹一首我不曾听过的曲子,且奏且歌:

      结庐五柳前,山水远尘羁。
      人定床前月,五更门外鸡。
      褐衣出蓬门,扁舟入芙蕖。
      静坐调青瑟,长啸化烦纡。
      浮生渺若尘,朝来薤露稀。
      安得作困鸟,振翮触四隅?
      薰莸难共生,华管不同席。
      万事一斛酒,乜眼看北极。
      翩翩云影动,昃昃日将西。
      桧楫自舣罢,狂歌追接舆。

      如是唱了两回,他放下琴,轻叹一声道:你可懂这歌?我来不及作答,他又笑笑说,是了,以仇郎这般的身家,如何会明白我这样的人?倒是我多事了。我替他斟上酒,道:先生错了。他不解,我接着说,先生心中的苦,文圭不敢说听懂了十分,三分总是有的。他举着酒盏的手停在空中,好似从未见过一样凝望着我,看得我不得不举起酒盏聊以掩饰。我听到他仿佛自言自语地柔声道:仇郎听得出我心里苦么……他的手伸过来。我不由向旁边闪躲,他轻声道,别动,我帮你把花拣了。手指滑过发间,捋下几簇澄黄的花。这个人一定是喝多了,连指尖都是烫的。
      我说不劳先生,文圭自己来。手,方举至头顶,猛地被他握住。我一惊,他一愣,即刻又分开了。
      无语。他低头倒酒,面色微赧。
      这一刻,我确信,此时的他并没有醉;而上一次,他是真的醉了。
      看着他的样子,我忽然想笑。

      几天后的又一个午后,我在书房里闲翻前人的集子,其中一册从案头掉下来,摊开在地上。我捡起来,无意中扫见那页上的一句诗:

      白日相思可奈何。

      七个字,害我端详了半个时辰。

      白日相思,无可奈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白日相思可奈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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