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饮者知名不知味（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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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练习《悲回风》的时候，有一次，父亲走过来问是什么曲子，怎么从前没听我弹过。我说是前些日子在西市上听来的。父亲就皱眉，说这曲子不好，哀而伤，乱人心性，以后不要再弹了。我说是。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替他扯这个谎。
这支曲，我们学了两段。该学第三段的那天，他走进讲堂，把琴向案上一放，也不取出来，整个人斜倚在案前，闷闷地不开口。蓦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皮酒囊，一仰头，大口大口灌下去，饱满的喉结跳得促急。我们从来没见过哪位先生在馆生面前这副模样，私下交换着眼神，大气也不敢出。他把空酒囊随手一丢，用袖子抹抹嘴，说今日我们来学《大胡笳》。裴梦得说先生《悲回风》还没完呢。他苦笑一下说我知道，但是左春坊发话了，不许我再教你们这个。
于是我们开始学《大胡笳》。照例由他先演奏一遍。酒意自指尖渗出，将弦音渲染得越发恣意放浪。第一段接近尾声处，他的身子晃了晃，最后，在我们的注视和惊呼中，轰然倒了下去。
我原不知喝醉的人是这么重。和罗贞白等人把他抬到他的别室中安顿好时，我已经满头是汗。裴梦得想解开他的领口给他透气。看着他毛手毛脚的样子，我说，你走，让我来。
我不清楚是父亲干预了此事，还是有别的馆生或是他们的家里人和左春坊的管事说了什么。
可是我觉得于心不安。所以我才会留下来陪着他。
我怕酒臭沾惹了衣裳，搬过一张矮几舒服地靠着，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望着他。
别的不说，光是在崇文馆酗酒就够他被解职查办十次的了。这个人呐，明明只有一袭绿袍裹身，却又这么样的嚣张，究竟是个不自量力的傻瓜。
此时此刻，傻瓜平卧，睡得安稳，面上泛着颓唐的酒色。不笑的时候，五官别有一种落寞而硬朗的味道，倒不失为一个好看的男子。忽然，他眉心一皱，含混地言语起来。倾耳聆听，原来是屈子《涉江》里的句子：
接舆髡首兮桑扈臝行……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我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会对《悲回风》情有独钟了。
过了一会，他动了动嘴唇，茶，他喃喃道，茶……
醉到这个地步，还知道索茶吃。你以为这儿是你家，说声茶就有仆人去给你现煎了送到口边么？我暗笑，起身斟了半碗水，捧到榻前，轻声唤他：先生，先生？水来了。他没反应。我又跪到他跟前，提高了音量，说：先生醒醒，不是要喝水么？先生？先……
他突然翻个身，伸出手臂，一把将我揉进怀里。
他的下颏和半边脸抵住我的额头，酒气直直喷在我的颈窝。
而我的手里还攥着那碗水。
他的手臂死死揽住我的腰背。他的眼睛分明是阖着的。天晓得一个醉得神志不清的人哪里来的力气。我把头扭向一侧，想支起肘架开他，他就愈发收拢起臂弯。我忘记了叫喊，他还在梦中。我和他就这样无声地纠缠，直到我们的嘴唇交叠在一处。
手一松，铜制的水碗掉到地上，当啷啷啷啷……我的膝头一片湿凉。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时辰，抑或是瞬息，我醒过来，向后挣脱。
他却还是没有醒。
直到我跑出那间屋子，他还是没有醒。
下一次来上课的时候，他态度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也许他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他仍像过去那样走到我身边，自然而然地要握住我的手去按弦。
我胸口一紧，腾地把手挪开，脸色大约很是难看。他一怔，笑笑说也好，仇郎的技巧长进多了，倒是用不着手把手地教。说完，背着手向前几排馆生的座位悠悠然踱过去。
我瞟一眼他的背影，低头弹了两下，又鬼使神差地去看他。
他正回身朝我望。遇上我的目光，眼中溢出和暖的笑意。
我瞬间掉转方向去看窗外，好像刚才的眼神交汇只是偶然。
或者说，我希望这一切看起来只是偶然。
窗外，秋高气爽，云淡风清。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饮者知名不知味（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