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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番外·两夜一日】 ...

  •   阴天天暗得很快,元铣回府的时候天光已不剩得什么。府门口下马,习惯抬头看看,武卫将军府的字样浸在阴湿的水气中虚虚浮浮。不由嘴角勾了勾,武卫将军府,还是武卫将军府。不知道上面那位转的是什么心思,陈武卫将军元铣开了弘庆门献了束陵城,到这一朝还是叫武卫将军,前两日朝上商议,陈后主的芙蓉别宫都要改了叫重华宫,倒是他这武卫将军府,牌匾都分毫不动——只不过成了空衔。
      时时有人讥诮:旧富贵沿到今朝。
      同是降臣,放在左辅程瞻身上,那是慧眼识英主,名士择明主,之于他,就是恋生怕死,朝中民间多有冷眼与议论。皇帝也到底有猜忌,给了他武卫将军的名号,没有任何权柄。元铣恍如不知。
      穿过中庭,到后院,院中石榴树未到花期,只是一荫翠绿挡去半个园子的天,树下一缸莲也还没有开的意思,那个人站在一边却只是对着几朵萍叶发呆。
      美人还是美人,不著粉黛也有浑如天然的好处。英华夫人是曾为束陵教坊传唱芙蓉辞中描摹的那“眉染远山黛,眼含横波清”的美人,元铣看着那双眼,只觉如雾,如梦,叫人忍不住地想伸出手去拨一拨,碰一碰。
      英华听到脚步声,抬一抬头:“你回来了。”
      元铣几步到她跟前,抬起她下颌来,明明白白看见她眼中映着他的影子了,才轻轻嗯了一声。
      她蹙眉,手虚搁在前面有些推拒似的。从来不明白这人为什么总喜欢靠得这么近,明明没什么话说也要到极近前来——一般没有太多肌肤相触的亲昵,就只是近,近得听得到呼吸的声音,感觉得到躯体的温度。
      她无声地叹一口气,仰首看乌云密布的天。今年的春季似乎特别多雨,这是大祁立国的第一个春季,于是钦天监说是“雨水丰足”,吉兆。大祁的大军已把旧时陈朝江山基本全部划入版图了,只剩惠郡,死守不降的惠郡。而最近,皇帝即将发兵惠郡的消息,已经传遍束陵。
      坚守不降的是陈的老将元封。
      英华看看眼前人,神情中没有露半分端倪。
      这个沉默的人,带她出宫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跟我走”,后来的日日相对中,也很寡言。
      努力回忆,旧日芙蓉宫中议论的多是后主的新鲜点子:皇上挖了金波碧莲池了,皇上引了束江水入别宫了,皇上张了锦幔子不让芙蓉花淋雨了,皇上制了冰绡金绣的《芙蓉辞》只赏给华妃和锦妃了……元铣两个字,也不知是谁提起过,只一句,说是元大将军的长子,现任武卫将军的。听的说的时节谁也料不到这个元铣会是献束陵城的人。英华料不到是他带她出宫。
      “在看什么?”他瞥了一眼光秃秃的缸。
      英华很是诧异,觉得他今日的态度中有点与往常不同的,譬如这一句话,往常是不会问的,再看一看他眼睛,竟仿佛含着笑意似的。
      “在想碧莲花?”
      她不得不点了点头,因她想的的确是碧莲花。这时自然还不到花期,金波池里有的也不过是这朵朵青萍罢了,花儿未开之时,碧莲花也与普通的莲花没什么两样。
      缸中水面忽起一圈圈的波纹,眼前光一黯,他张着袖子挡在她头上,影子也投在他的一半脸孔上。
      “下雨了。”
      两人回到廊下,密密的雨就下来了,点点滴滴细碎,顷刻就连成大片的雨幕,将院子重重围裹,雨檐垂下串串珠帘,时时有雨沫飞溅,落在手上还是凉的,元铣扶着她的肩将她揽进来一些。“当心凉。”
      这体贴也是陌生的。
      他近在咫尺,手臂还轻轻放在她肩上。英华脱口而出:“你见过我么,在宫里的时候?”
      得到回答的时候天色已经尽墨,灯光穿过势渐有些弱的雨幕照过来,仍只照清了半张脸。“见过。”他说,“你不记得我罢。”
      是不记得了,所以都不知为何自己会有这冒失的一问。
      然后断断续续的说。是那年秋狩的时候。
      陈朝皇家还是有秋狩的惯例,但是后主不喜欢风吹日晒雨淋地满山跑,在位的十几年里统共也没有几回,英华入宫后只见过两回,每一回是后主定要带她去的,一辆辆装了各色脂粉饰品玩物的马车在别宫门口磨蹭了好久才走,也就让禁军在别宫门口列队正正经经地站着等了许久。
      元铣忽然笑了笑:“我看见你,你没有看见我。”
      后主带着受宠的两个妃子出来迟了,锦妃突然又闹着要和皇帝同车,皇后也在,坚持说秋狩没有嫔妃同御驾的礼数,于是就在前面争执。英华远远看了一刻,自上自的车,上车的时候扶了一下的,是元铣。
      那时是初见。
      初见芙蓉夫人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惊怔,数千候驾的禁军都呆着看,但是纤纤秀秀的一只手直伸到他面前来。仿佛想都没有想,就去扶住了,近得那金织翠绣的衣袂好似拂在他身上,清澈的眸却看不见他在里面。
      这段故事元铣没有再说什么,俯下去,嘴唇的温度都是温温的,轻触在她眼睑上,静静地吻了很久。
      英华闭着眼接受着,手不自觉捉住他一只袖子,等那温度离开了,还是不放。睁开眼来,发觉他凝视她的模样。看得那么久,就仿佛要将她深深刻到眼睛里头去。
      府里的下人都遣散得没什么了,本来的老管家固执地念叨着元大将军的忠贞,对于元铣的降服很是愤怒,气得病了半个多月,待好转了,元铣也就送他走了。如今剩下的只有一个来了不到两个月的厨子,还有一个小军,还不到二十岁年纪的一个孩子,过来叫开饭的时候看见两个人靠得那么近的样子,脸就红了。
      元铣知道他来,不待他开口就牵了英华的手,拉她去饭厅上就坐。
      这也是不同寻常的。
      晚上英华问:是不是你要走?
      淅淅沥沥连绵的重檐滴雨声音中,元铣回答:是。
      然后,拥她入怀。抱她抱得那么紧,从未有过。
      英华在他怀中闭着眼睛,手轻轻搁在自己心口,感觉一点异样情愫渐渐扩展开来,又不知道是什么,于是伸出手去轻轻反拥着这个男人。
      他又吻她,说:“我不该招惹你。”叹息那样。
      他话少,竟从没有唤过她名字——不是那样宠溺的叫她名字,只是说你、我,简简单单,因为说出来的时候总只有两个人,再不会涉及其余,反而亲密。
      “哎,”英华抬起手来围在他颈子上,“你为什么带我出来?”
      “不知道。”他说,“后来看见你时,就只想,让你也看见我。”

      第二日早上起来的时候,以为元铣照例是不在,梳洗了出来,天是晴了,石榴树枝叶间还是淋淋沥沥的水。看见他负手在院子里立着,也没有穿官服,就是平常的衣着,白衫,衬出来一个人倜傥俊雅。听见了她出来,就转过身笑说:“起来了。”
      英华少看到他笑颜,于是就走过去轻轻抚他的脸。
      他反握住她手掌贴在自己唇上。
      “怎么今日没有事情出去?”
      “明日出征。”元铣双眼含笑,“今日就与你厮磨一日。”
      说得那样亲昵,看着英华垂下螓首,一抹嫣红泛上脸颊来。
      “不用收拾行装?”
      “不用。”
      答得太快,她微微皱起眉来。
      元铣就笑:“你当日到束陵,又何尝带了什么来?”
      她说:“你怎么知道?”果然是没有的,当日身上衣衫自不必说,连画眉的黛石也没有带来,真真孑然一身。
      元铣笑说:“想当然耳。”
      “但你这次,是出征?”
      “行伍之中更是简便。”元铣淡道,“坐骑铠甲刀枪,又岂是在这里准备的?”
      果然,在这府中两载,说是将军府邸,刀枪剑戟却一样不见,更不曾见元铣练习武艺。
      脱口问出来:“你怎么上阵呢?”语罢就轻掩了口,一双眼凝视他。
      记起来了,这回出征,对手是他亲父幼弟。
      “你要怎么办?”
      元铣不答。
      过了一刻却笑起来,不容她叹息。“这是我的事情。”
      真个就厮磨一日,两人一起到东到西,也不出门,就在府中,还是不多说话,时不时就用眼睛看一看,笑一笑——笑的次数就多过过去几年。
      说话的时候,她就说越州,他就说现应在惠郡的弟妹。
      英华问:“我见过的?”
      “那一日你见过二弟。”
      于是努力去想,依稀记起来那个少年容貌轮廓了,便道:“和你长得很像。”
      元铣笑了,贴近她的那片胸膛轻震。“都说我们不像。我似父亲,他似母亲。”
      英华微微懊恼,又问妹妹像谁。
      元铣说:相貌像父亲,脾气像母亲。
      “将来若见着,”他对她说,“替我照顾他们。”
      夕阳的光直照进书房里来,一片金红的飞落在她手背上。抬头看天边云的模样,好似明日是要下雨的。
      终日无事,时光总是难捱,终于等到一日飞逝难留的,好似还未在唇齿间品味清楚,就戛然而止,尽了。
      她用染了一片金红的手背掩住脸,听见他又淡淡地说:我不该招惹你。
      英华突然放下手来:已经招惹了,又怎么样!
      然后为自己的脾气怔住了。
      夜幕落下,点上灯来。

      夜间就愈发沉默,好像一日厮磨已经把什么说话都磨尽了。
      元铣还在她身边,就很想问他:是不是只要这一日,就够了?
      没有问出来,在心里转了很久,就变成问自己。然后咬住唇,惘然,不够,还要什么呢?——因为从未要过什么,就不知道。
      终于英华说:“你把那句话再说一遍。”
      元铣看着她:“我不该招惹你。”然后伸出手去,承住落下的水珠,两滴还是微温的,落入他手掌,沿掌的纹理泛滥开去。他突然攥紧拳,一向坚定的手臂微微颤抖:“父母生我养我,身体发肤都归于父母……”
      纤细的手抚上他手臂,柔声道:“你开城降祁,是否后悔?”
      颤抖消失了。
      元铣口中吐出两个字来:“不悔。”
      弃主降敌,是为不忠;不遵父训,是为不孝……
      元封将军檄文告天下:元铣这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之人,以后与我元家,再无瓜葛!
      “即便如此,你还是不悔?”
      “不悔。”
      英华微微一笑:“这样千古骂名你都一肩担了,别的还怕什么?”
      “你。”元铣道,“只怕待你是错了——却又不得不如此。”
      温腻的掌遮住他眼。
      “不要去想……不要去想……待我是对是错,只有我来说……”
      轻柔的呼吸如和风直扑到他脸上来。
      “如今我却没有工夫说什么对错了……剩下所有,不过这一夜……”
      外间雨声又响起来,响彻一夜。

      两月后,禁卫长束还槿奉命接芙蓉夫人入宫见驾。
      金波池碧莲开遍,着龙袍的男子在毫不相称的一岸烟柳下向她笑着:“你就是后主宠冠后宫的芙蓉夫人?”

      大祁立国的第一年春季,祁军远征惠郡,陈将元封顽抗,武卫将军元铣自刎军前。
      次年,元封死守惠郡,染症而亡。
      三年,惠郡破,元封幼子元晨押解进京。旧陈余党妄图劫狱,不果。陈惠王于重围之中自尽,元晨重伤死于逃亡途中。

      【完】
      2007-7-16 1:42am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番外·两夜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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