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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他平日混迹青楼,只管听曲唱歌,自不懂制笛调律的深理,一般乐师同样拿了笛子便依调而吹,少有深究其理者。

      云师起出一把小刀,刀锋森森,眼见她手起刀落,半截竹端「啪」地削下,现出管间竹青;柳飞卿看得胆战心惊,深怕她一刀削到自己头上。

      云师耐心的以小刀削出新月型的吹口,接着从旁拿出一套五花钻子和量板,斟酌着原本的伞码口开其它音孔。

      「这样音会不准吗?」柳飞卿犹如好学生般问道,云师头也不抬的回道:「尺八不同笛子,各个音孔的距离端看管长比例而定,如今虽略有偏差,也只好顺应而为。」

      柳飞卿凑近身子,盯着云师钻孔,冷不防说道:「但少了一寸,不就要改名『尺七』?」

      云师险些错手,微哂道:「尺寸自在人心。」

      柳飞卿看她手法利落,似乎制管子比赵敬修管子的功夫还简单,遂忍不住问道:「云师傅,为什么杜老找到绝世良材,却不自己动手制管?」

      云师良久无语,柳飞卿也不催促她。直到将尺八前后七孔全开好,她才黯然道:「因为他等不及新竹风干。」

      他恍然大悟,赵敬曾谓「刚采的竹子质地湿润」,不过不能烤不能烘,只能放着让它自然风干,至少一、两年方可动手制管。杜老年岁已长,拚着衰弱的身躯觅得良材,却只能眼睁睁等待而无法动手,只能临终前在竹根落款,也算了无遗恨。

      五花钻子在云师的掌间,慢慢将音孔拓开成形。昏黄的夕阳洒入室内,柳飞卿似乎看到她掌心沁着微汗,原来她也并非表面看来的无动于衷。

      「前天,是他的忌日,不知不觉两年了……」

      前天正好是崔相河伞破落难的日子,柳飞卿思索良久,还是决定将尺八前身紫竹伞的怪事,转述与杜老关系匪浅的云师。云师听了,枯槁的面容露出真心一笑。

      「这执拗脾性,倒有几分像他,宁可玉碎,也不愿瓦全。」

      的确,滂陀大雨下,紫竹在崔相河手中与自杀无异,或许紫竹只是代杜老表露对命运不公的抗诉吧?

      云师用砂纸将音孔和吹口磨细了,抖抖竹管,就口吹出一段不成曲的乐音。

      尺八声低,宛转幽咽,呜呜然如风过湖面,吹起粼粼波纹。云师技巧含蓄,既不刻意引动听者内心的情绪,也不故作悲凉,只让尺八原有的凄清自然渗入人心,也代吹奏者诉说内心难言的悲哀。

      一曲既毕,云师以布沾茶水拭了吹口,便将脱胎换骨的紫竹尺八送予他。

      「这……」柳飞卿一时浑然不觉,只懂拿眼瞧她。

      「此管有缘随君,强胜跟我这风烛残年的老妇。」

      柳飞卿默然,他和云师想法一样,皆不愿命运多舛的紫竹再度沦落江湖。但看云师孓然一身,与其身故后家当流散,不如早日交付有缘人。

      「承蒙美意,柳某定不负所托。」

      「愿君珍而重之。」云师淡淡道,目光湛然如窗外初升明月。

      ☆☆☆

      「我交你的明明是伞,怎么才几天就变成一管箫?」崔相河夸张的哇哇叫道。

      基于交情道义,两天后,柳飞卿带着尺八,约了崔相河至崇仁南曲赵敬居处,和两人交代始末。

      「莫急莫慌,且听我详细说来。」柳飞卿不疾不徐道。

      从云师手中收下尺八后隔天,柳飞卿心血来潮,买了些姑娘家喜欢的松花饼、五福饼、羊羹等零食,便往眉娘居处致谢。果然少女心性的眉娘欢天喜地的收下,并和柳飞卿天南地北聊了半天。

      眉娘与云师识于微时,她少时为教坊云韶院宫人,云师则久为云韶首席笛师。云韶院虽不及宜春院内人来得亲近皇族,但甜美娇俏的她,不久便被王公收为家姬,后来树倒猢孙散,她辗转至平康教舞为生,直到脚不灵便,才搬回延政坊附近定居,偶尔替人浆洗赚些零花。

      据她所言,云师与杜老两人意气相投,曾论及婚嫁,但云师不愿为杜老放弃云韶院的工作,此事便不了了之。但终其一生男未婚、女未嫁,可见彼此心中皆只有对方。

      随着年纪渐长,杜老厌倦夜夜喧嚣欢腾的浮华生活,反而将心思放在音色深沈的尺八和箫之上。但两者于风月场合不若轻快的笛受欢迎,王孙贵冑又不屑向他这微贱之人购置乐器,所以他渐趋落魄不得志,最终郁郁而亡。

      这世上,总有人当时得令,笑傲一时;也总有人才能埋没一世,死后才为人发掘,想来杜老即属后者。

      「喔喔,不愧出自名家之手,内敛而不张扬。」赵敬也不管两人说什么,拿了尺八便不住研究赞叹,另两人皆不明白他从何「看」出一管尺八个性内敛。

      崔相河想起自己受的苦头,忍不住咕哝道:「照我看,该是爱闹意气才是。」他斜眼盯着紫竹尺八,突然一阵鸡皮疙瘩。

      「飞卿,杜老的冤魂该不还藏在竹管里吧?」想来是陌兰的事吓坏了他,让崔相河现下逢事便往神鬼处想。

      「你想太多了。」

      崔相河犹然半惊半惧,虽然这伞的确救他小侄子一命,但物类日久成精,竟懂抗颜以对,当真匪夷所思。

      柳飞卿交代完毕,便将尺八推至崔相河面前;后者眼一瞪,随即将箫推回。

      「人家送你的东西,我可敬谢不敏。」

      「你不是要留作纪念?」

      「纪念?只怕我吹得眼珠掉出来也吹不出声音。」崔相河又气又好笑,「上次三哥的事还没机会谢你,这回正好借花献佛,省得老欠你情。」便把尺八推回。

      「对了,令侄最近可好,上回满月酒见过他一回,长得白白胖胖,和崔三倒有几分相似。」

      「小侄健康活泼,只是整天黏着嫂子不放,一见我爹便哭。」

      「哈哈,那真是万幸。」

      「我柳飞卿可不是附庸风雅的俗人,既然配管尺八,当然得学」

      「云师始终不收我的钱,也不收银帛礼物,就连柴米都拒之门外,我只好在米缸里藏了几束腊肉,亲自送到她门口,她才勉为其难收下。」

      「束修啊?你这是要拜师不成?」崔相河为之昨舌,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所以送上绑成一捆的腊肉,而对方又收下,,

      「反正我文不成武不就,多学样技艺也好。」

      「你说你『文不成』?那我岂不是目不识字的白丁?」柳飞卿一脚踩中崔相河内心痛处,激得他哇哇大叫。

      话说崔相河三试进士不第,但锲而不舍,屡败屡战,总不想落父兄面子;柳飞卿虽文采斐然,但为人捉刀的劣迹斑斑,总被冠以「操行不端」的恶名,润笔费暗收不少,中举却是没份。

      「谦词谦词。」柳飞卿赶紧转移话题:「听说颁政坊馄饨曲新开了间萧家馄饨,馄饨馅细,清汤濂可瀹茗,改天不如一起试试?」

      「试试试……」崔相河低声喃喃,「今年考试再不上,明年就得考明经了,少不了被三哥和爹念上一顿……」

      「放心吧,天如爱才子,何虑未知音。」

      想起杜笛老与云师的故事,崔相河忍不住亦感慨一叹,

      柳飞卿亲热的拍拍他肩,叩桌而吟道:「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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